知道了觀裡諸人的事蹟,接下來自然就問廿七自己了。
問多大了,廿七:“二十多吧應該。”
問皁角什麼時候去世的,廿七:“不記得有沒有十年了。”
問遺書什麼時候寫好的,廿七:“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寫好了。”
那場異族侵華的戰爭持續了好多年,沒人知道觀裡的人到底哪一年下山的。
沒人知道皁角到底多大年紀。
隨隨便便模糊一下,時間上的誤差能有個十年,並且完全無從考證。
廿七說:“爺爺算不清時間了,我後來大了,也沒去特意記錄時間。在山裡,記不記都是一樣的。春夏秋冬,往復循環。吃喝拉撒,念念經文。每天都是一樣的。”
他表現得很淡然。
讓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來那句“山中無歲月”來。
其實對阮祥雲來說,這些也並不重要,沒有誰非要去當個福爾摩斯一定要調查清楚的必要。
尤其七叔爺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二十多年前,那個誰家的閨女,沒結婚先把肚子搞大了。後來嫁得遠遠的。只沒人知道那孩子哪去了!”
可那個姑娘遠嫁千里之外快三十年了,她父母也早就去世了。她家是村裡的外姓,不是老姓,也沒別的親戚了。
那時候農村也沒手機,甚至電話也沒有。山村不比平原,那時候平原農村還一個村裡一部電話呢,可山村要到鄉里纔有電話。
找也找不到了,可以說是死無對證。
沒想到七叔爺神助攻!
阮卿側目。
她適時地插了一句:“那……他算是咱們村的人嗎?”
大傢伙頓了頓,都看向阮祥雲。阮祥雲試探地問:“你……上過戶口嗎?”
廿七演技上身,無比自然地反問:“戶口是什麼?”
七叔爺罵道:“上個屁!我師父都半輩子不出山,誰給他上戶口去!這是生在解放前的人!”
“呀。”阮卿掩口,故作驚訝,上臺詞誘導,“那他是黑戶啊。那怎麼辦呀?”
大家納悶,阮愛華的閨女怎麼說起話,動作神情這麼造作,勁勁兒的?
城裡人真怪。
“這還不好辦,沒戶口就補戶口唄。擱農村不稀罕。”七叔爺說。
阮卿從小生長在城市,有點身邊即世界,總以爲世界上的事都該是有序的,遵守規則的。她不知道在一些偏遠貧困甚至並不偏遠也不貧困的農村地區,有些事跟她想的不一樣。
譬如有些人活到四五十歲了,也還沒上戶口——前兩年縣裡組織幹部下基層,就摸出了好幾個。
譬如有人結婚十幾年,孩子都上中學了,過不下去了鬧離婚才發現根本就沒扯過結婚證——村裡就有這樣的,還不止一對,因爲“結婚”的時候還沒到法定年齡,辦完婚禮過幾年就全然忘了該扯證的事了。
總之七叔爺一指自己的兒子:“這事你去辦。”
阮祥雲也一口答應。
不說離廿七這裡最近的就是他們老梅溝村,既然被他知道了這裡有這麼一個黑戶,職責所在本就該管。單就說野人觀裡諸人事蹟和廿七小兄弟之所以成爲“黑戶”的歷史原因,阮祥雲這一腔熱血也不能不管。
他答應了,但是心思不在眼前,飄得很遠。
事情進展得這麼順利!阮卿高興死了。
她臉上的笑就繃不住,帶出了形跡,大家不免多看她兩眼。
她忙說:“他是我救命恩人,我替他高興。”
七叔爺也說:“就是,該高興!”
他看阮祥雲走神呢,踹了他一腳:“那明天,咱帶廿七一起下山?”
“嗯?哦!好。”阮祥雲回神,對廿七說,“你跟我們下山,上戶口手續不少,得好些天呢。你先跟我去村裡住。”
廿七道:“多謝。”
他身上有一種古風,一言一行都能帶出來,特別讓七叔爺着迷。
天黑了,廿七站起來安排大家住宿。
說起住宿,阮卿不需要演了,真情實感地抱怨:“昨天睡得我渾身骨頭疼!”
其實大家看看條件沒覺得有啥。雖然現在日子過得比從前好了,但是村裡人夏天木牀板上直接鋪牀蓆子就睡的也挺多的。
阮卿這種城市女孩睡慣了席夢思纔會受不了。
好在事先溝通得還算清楚,大家帶了被子來,都是薄被,就一牀厚些的是特意給阮卿的。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阮卿也不可能再跟廿七睡一個屋了,只能眼睜睜看着七叔爺拉着廿七往另一個屋走:“走,給我好好講講你師父。還有,你練的是啥功夫?適合老人練不?”
廿七是真看出來了,七叔爺和阮卿的的確確是血脈相連的。
他倆看似都市與農村,精緻與粗糙,富裕與鄉土,截然不同。但有些東西存在共同的血脈裡,一樣一樣的。
就是中二魂。
這一晚雖然沒有了廿七這個人體火爐子,但阮卿有了厚被子,把自己裹起來,一半在身下,一半在身上,睡得比昨晚好多了。
大家今天聽了傳奇事蹟,又見識了傳說中的輕功,大開了眼界,也是新奇的一天。在炕頭上嘀嘀咕咕討論廿七那飛來飛去的功夫,說着說着,漸漸也睡了。
就連七叔爺,纏着廿七問東問西,到最後也打起呼嚕睡過去了。
就只有阮祥雲睡不着。
屁股決定腦袋,或者說,在其位謀其政。
七叔爺見到廿七想的只是:道觀,武功,師父。阮支書在想什麼呢?他越想越睡不着覺,滿腦子都是——
事蹟,事蹟,事蹟!
開發,開發,開發!
撥款,撥款,撥款!
修路,修路,修路!
旅遊,旅遊,旅遊!
就業,就業,就業!
民宿,民宿,民宿!
致富,致富,致富!!!
人民書記爲人民。
前幾年縣裡有一個旅遊開發項目,阮祥雲就極力爲老梅溝爭取過,惜敗於幾十公里之外的胡家廟村。
就因爲他們那裡有個廟,算古蹟。
旅遊局翻翻縣誌,翻出幾個百年前的老故事,開始打造背景,把那邊開發成一個景區。
胡家廟村的村民,開民宿的開民宿,開飯館的開飯館,搞停車場的搞停車場,賣紀念品的賣紀念品。
順帶手,當地的土特產也一起賣。
沒幾年,家家戶戶賺得盆滿鉢圓!
都開始翻修房子。還統一了樣式,全蓋那種仿古的。遊客們更愛來了。
阮書記羨慕嫉妒恨好幾年了。
就一破廟。
縣誌裡記錄的也都是那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誰也不知道真假,就能炒作起來。
眼前的野人觀,感人事蹟,孤勇精神,道家風範,實打實的證據就在他手裡!
這不比一個破廟強!!
明天!明天出山有信號,他要打電話!
給縣裡領導!給旅遊局!給道教協會!給民宗局!
還要給媒體!
得打出名氣來!
對了,現在都流行網絡宣傳,那個要咋整?明天打電話給縣裡搞宣傳的朋友諮詢諮詢!
阮支書越想越激動,半夜才閤眼。第二天被吵吵醒了,兩個村民正在吵架。
一個說:“墓碑上都刻了‘道號未得’,那不就是未得師父!”
另一個說:“人家是道號未得,不是道號‘未得’。”
前一個說:“對呀!就是道號未得呀!”
另一個說:“是道號未得!不是道號未得!!!”
那人腦子出了名的軸,轉不過來彎來,梗着脖子:“你看你自己都說是道號未得!!”
另一個要被活活氣死了。
阮祥雲沒睡好,腦袋疼得要死,揉着太陽穴走出來,大家都起了,他起得最晚。
“祥雲叔,來吃飯!”阮卿啃着烤土豆招呼他。昨天晚上廿七把剩下的土豆都埋在了竈膛的灰裡,留了小火,慢慢烘着。
早上起來就熟透了,聞着特別香。而且阮祥雲他們帶了鹽來,撒上鹽就有滋味了,阮卿吃了一整個。
昨天晚上說好了的,廿七今天跟着大家下山,辦理戶口的事。
他給大家弄了早飯,還把觀裡的東西也都拾掇好了,門窗都小心關好。
等有了身份,可能就不會回來了。
等走到前院,將要離開的時候,阮卿卻在石磚道上站住,看了眼古樸的道觀,又看了一眼廿七。
廿七明白她所想。
前天她哭得稀里嘩啦的樣子他還記得。
廿七在衆人注目之下,一撩衣襬,衝着三清殿,兩座墳塋,跪了下去。
“爺爺,我下山去了。”他說。
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三清在上,諸位仙魂有靈。
在下廿七,世間一無根飄萍之人。生計所迫,不得已借用貴觀名號,重造出身來歷。
半生腥風血雨,過往已拋,不再回頭。
餘生,絕不行惡。
如違此誓,叫我身首異處。
七叔爺嘆道:“看看,這纔是跪。你們那叫啥,過年祭祖叫你們跪,一屁股就坐在了小腿上,那叫跪?那叫坐。”
他也提提褲腰,對着皁角的墳塋作揖:“師父,我帶他下山去。等給他上完了戶口,就送他回來。”
阮卿:“?”
等下!
誰說要回來了!
不要自作主張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