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再見,螢火蟲
誰還記得從前的世界?誰還記得生活本來的樣子?
映水光難定,凌虛體自輕。
夜風吹不滅,秋露洗還明。
——謎語
曾經,我住得離玉淵潭很近,逢夏夜,即去湖邊遛彎,每挨近黑魆魆的灌林,總禁不住東張西望,朝窸窸窣窣的草叢打聽什麼……
你們在哪兒呢?捉迷藏,還是被風颳跑了?
扳指一算,我至少20餘年沒見螢火蟲了。
發源西山的昆玉河,加上湖、林、塘、葦、野鴨……玉淵潭堪稱京城最清潔的水園子了,也是唯剩野趣的地兒,她的湖冰和早櫻都很美。即便如此,其夏夜卻讓我黯然神傷,那一盞盞清涼似風的小燈籠呢?那明明滅滅、影影幢幢的小幽靈呢?
連續幾個夏季,我一無所獲。我知道,對水源有潔癖的螢蟲,若不在這兒落腳,恐怕城裡也就無處投親了。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流螢。
小時候,這是我沉迷夏夜的兩大緣由。
故鄉有個說法:天上幾多星,地上幾多螢。所以,每捉了它,卻不敢久留,先請進小玻璃瓶,凝神一會,輕輕吹口氣,送它跑了。
我怕天上少了一顆星。
無人工照明的年代,自然界唯一的光華,唯一能和星子呼應的,就是它了。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町畽鹿場,熠耀宵行。”
這是《詩經·豳風》裡的景象。一位思妻心切的戍邊男子夜途返鄉,替之照明的,竟是漫山遍野的流螢,多美的回家路啊!
螢雖蟲,但古代很少以蟲稱之,其綽號數不過來:蚈、照、夜光、景天、挾火、宵燭、宵行、丹鳥、耀夜、熠耀、夜遊女子……我最喜歡的還是“流螢”。一個“流”字,將其隱隱約約、稍縱即逝、亦真亦幻的飄曳感、玲瓏感、夢遊感全勾畫了出來。螢之美,除了流態,更在於光,那是一種難形容的光,或者說它只能被用去形容別的。
那光,或說青色,或說黃綠,還有說冰藍,我覺得皆似,又皆非。你剛想說它憂鬱,又覺不失燦爛;你剛想說它冷幽,又覺頗含灼情……總之,有一抹謎語氣質,一股童話的味道。
它靜靜的、微微的,很聰慧、很羞澀,像什麼人的目光。
它能激發你無窮的靈感和描述,雖然換來的是沮喪。
插點趣事,小時候第一次看見熒光燈,尤其它啓動時不停地眨眼,我以爲裡面住着螢火蟲。想必受了“囊螢夜讀”的蠱惑,覺得它能盛在容器裡照明。另外,我30歲之前,一直把熒光燈寫成“螢光燈”。
娛樂界有個動詞叫“閃亮登場”,形容某個人隆重上市,不知咋的,一聽之我就想起螢火蟲,用在它身上太貼切了。
農曆七月,流螢最盛。清嘉慶年的四川《三臺縣志》這樣描述:“是月也,金風至,白露降,螢火見,寒蟬鳴,棗梨熟,禾盡登場。”巧得很,俗稱“七月半,鬼亂竄”的送衣節(又稱中元節、盂蘭盆會、鬼節)正值七月十五。據民俗家推測,鬼節位於此,大概和田野裡流螢閃爍讓人聯想鬼魂有關。
這聯想真的很美。相傳七月初一,陰曹地府開啓鬼門關,鬼魂們可到人間散散心,也就是休探親假。而人間七月,瓜果稻粟皆已入倉,酷暑亦過,也該置衣備寒了,從物資到節氣,正是孝敬先人的好時候。
朵朵流螢,鬼魂返鄉……很溫馨。少時讀《聊齋》,即覺得鬼魂很美,一點不可怕。成年後,尤其父親去世,我更加想,若沒有魂,若魂不可現,若陰陽兩界永無來往,多麼可怕啊。
我愛鬼魂,愛一切鬼魂傳說。
民間的兩個說法,“腐草化螢”和“囊螢夜讀”,都被科學證了僞,指成迷信和虛構。我想,現代人真蠢啊,竟拿這麼浪漫的事開刀,沒勁。古人重意境和夢遊,不問虛實,擅長詩意地消費。面對流螢這般影影綽綽,人的精神難道不該縹緲些嗎?
腐草化螢,化腐朽爲神奇,多可愛的想象,多燦爛的心願。
心願即事實。一點不遜於事實。
較之現代人的刻板和物理,古人的生活有種務虛之美。
長大後翻古書,方知白日聽蟬、黑夜賞螢,乃文人最心儀的暑樂。一聒一靜,一炎一涼,沒有這倆伴兒,夏天就丟了魂,孩子就丟了魂,風雅者就丟了魂。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杜牧這首《七夕》,我以爲是螢文中最好的。
作爲蟲,“螢”字飛入古詩中的頻率,大概超過蝴蝶,堪與蟋蟀並列。“長信深陰夜轉幽,瑤階金閣數螢流”“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我想,一方面和彼時螢繁有關,擡頭不見低頭見;一方面古人對螢的注視和美學欣賞,已成雅習。
那時候,不僅有螢,且有閒、有心、有情。問問現在的城裡孩子,誰見過流螢?我問過,一個沒有。現代人與一隻螢火蟲相遇的概率,已小於日全食。
若論對流螢的感情和消費程度,古代中國排第一。
現在排第幾呢?
估計末位了。思情尚存,消費談不上了。
和華夏一樣,東瀛日本也熱愛螢火,而且,這份愛從古到今一路飄移,始終不渝,不減不損,它現設十幾個供流螢棲息的“天然紀念物地區”。小小微蟲,享如此待遇,舉世罕見。
有部日本動畫電影叫《螢火蟲之墓》,其中最打動我的,是讓漫天流螢給靈魂伴舞,或者說,流螢即靈魂,靈魂即流螢……
這是典型的東方美學和古式情懷。日本人沒有丟,牢記着。
我看到一篇哀悼螢火蟲的科普文章,稱其比華南虎等明星更重要,因爲它屬於“指示物種”,意思是說,在自然界,它屬廣泛性、基礎性、標識性的生物,若其瀕危,證明生態環境已極惡劣。螢很單薄,水污染、光污染、農藥化肥,乃其致命敵。
爲什麼美麗的東西都脆弱?爲什麼人類活得越來越頑強?
在北京後海邊,我對朋友說,未來我想幹這樣一件事:養螢火蟲!
除了自個放賞,還可賣與酒吧、露天餐廳、聚會和盛典場所……朋友哈哈大笑,你想學隋煬帝啊。他說的是“集螢放賞”的故事,煬帝酷愛流螢,逢夏夜,要把好幾斛的螢蟲放至山上,遊累了才肯回去睡覺。皇帝的想法,若拋去因素,往往都很美。讓人羨慕的是,他行動力強,不空想。
如今,北京夜空中常見一朵一朵的閃爍,比樹高,比雲低……
那是人在放夜箏,上面綁了發光器。
還有一年,和朋友在廈門海灘放孔明燈,當它飄到很遠很遠,只剩一個似是而非的小點時,我覺得像極了流螢……
每見它們,總是想起童年的螢火。
想起流螢照亮的草叢和小徑,想起那會兒的露天電影,想起父母的手電筒和喚孩子回家的喊聲,那時他們比我現在還年輕……
那一刻,我體會到難以名狀的美和疼痛。
我們只剩下熒光燈了?
只剩下霓虹閃爍了嗎?
2、河殤
君子見大水必觀焉。
——孔子
1
河流一詞,我惜的是個“流”字。
流,既是水的儀表,更是水的靈魂。
有次在朋友的畫裡,發現一條極美的河,我問,你是怎麼想象它的?她說,畫的時候,我在想,它是有遠方的水。
這念頭太漂亮了。流水不腐,當一條水有了遠方,有了里程,纔算真正的河罷。
水,在天爲星,在地爲溪。
每一滴水,都有跑的,哪怕一顆露珠。
水的衝動,水的勻細,讓古人發明了滴漏,收集光陰。河姆渡出土的陶罐,早期刻的是水波紋,後來是浪花紋、漩渦紋、海水紋……人類最初的美,是從水裡撈起來的。
翻開漢語字典,偏旁部首中,消費量最大的是那個叫三點水的“氵”。
我以爲,人有兩個層面的時間覺悟:生物的,哲學的。
在遙古,人的生物時間是被季節驚醒的,二十四節氣,儼然二十四刻度的農業鬧鐘。而哲學維度的光陰意識,則是被流水之鳴啓蒙的。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
江河不息,皆東逝之付。萬象倏忽,蓋無常有常。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流,是水的信仰。逝,是生的本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水”字頭上駐一點,就是永。
2
最美的水在《詩經》,最俏的女子在溪畔。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最深的心事鎖於水。最遠的眺望付於水。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這男子愛得神魂顛倒,近乎絕望。詩很美,只是感情有點繞,我更喜歡那首大白話——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這是我最憐惜和欣賞的一位婦人。她的露骨,她的裸,她的癡,空前絕後。
秋水漣漪,乃塵間最大誘惑。臨波之人,必心生盪漾。
水,是愛的基因,情的種子。“水性楊花”“魚水之歡”,多美的詞!汁液飽滿,動感十足。
除了情草纏綿,水中還藏何玄機?還能帶來更大的精神視覺和衝擊波嗎?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其實,無論仁智,都會對水寄予厚望,向浩蕩江河呈上敬意。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荀子則在《宥坐》中講一故事——
子貢問:“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遍與諸生而無爲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
大水,必載大勢大象、大道大德、大情大義。觀瞻江河,實乃一門人生大課,可悟玄機,鑄品格,升境界,曉事理。
3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
無須再多說了,江河,既是滿載神性和詩意的實體,亦是偉大的精神智庫和美學資源。當然,這一切一切,源於水之流性。水滯則爲液,“**”和“河流”——多麼截然不同的存在。現代社會,鮮見的是清流,殘剩的是**,且只追求**。他們用了個詞,叫淡水資源,所謂的水危機,也僅僅指**危機,而非清流危機。
流水載物,古人早就諳此,然其所爲,只是泛舟履波,現代人不同了,他們想讓所有的垃圾和排泄物都搭乘這趟免費公交。
水,終於盛不下、載不動了,氣喘吁吁,奄奄岌岌。
江河世紀,正走向**年代。
這是可怖的事,比地震海嘯更駭人。
不錯,女子乃水做的骨肉,但這水一定是流水,絕非**。
“逝者如斯”,不逝,孔子懷裡那塊偉大的表還走得動嗎?
“曲水流觴”,沒有流潺載杯,人生的朦醉詩意何處覓尋?
若無流水可依、可沐、可飲,人生該多麼刻板,心靈該多麼黯然,愛情該多麼乏津。我們口口聲聲的“熱愛生活”,還剩幾多依據?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古之貞女潔士,多有葬水情結。舜帝南巡駕崩,娥皇、女英二妃殉投湘江;杜十娘傷慟難寄,縱身僕水;拒垢避辱,柳如是邀夫共墜瑤池……再如屈原、王國維和老舍,皆選擇了娶水爲棺、魂宿大澤。
在諸君眼裡,水似乎比青山更值得託付,何以如此呢?除了水的洗涮之意與心境相合,也可見事主們對水品的一貫信任吧?至少據其經驗,水有個好名聲,清白乾淨,不會髒了身子。
若換了現在,我想她們和他們一定會集體變卦。
隨便往現代水溝裡跳,是件很難堪很蒙羞的事。
4
我有個觀點:對大自然來說,一切“原配”都是最好的,也是最富饒、最完臻的,無論山壑泉林、花草鳥獸、河澤湖海、大漠綠洲……
古語的“江”字,即長遠之意。我想,造物主摶人之初,大概是想好了讓那些精心置辦的“原配”——以不動產名義蔭佑蒼生的罷。今天,若老人家來個回訪,必大驚失色,自個的家業竟如此不經摺騰!
除大洋深處的海溝和珠穆朗瑪峰上的雪,世間還剩多少“原配”?
晚清有個叫魏源的大知識分子,算是近代改革的先驅,這位維新之士面對萎縮的洞庭湖,作如是哀鳴——
“氣蒸雲夢澤何在?波撼岳陽城已殊。無復波濤八百里,唯餘洲土半分瀦。放歌高論慚先哲,圍墾攔河愧後愚。願睹滄桑重變易,還川有日更還湖。”
魏公爲岳陽城失去的“原配”哭泣、悲憤、招魂。
是啊,就像去拜訪一對伉儷,一路上憶着對方當年的恩愛,憶着庭院裡的盈盈笑語,誰知開門的竟是一陌生女,老友已棄妻另娶。
那美好歲月中的原配,那青春舊影裡的女子,被休遣到哪兒了呢?
俗語說,人生諸相皆爲水。
江之污,即心性之污。
河之腐,即時代之腐。
流之枯,即精神之枯。
一個好的時代,必是旭日般的精神加上大自然的“原配”。
3、茶憾
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陸羽《茶經》
烹茶,水之功居大。
我覺得,佳水的範圍大致是:有源頭的水,有歷程的水,有深度的水。
古代茗人的目光,即投向了這片汪野。
陸羽《茶經》說,“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崇尚活水,流動良於安靜,真源無味,真水無香,乃茗家共識。
流動之水——可曰泉,曰溪,曰瀑,曰江湖。
以泉爲首,自無異議,但茶聖把江水排第二,則大大出我意料。觀今日大小江河,哪個不黏稠暮沉、淤滯呆鈍,儼然藏污納垢之穴,誰個還敢徑取一瓢飲?
《全唐詩》有一首《六羨歌》,爲陸羽所撰,“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念及竟陵(今湖北天門)乃茶聖故里,此歌不免鄉賦溢美之嫌,但無論如何,在這位挑剔的鑑水大師眼裡,老家這條河應不負慚天下杯盞。
唐人張又新在《水記》中記載:刑部侍郎劉公諱,學識淵博,有風鑑之稱,他把宜茶之水分七等:揚子江南零水第一,無錫惠山寺石水第二,蘇州虎丘寺石水第三,丹陽縣觀音寺井水第四,大明寺井水第五,吳淞江水第六,淮水第七。並稱曾親自乘船以瓶取水,一一校驗,然也。
七水中,有三水產自江河,可見唐朝的在野之水普遍上乘。
不僅千年前的野水令人鼓舞,鄭板橋亦云:“汲來江水烹新茗,買盡青山當畫屏。”這說明,至清代,野水尚天生麗質。
有則廣告,吹捧“農夫山泉”的,我以爲頗見智商,它只嘟囔了一句:“有源頭的水。”
有源頭的水,了不起啊。現代社會,每天澆灌我們身體的水至少幾大桶,誰知它的身份和來歷呢?
無源,乃水之首忌,乃水之大尷尬,亦是現代水的真相。
古人向來推崇水源,“問渠那得清如許,爲有源頭活水來”。朱熹稱頌的水,我小嚐過一勺,在閩西文公故里五夫鎮,紫陽樓荷塘上游,叢中有一眼石泉,白蝦翩躚,清洌有骨,妙水也。
流水家族中,溪最幼,也最生動和普及。然如今的北方,即便鄉下,除了暴雨季節,也幾乎絕跡。記得30年前我童年時,蝦戲蟹舞的清溪隨處皆是,多得沒有名字,就像農家娃多了,懶得一一取名。
登武夷山,俯瞰九曲溪,“曲曲山迴轉,峰峰水抱流”。這條中國最美的溪流,在我這個北方佬眼裡,已蔚爲大觀、洋洋若大河了,閩人真闊氣啊。
幽泉迷霧、靈芝仙草的武夷,大紅袍和巖茶聞名天下,在天心禪寺品之,“兩腋清風起,飄然欲成仙”毫不誇張。奇怪的是,隨後捎了茶葉在福州沖泡,卻舌感大遜,“巖骨花香”明顯丟了幾分,問究竟,朋友說水之故,武夷採的是山澗天然水,福州用的是商場瓶裝水,水改則茶易。
是啊,茶是有靈魂的水,靈魂的一半出自水源。不僅茶葉這種胚芽,凡世間美好之物,無不柔弱,常招損,易受侵。
清人陸庭燦在閩西當了幾年縣長,精識巖茶之妙,退休後撰了本冊子,叫《續茶經》,與唐朝先人做了記唱和。
他說:“煮茗之法有六要:一曰別,二曰水,三曰火,四曰湯,五曰器,六曰飲。”“別”,指茶別,不同的茶要待之有別。其次便是水了,除水源水質,他尤強調水的品鑑,挑剔超越前輩,“山厚者泉厚,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幽,皆佳品也。不厚則薄,不奇則蠢,不幽則喧,必無用矣”。又稱“茶不宜近陰室、廚房、市喧、小兒啼、野性人、僮奴相哄、酷熱齋舍”。
茶如君子,有潔癖,擇水苛於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