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讓我們如大自然般過一天吧
我越來越篤信兩點:
好東西都是原配的;好東西應是免費的。
2500年前的某日,天矇矇亮,一對新婚小夫妻的枕語不幸被偷聽了,且給記錄下來——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我斗膽翻譯一下:妻子拱拱丈夫,醒醒,雞叫了。丈夫揉揉眼,天才亮一半呢。妻笑嗔,別戀牀了,你瞧天上的啓明星多亮啊!丈夫一拍腦瓜,對,正值鳥兒起飛,我要趕緊去射獵!
接下來,是一段甜蜜蜜的小情話:“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大意是:老公定能滿載而歸,我給你烹雁做菜,佐之美酒來乾杯,願咱倆白頭偕老,你彈琴來我鼓瑟,生活多恬靜啊!
古人真聰明,竟從自然界請出公雞來司晨,自己只管酣睡,誤不了事。
這首《詩經·女曰雞鳴》,我視之爲歷史上最純真的婚姻個案。感動我的,除了那田園詩般的恩愛,除了那妻子的嬌慧,更有一點:和大自然同步的生活。
想起百年前梭羅的一句話:“讓我們如大自然般過一天吧。”
古代人的生活是與大自然攜手同行的。
迎曦而出,沐夕而歸;伴蟲入眠,聞雞起寢;循天時而動,不負光陰華燦。
天上陰晴圓缺,地上風吹草動,先人皆明察秋毫、奉若神詔。原因在於,他們視己爲自然界的一員,不尋特殊身份和待遇,不逾矩不越位,恪守生物本分,正像《三字經》所言:“犬守夜,雞司晨,蠶吐絲,蜂釀蜜……”
不負天,方不枉生。
幸福源於知天時、依天意、循天道。
《女曰雞鳴》用小夫妻布了個道: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勤早才能持家。
除了生計安全,還有身體保健,聽老天爺的沒錯。
古人細考了動物一天的表現,用“銅壺滴漏”的計時法,把晝夜分爲十二時辰: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暗合十二生肖,既富情趣又含教益。比如亥時,依現代時間算,位於晚9點至晚11點,該命名源於豬(亥即豬),此時的豬熟睡正酣。所以,亥時又稱“人定”,意思是夜色已深,大家該安歇了。
那麼,這種仿生論真合乎養生之道嗎?
科學證明,人的深度睡眠發生在晚10點至次日凌晨3點。此時,人之體溫、呼吸、脈搏進入低潮,易安神入眠,也是肝膽排毒和免疫系統更新之時。此間,人體若充分休息,則事半功倍,以最小成本獲最大裨益。相反,若錯過此時,續睡再長,也於事無補。
睡眠好壞不較長短,在於是否對點,時辰是否準確。
健康生活,一定是和大自然牽手,同呼吸,共起舞。
提倡“齊物共生”“天人合一”,古人真是聰明,真是幸運。
他們得到了上天更多暗示、更多寵愛。
《論語》乃師生對話的筆錄。聖人授業總是態度謙和、溫文爾雅,不過也有例外,有一回聖人就發火了,痛斥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這話夠重、夠狠,算得上破口大罵了。啥事讓老人家勃然大怒乃至吐髒口呢?何況衝着得意門生?
很簡單,宰予“晝寢”,即白天睡大覺。
區區小事值得如此嗎?孔子認爲值,認爲性質太惡劣了。
當年語文課上聽這個故事,說孔子如何如何珍惜時光。現在我倒覺得,惜時背後,還有個更大的涵義:遵天時,敬天道。像公雞打鳴,不在於你嗓門高低和樂感如何,而在於何時鳴放,在規定時間做規定之事,這才叫司晨,才叫稱職和守本分。
由此看,孔子捍衛的是一條古代常識:與時俱進。
莫負上天之約,莫和光陰作對,莫與大自然擰着來。要守信用,要有規律,如此纔是君子之爲,才叫端莊有儀,方能修身養性、健體益神。
所謂“樂者天地之和,禮者天地之序”也。
悟得這點,着實讓我羞愧了一把。
從20歲起,我落下個惡習:凌晨2點就寢,上午10點起牀。按路遙的說法,叫“早晨從中午開始”。我算了一下,依古時辰,我大概“丑時”犯困、“巳時”醒來,入睡時伴我的是“牛”(醜即牛),此時牛正慢吞吞嚼草;而醒時,對應的是“蛇”(巳即蛇),蛇正躲在草叢裡避日。
20年啊,點燈熬蠟,我耗了多少能源?誤了多少良宵?漏了多少晨光?
若孔子當世,該如何罵我?豈止朽木糞土,恐豬狗不如了。
睡眠時間不對,乃現代人萎靡的緣由之一。
在昆德拉《爲了告別的聚會》中,美國富翁巴特里弗對捷克人的生活評價是:“在這個國家裡,人們不會欣賞早晨。鬧鐘打破了他們的美夢,他們突然醒來,像被斧頭突然砍了一下。他們立刻使自己投入到一種毫無樂趣的奔忙之中。請問,這樣一種不適宜的緊張的早晨,怎會有一個像樣的白天……相信我,人的性格是由他們的早晨決定的。”
昆德拉的話向來誇張。不過,一個人和大自然同步醒來,充分利用早晨的清新營養神智,從而讓一天有個好起點,這沒錯的。
我下定決心,向2000多年前的那位丈夫學習,聞雞起牀。
不過很快發現,此乃妄想。甭說樓房不許養雞,鄰居嫌你吵夢,就是能養也不成了,如今的雞已背信棄義、昏不守時——瞎叫亂叫了。
何以出現這等事故?
科學家說,雞腦裡有個松果體,分泌一種褪黑素,晨光乍現,褪黑素受抑制,雞便不由自主地高歌,知更鳥也同理。而現在,人工白晝讓夜失去了黑的本色,雞被刺激得心神不寧,便出了亂子。
真是生物鐘災難。
公雞亂叫,古代視爲凶兆。
《詩經》有一首叫《風雨》,其中即有雞瞎叫,它是這樣說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莫非,今日世界也如晦了?
2、讓事物恢復它的本來面目
林間鬆韻,石上泉聲,靜裡聽來,識天地自然鳴佩;
草際煙光,水心雲影,閒中觀去,見乾坤最上文章。
——(明)洪應明《菜根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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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篤信兩點:
好東西都是原配的,好東西應是免費的。
近愛翻古人書,如《水經注》《帝京景物略》《夜航船》《閒情偶寄》之類,本以爲年齡之故,後醒悟:我太想知道原先的世界何等模樣,太急於在古代攀幾位熟人,可隨時去串串門,偷得浮生半日閒,來一回精神私奔……總之,我想看看這世間變化有多大,看看不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活法。
還有,我迷上了古畫,尤其《清明上河圖》《南都繁會圖》《皇都積勝圖》這類市井風情長卷。我看的是畫裡的人生,我會對一個小人物凝視半天:夾袱疾行的漢子,挑簾張望的婦人,酒旗下瞌睡的小二,拱橋上抱拳作揖的商賈……我會猜其所有信息,年齡、職業、財路、性格,猜他爲何出現在這裡,其生存路線圖,其夢想、快樂和煩憂……我甚至想,以他的身份,今天會是什麼境遇。比如一個挑擔的遊販,我忍不住想,這個進城務工人員,會不會被勒令辦暫住證?何以躲避城管的驅趕、地痞的糾纏、黑社會的保護費?他租得起房嗎?娶得上媳婦嗎?能供孩子上學嗎?
誰還記得從前的世界?誰還記得生活本來的樣子?
天本是藍的,山本是綠的,河本是涌的,水本是清的,廟本是有佛的,菩薩本是熱心腸的,人本是知羞的,豬本是自然長大的,房子本是連地皮的,娃本是想生就生的,燕雀本是登堂入室的,承諾本是值千金的,商鋪本是童叟無欺的……
這些自然元素、風物資源,這些生活原理、道德邏輯,皆爲世間“原配”,乃上天早早給人設計好、配置好了的——作爲祖業和古訓,作爲安身立命之本。就像中醫裡的方子,怎麼兌、如何煎,早就醞釀好、交代齊了。
遵循即獲益。
古人還有個偉大共識:露天的事物、街面的東西,皆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地被視爲陽光下的公產,沒人會瞎琢磨、動邪念。比如路是免費的,橋是免費的,飲水是免費的,進城是免費的,入廁是免費的,燒香許願是免費的,拴馬歇轎是免費的,擊鼓喊冤是免費的,詢人問路是免費的,山色湖光、遊山玩水是免費的……
東西越必需、越珍貴,越需要免費,越值得免費。
漸漸,你會發現,無論山嶽江河還是市井俗習,無論風物萬象還是生活美學,只要不去幹預和塗改,只要保存和延續到今天,就是有價值、受器重的,就成了珍貴的物質或非物質文化遺產。這說明了什麼呢?
只能證實一點:人類對自然犯了錯,對生活犯了錯。
我們用50年推翻了5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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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尚存多少原配?人間還剩幾許古意?
我們改變了山嶽的形貌,改變了河流的習性,改變了季節的脾氣,改變了幾千年常識和老理……我們拼命往地裡灌農藥化肥,往飼料和食物裡投添加劑,還有什麼“轉基因”“太空種子”“輻照食品”……我們把人之外的東西吃了個遍,把大地翻了個底朝天,盜出最貴重的珠寶,然後埋下垃圾。
像竊賊,像匪徒,我們撲向所有的,把她們吸癟、抽乾、榨盡……在貪慾面前,地球已毫無秘密,藏不住任何東西。
我們消滅了“原配”和母體,顛覆了古老與經典。我們在混亂的邏輯中掙扎,以更大的虧損去生產,以更大的消耗去收穫,以更大的破壞去修葺……
這是個“二奶”的時代。
我們在“二奶”的基礎上迎娶繁榮,暢想未來。
天地的質與本,上蒼配給生命的天然元素和神聖契約,被消解了。我們離造物主頒發的秩序和法則,越來越遠。
自從發明空調暖氣,我們連春夏秋冬都不想要了。有中醫告誡我:夏天你一定要出汗,冬天你一定要知冷。
沒錯。身體是有原始記憶和密碼的,它和大自然有約定——百萬年前就約好了。它耐心守候寒暑輪迴、時序更替,若對方遲遲未臨——如同約好了人,苦苦翹首卻不見其影,那悲憤可想而知。日子久了,它即紊亂即自暴自棄,以生病懲罰人的毀約,報復世界的失信。
所以,現代人身體多爲病體。
沒有山,只剩下礦山。沒有河,只剩下河牀。
守着一點點“原配”的殘羹,人搬個板凳,開始吆三喝五地收費。封山,封湖,封島,封戶,封寨,封廟,封城……那麼多路障,那麼多門票,若李白、張岱、徐霞客們高壽至今,要攜多少銀兩出門?多少人惦記他的盤纏?他哪裡還會吟詩,只罵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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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爲,山水門票,是人類發明的最醜陋和最無恥的東西。當一張黃山票賣300元時,那株傲立風霜的迎客鬆,即成了老鴇一樣的搖錢樹。
人,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這詩意,一定和“免費”有關。
3
小時候,我癡迷地圖冊。最討厭的是行政頁,最熱愛的是自然版:褐色乃山,綠色爲林,藍色喻水,色度象徵山水之高低深淺……我還莫名地想,“愛祖國”“愛世界”“愛人民”,即因爲有這些好看的顏色吧?有了五顏六色,江山才叫美,生活才值得過,世界才讓人愛啊!
所以,我一面對地圖,童心裡就漲起“愛國主義”潮水,用不着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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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兒的大自然,基本還算原配。
那天,網上讀到個帖子,《請饒了故鄉,不要種速生林》。
“家鄉的木蘭湖畔,正有人大規模毀山砍樹,準備種速生林……本人致電國家林業局、環保總局,接聽者稱不在管轄之列。致電國家信訪辦,永遠是忙音。致電《焦點訪談》,無人理睬……本人感到空前絕望。故鄉處生態脆弱的丘陵地帶,河流短小急促,水土流失嚴重,而種速生林,生長週期短,又需大量水,易造成土壤板結,形成生態災難。革命時期故鄉14萬烈士爲新中國捐軀,懇請看在犧牲重大和生態脆弱的份上,饒了故鄉,不要種速生林,尤其別毀壞天然林……”
讀這篇帖子,內心幾度哽咽。吾學淺薄,無力判斷其科學邏輯,但經驗告訴我:“原配”一定優於“二奶”!大自然選定的天然林,一定優於人工發明的速生林!
我向這位孤獨的陌生人致敬,向遙遠山岡上的那份吶喊致敬。
它捍衛的是古老,是祖業。
4
盧梭說:“事物之所以美好並符合秩序,乃其事物本質使然,與人的約定無關。”
是的,人只能發現世界的美好並接受賜予,自己並不能創造世界的美好。
人其實很渺小,很無能。他不是地球主人,和草木蟲獸一樣,僅僅是孩子,是被撫養者。不知爲何,他老想革命,想主持天下,想做皇帝。
從剝削萬物的角度看,人確實是在地球上建了個奴隸王國,且是最壞的那個朝代。若把所有物種都請上一個檯面,人肯定是最道德敗壞的那一席,就像我們最痛恨的人羣中的敗類。
發明有兩種:一是適度發明,一是過度發明。
人,常常自歿於過度的創舉。托馬斯·米基利乃美國化學家,憑加鉛汽油和氯氟烴兩項發明,他被封爲“地球歷史上對大氣影響最大的個體生物”和“歷史上殺戮最多的個體”。後來,他染上了脊髓灰質炎和鉛中毒並癱瘓,即便如此,他也不甘寂寞,設計了一套繩索滑輪以便於自己起牀。55歲那年,不幸發生了,他突然被繩索纏住,窒息身亡。
縱其一生,這個聰明人親手發明了自己的死。
我不知道,對人類來說,這是個怎樣的寓言?
真想,真想對馬達轟鳴的世界大叫一聲:停!
讓萬物歸位,讓生活恢復它的本來面目吧——
天是藍的,山是綠的,河是流的,水是清的……
我衷心懷念大自然的原配,人間遊戲的原配。
末了,請容我爆一句粗口:打倒二奶!
3、消逝的“放學路上”
1
“小呀麼小兒郎,揹着那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那風雨狂;只怕先生罵我懶呀,沒有學問呀無臉見爹孃。”
30年前的兒歌倏然甦醒,當我經過一所小學的時候。
下午四點半,方纔還空蕩蕩的小街,像迅速充脹的救生圈,被各式私車和眼巴巴的家長塞滿了。
開閘了,小人兒魚貫而出,大人們蜂擁而上。一瞬間,無數的暱稱像蟬鳴般綻放,在空中結成一團熱雲。這個激動人心的場面,只能用“失物招領”來形容。
就在這時,那首歌突然躍出了記憶,一字不差。
我覺得像被什麼拍了下肩,它就在耳畔奏響了。
這支叫《讀書郎》的兒歌,陪伴了我整個童年和紅領巾季節。那會兒,它幾乎是我每天上學路上的喉嚨伴奏,或叫腦海音樂罷。偏愛有個理由:它不像其他歌那麼“正”,唸書不是爲“四個現代化”或“革命接班人”,而是“先生”和“爹孃”……我覺得新鮮,莫名的親切。哼唱時,我覺得自己就是歌裡的小兒郎。甚至想,要是老師變成“先生”該多好啊。好在哪,不知道。
那個黃昏,當它突然奏響時,我感覺後背爬上了一隻書包,情不自禁,竟有股蹦蹦跳跳的念頭……
從前,上學或放學路上的孩子,就是一羣沒紀律的麻雀。
無人護駕,無人押送,嘰嘰喳喳,興高采烈,玩透了、玩餓了再回家。
回頭想,童年最大的快樂就是在路上,尤其放學路上。
那是三教九流、七行八作、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大戲臺,那是面孔、語言、腔調、扮相、故事的孵化器,那是一個孩子獨闖世界的第一步,乃其精神發育的露天課堂、人生歷練的風雨操場……我孩提時代幾乎所有的趣人趣事趣聞,都是放學路上邂逅的。那是個最值得想象和期待的空間,每天充滿新奇與陌生,充滿未知的可能性,我作文裡那些真實或瞎編的“一件有意義的事”,皆上演在其中。它的每一條巷子和拐角,每一隻流浪狗和牆頭貓,那燒餅鋪、裁縫店、竹器行、小磨坊,那打錫壺的小爐竈、賣冰糖葫蘆的吆喝、爆米花的香味、彈棉弓的錚錚響,還有誰家出牆的杏子最甜、誰家樹上新築了鳥窩……都會在某一時分與我發生聯繫。
對成長來說,這是最肥沃的土壤。
很難想象,若抽掉“放學路上”這個頁碼,童年還剩下什麼呢?
於我而言,啥都沒了,連日記都不會寫。
那個黃昏,我突然替眼前的孩子惋惜——他們不會再有“放學路上”了。
他們被裝進一隻只豪華籠子,直接運回了家,像貴重行李。
2
爲何會丟失“放學路上”呢?
我以爲,除城市膨脹讓路程變遙遠、爲腳力所不及外,更重要的是“路途”變了,此路已非彼路。具體說,即“傳統街區”的消逝——那溫暖而有趣的沿途,那細節充沛、滋養腳步的空間,消逝了。
何謂傳統街區?它是怎樣的情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