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應是孩子嬉戲玩耍的小街,是拐角處開到半夜的點心店,是列成一排的鎖匠鞋匠,是二樓窗口探出頭凝視遠方的白髮老奶奶……街道要短,要很容易出現拐角。”這是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的話,我以爲是對傳統街區最傳神的描述。
這樣的街區生趣盎然、信息肥沃、故事量大,能爲童年生長提供最充分的樂趣、最周到的服務和養分,而且它是安全的,家長和教育者放心。爲何現在保險箱裡的兒童,其事故風險卻高於自由放養的年代?雅各布斯在這部偉大的書裡,回憶了多年前的一個下午——
“從二樓的窗戶望去,街上正發生的一幕引起她的注意:一個男人試圖讓一個歲的小女孩跟自己走,他一邊極力哄勸,一邊裝出兇惡的樣子;小女孩靠在牆上,很固執,就像孩子抵抗時的那種模樣……我心裡正盤算着如何幹預,但很快發現沒必要。從肉店裡出來一位婦女,站在離男人不遠的地方,叉着胳膊,臉上露出堅定的神色。同時,旁邊店裡的科爾納基亞和女婿也走了出來,穩穩站在另一邊……鎖匠、水果店主、洗衣店老闆都出來了,樓上很多窗戶也打開了。男人並未留意到這些,但他已被包圍了,沒人會讓他把小女孩弄走……結果,大家感到很抱歉,小女孩是那個男人的女兒。”
這就是老街的能量和涵義,這就是它的神奇和美感。
在表面的鬆散與雜亂之下,它有一種無形的篦梳秩序和維護系統,憑藉它,生活是溫情、安定和慈祥的。它並不過多搜索別人的,但當疑點和危機出現時,所有眼睛都倏然睜開,所有腳步都會及時趕到。
其實,這很像中國人的一個詞,一個生態關鍵詞:“街坊”。
這樣的背景下,一個孩子獨自上學或放學,需要被憂慮嗎?
自由,源於安全與信賴。若整個社區都給人以“家”的親切和熟悉,那一個孩子,無論怎樣穿梭和遊走,結果都是快樂地、收穫頗豐地回到家裡。而路上所有的插曲,包括捱罵的那些頑皮、冒險和出格,都是世界給他的禮物,都是對成長的獎勵和愛撫。
在雅各布斯看來,城市人彼此之間最深刻的關係,“莫過於共享一個地理位置”。她反對僅把公共設施和住房作爲衡量生活的指標,認爲一個理想社區應豐富人與人間的交流,促進公共關係的繁育,而非把生活一塊塊切開,以“獨立”和“私人”的名義封閉化、決裂化。
這個視角,對人類有着重大的精神意義。順着她的思路往下走,你很快即發現:我們通常講的“家園”“故鄉”——這些飽含體溫與感情的地點詞彙,其全部基礎皆在於某種良好的人際關係、熟悉的街區內容、有安全感的共同生活……所謂“家園”,並非一個單純的物理空間,而是一個和地點聯手的精神概念,代表一羣人對生活屬地的集體認同和相互依賴。
單純的個體是沒有“故鄉”的,單純的門戶是無“家”可言的。
就像水,孤獨的一滴構不成“水”之涵義,它只能叫“**”。
3
我越來越覺得如今孩子——尤其大城市孩子,正面臨一個危險:失去“家”“故鄉”這些精神地點。
有位朋友,兒子6歲時搬了次家,10歲時又搬了次家,原因很簡單,又購置了更大的房子。我問,兒子還記不記得從前的家?帶之回去過嗎?他主動要求過嗎?沒有,朋友搖頭,他就像住賓館一樣,哪兒都行,既不戀舊,也不喜新……我明白了,在“家”的轉移上,孩子無動於衷,感情上沒有纏綿,無須儀式和交接。
想不想從前的小朋友?我問。不想,哪兒都有小朋友,哪兒小朋友都一樣。或許兒子眼裡,小朋友是種“現象”,一種“配套設施”,一種日光下隨你移動的影子,不記名的影子,而不是一個誰、又一個誰……朋友尷尬地說。
我無語了。這是沒有“發小”的一代,沒有老街生活的一代,沒有街坊和故園的一代。他們會不停地搬,但不是“搬家”。“搬家”意味着記憶和情感地點的移動,意味着朋友的告別和人羣的刷新,而他們,只是隨父母財富的變化,從一個物理空間轉到另一物理空間。城市是個巨大的商品,住宅也是個商品,都是物,只是物,孩子只是騎在這頭物上飛來飛去。
我問過一位初中語文老師,她說,現在的作文題很少再涉及“故鄉”,因爲孩子會茫然,不知所措。
是啊,你能把偌大北京當故鄉嗎?你能把朝陽、海淀或某個商品房小區當故鄉嗎?你會發現根本不熟悉它,從未在這個地點發生過深刻的感情和行爲,也從未和該地點的人有過重要的精神聯繫。
是啊,故鄉不是一個地址,不是寫在信封和郵件上的那種。故鄉是一部生活史,一部留有體溫、指紋、足跡——由舊物、細節、各種難忘的人和事構成的生活檔案。
還是上面那位朋友,我曾提議:爲何不搞個聚會,讓兒子和從前同院的夥伴們重逢一次,合個影什麼的?這對孩子的成長有幫助,能讓一個孩子從變化了的對方身上覺察到自己的成長……朋友怔了怔,羞澀地笑笑:其實兒子只熟悉隔壁的孩子,同樓的都認不全,偶爾,他會想起某隻丟失或弄壞的玩具,很少和人有關,他的快樂是遊戲機、動畫片、成堆的玩具們給的。該我自嘲了,一個多麼不恰當的浪漫!
這個時代有一種切割的力量,它把生活切成一個個的單間:成人和寵物在一起,孩子和玩具在一起。我曾在一小區租住了4年,天天穿行其中,卻對它一無所知。搬離的那天,我有一點失落,我很想去和誰道一聲別,說點什麼,卻想不出那人是誰。
4
那天,忽收一條短信:“王開嶺,你媽媽叫你回家吃飯。”
我愣了,以爲惡作劇。可很快,我對它親熱起來,30年前,類似的喚聲曾無數次在一個個傍晚響起,飄過一條條小巷,飄進我東躲西藏的耳朵裡。
傳統老街上,一個貪玩的孩子每天都會遭遇這樣的通緝,除了家長的嗓門,街坊鄰居和小夥伴也會幫着喊。
感動之餘,我把這條短信的主語換成朋友們的名字,發了出去。當然,我只選了同齡人,有過老街童年的一代。
後來,才知這短信源於一起著名的網絡事件,某天,有人發了個帖子:“賈君鵬,你媽媽叫你回家吃飯。”短短几日,跟帖竟高達幾十萬,大家紛紛以各自腔調催促這個不聽話的孩子快回家,別讓媽媽等急了,別讓飯菜涼了,別挨一頓罵或一頓揍。
聲嘶力竭之際,有人揭穿了謎底,這個響徹神州的偉大名字竟是虛擬的,乃某網站精心策劃。我一點不沮喪,甚至感動於陰謀者的情懷細緻。
一個賈君鵬沉默,千萬個賈君鵬應聲。
我們都豎起耳朵,聆聽從遠處飄來的蒲公英般的聲音……
某某某,你媽媽叫你回家吃飯。
我暗暗爲自己的童年慶幸。如果說賈君鵬的一代可叫作露天童年、曠野童年、老街童年,那如今的孩子,則是溫室童年、會所童年、玩具童年了。
面對現代街區和路途,父母不敢再把孩子輕易交出去了,不允許童年有任何閃失。
就像風箏,從天空撤下,把繩剪掉,掛在牆上。
再不用擔心被風吹跑,被樹掛住了。翅膀,就此成爲傳說和紀念。
或許,你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情景了——
一羣像風箏一樣在街上晃盪的孩子。
5
我終於想起來了,《讀書郎》的詞、曲,乃同一人。
宋揚,湖北人。此歌生於1944年。
4、那些美麗的禁忌
中國的青山綠水在哪?
我想,答案應該是:在有禁忌的地方。
換言之,在信仰之鄉。
“童山禿嶺”一詞,似乎北方人才唸叨。
一個乍赴南疆的人,尤其冬天,視覺上會有異樣感,滿目蔥蘢,直讓你懷疑自己戴了墨鏡。若到了那些大西南村寨,綠的濃度和幅度更讓人油生幻覺,以爲掉進了綠池子裡。
不僅綠,且綠得亢奮、魔幻、忘情。
和氣候水土有關,又不盡然。在北方,即便炎夏雨季,也不會綠得這般浩瀚、深邃;即便同處南國,城鄉之綠也相去甚遠,再鬱鬱蔥蔥,也擋不住天天砍、月月伐的開發啊。
最感人的綠,爲何獨藏南方鄉野呢?
較之北方和城市,南野多一縷精神上的東西:禁忌。
具體地說,即草木崇拜。
他們奉樹爲仙,敬林若祖,輕易不敢折木斫枝,生怕違逆神靈,冒犯風水。
禁忌源於信奉,人有信奉,則生敬畏,進而生律戒——手腳即老實多了。
惜愛草木,古即倡之。天人合一的儒家,早早流露出對植被的體恤。孟子道:“斧斤以時入山林。”也就是說,伐木要擇時,不濫爲。夫子曰:“斷一樹,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禮記·月令》正告:“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季春之月,毋伐桑柘……仲春之月,毋焚山林……孟夏之月,毋伐大樹……季夏之月,毋有斬伐。”《荀子》亦云:“聖王之制也: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
以上“時忌”,主要源於惜佑之德,類似如今的“休漁期”,旨在讓草木休養生息。但不難判斷,這些竹簡之言雖語氣嚴正,但精神威懾力和倫理契約性都很弱,行爲強制力幾乎沒有,說到底,“勸言”而已。
民間對樹的尊崇和仰望,要等到草木圖騰和相關禁忌文化生成之後。
植物有靈的說法,先秦有之,有位樹神叫“句芒”。至於大規模的樹膜拜何時開始、能量如何,我沒細考,但在華夏的犄角旮旯裡,隨處可聞“樹精”“樹神”“樹怪”的魅說。
我客居山東濟寧時,窗外有條古槐路,街心有鐵欄,護着一株數百歲的嶙峋老槐,每天清早,枝椏上都會新添一縷縷的紅綢布,皆是夜裡纏上的,用意不外乎祈福驅災。這條路擴了許多回,樹也從路邊到了中央,可誰也不敢去傷它。甚至,爲讓老樹享怡孫之樂,整條路全補種了新槐。
從前,凡去一個村子,村口總會遇一棵滄桑大樹,北方以槐、榆、柳居多,南方以樟、榕、橡爲主。該樹往往地位顯赫、待遇優厚,一打聽,保準跳出一大堆靈異故事。
漢族社會的樹崇拜,大概俗氣些,總要從樹家族中選出最特別的來供奉,其餘則隨意處置了。碩者爲王、老者爲壽、怪者爲奇,一棵樹若備這幾樣特徵,被景仰的可能性即有了。
相對於北方,南方鄉民對樹的感情和構思更豐富些,除“樹精”“樹怪”這些非凡個體,還把神聖的範圍擴大到了族羣:“風水林”。
廣東鶴山雅瑤鎮昆東村後的小岡上,有一片風水林,相傳從南洋帶回的種子。該樹叫格木,爲亞熱帶珍貴樹種,其大齡者已逾兩百歲,上世紀60年代,某造船廠許以兩臺拖拉機換這片木材,被村民一口拒絕。且不說經濟實惠,那個高音喇叭天天喊階級鬥爭、反封建迷信的年代,敢拒絕爾等要求,足見“風水林”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了。
寧受政治打擊,不遭神靈報應,此即信奉和服從、天命和政令的區別,天壤之別。風水林在南方現身很早,也很普遍,凡上年頭的村子,幾乎都有一羣備受孝敬的樹。風水林的指認,其實很講究,入選者多是在防風禦寒、涵養水源上功勞大的林子。
風水林,讓“青山綠水”的比率和穩定性大大提高了。從單株神樹到成片的風水林,人的敬畏範圍和禁忌力度在放擴,受惠面積和獲益程度也在增長。
其實,迷信的人很聰明。
都市多宮殿,鄉野多祠堂。
北方多政事,南土多廟香。
在樹面前,城裡人和北方人頗顯恣意和霸道。
所以,北方城裡的樹,年輪偏小,壽者極少。
較之漢族社會,少數民族的樹神崇拜,情感上更天真,紀律上更嚴格,行動上更徹底。
貴州的苗、侗兩族,自古崇拜草木,在其眼裡,樹等於神靈和福祉。每年春,族人都要過“樹秧節”,人人種苗造林,連未婚男女的信物也是一棵樹苗。還有個風俗:誰家嬰兒降生,全寨老小要齊力替之栽種一百棵杉苗。
西雙版納,乃中國熱帶雨林最完整、面積最大之地,爲什麼呢?
並非偏僻荒涼、不便開採,而因這兒的主人是傣族、哈尼族、愛尼族、佤族、基諾族……他們有個共同的圖騰:神林。視樹爲衣食父母,爲感恩示敬,將大片地勢好、近水源的森林供爲“神林”“龍林”——神的安息地,連其中的花草禽獸,也被視爲精靈,不得侵擾。神林要求寂靜與安詳,不允伐木、狩獵、開墾,不允喧鬧、泄穢、有猥褻之語,連枯枝落果也不得撿拾。
整個西雙版納,“神”的領地有600餘處,近10萬公頃,珍稀植物和藥用植物200餘種。
中國最大的植物種子和基因庫,寂靜如初、倉儲完好,靠的是門神。
靠的是“閒人免入”和“肅靜”的牌子,是精神防護罩和鐵布衫。
有了這些,它刀槍不入。
如今,很多事都應了那句老話:禮失而求諸野。
不僅西雙版納,“神林”在滇桂川黔等其他部族也盛行,彝族、白族、水族、瑤族……皆奉樹爲神,虔敬有加。
不錯,這是迷信——迷戀和信奉,但誰敢說迷信乃愚人所致、庸人自擾呢?
我覺得,乃謙卑使然,乃大智慧和大先見使然。
在迷信的光照下,樹是幸福的,樹蔭下的人也是幸福的。
景仰與厚澤,禁忌與蔭庇,養護與反哺……物物循環,投桃報李。
所謂天道,所謂捨得,即如此。
害怕,有時候是美麗的。
怕久了,入了骨,便成愛。
上蒼佑之,必使之有所忌、有所敬、有所自縛和不爲……如此,其身心纔是安全、舒適的,像一盤有序、有邏輯和對手的棋。
上蒼棄之,則使之無所畏,狂妄僭越,手舞足蹈……那樣,其靈魂即時時於混亂、激酣中,距癲癇和毀滅即不遠了。
5、多聞草木少識人
某種意義上,沒有人真正看過一朵花。
——喬治亞·奧基夫
住海淀時,最常去的是北京動物園和香山植物園。
迷戀動物園,因爲它幫我確認一件事,它反覆地、一遍遍向我證實:生命是豐富的,物種是多樣的……否則,我直懷疑世上只剩下人了。
在這座龐大的動物收容站,我遍訪那些完全不同於己的生物,那些傳說中的異類,打探其故鄉、家族、數量,聆聽其身世、命運和生涯故事……
人類中有一個多舛而慘烈的族羣——猶太人,它顛沛流離、東閃西躲,其成員系統,像蒲公英一樣被吹得七零八落,連中國東北的冰天雪地裡都有其公墓。在我眼裡,動物園的房客,遭遇皆像猶太人,而它們的納粹天敵,正是自稱“人類”的那羣傢伙。
不錯,動物園即收容站,或者說拘留所,但我是來探監的,不是來觀賞的,我是以親友身份來的。這樣說有點矯情,但我確實這麼想。每每注視籠子裡的對方,那麼瑰麗的皮毛、那麼精緻的斑紋、那麼神奇的習性、那麼偉岸或袖珍的形體……我都自慚形穢、羞愧難當,我覺得人類配不上它們,配不上如此豐美燦爛的生靈,不配與之爲伍。
逛香山,則爲消焦灼、蓄元氣,更爲避世。躲開車馬鼎沸的聒噪、巍樓悍廈的逼視,遠離骨骼與骨骼的撞擊、與的火拼、髒口與髒口的對罵……
草木乃最安靜、最富美德的生物,也是最偉大的保姆:獻花容以悅目、果莖以充腹、氧氣以呼吸、林蔭以蔽日,還承接人之垃圾和穢物……沒有草木,我們真是一秒也活不成。
香山植物園,最大魅力是闊,闊得足以讓人忽略其敗筆:院牆和門票。除山風浩蕩、野趣豐饒、地氣充沛,它還有個好處:人寡。再多的人撒到如此大的林子裡,也成了叢中螞蚱,被稀釋了。
人寡,則幽,則清,則定。
不過,頗爲尷尬的是,面對妖嬈花木,我竟無法叫出對方的名字。
成千上萬的她們,我所識者廖幾。愛慕,卻不知稱呼;驚豔,卻無從指認。甚至無法轉述她們的美,炫耀我的眼福。
其實何止於我,翻翻書報,“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一棵不知名的大樹”,懶漢比喻和無知之說,比比皆是。曾見一位母親,帶兒子在園子裡玩,童聲一連串地問“媽媽這叫什麼”,我清楚地聽見萱草被說成了馬蘭、蜀葵被說成了木槿、鳶尾被說成了百合、蔦蘿被說成了牽牛,其他我也說不出了……末了,年輕的母親被逼得聲音越來越低,囁嚅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