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電視新聞,即那種一睜眼就忙於和全世界接頭,急急問“怎麼啦怎麼啦”的差事。我有個程序:下班後,在下行電梯門緩緩閉上的剎那——將辦公室信息留在樓層裡;回家路上,想象腦子裡有塊橡皮,它會把今天世界上的事全擦掉。我的牀頭,永遠躺着遠離時下的書,先人的、哲學的、民俗的、地理的,幾本小說、詩歌和畫譜……
我在家有個習慣,當心情低落時,即翻開幾幅水墨,大聲朗誦古詩,要麼《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要麼陶公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皆旁若無人狀,學童一樣亮開嗓子。很奏效,片刻,身上便有了甜味和暖意。
我覺得,古詩中,這是最給人幸福感的兩首,像葡萄酒或巧克力。至少於我、於我的精神體質如此。
踱步於這樣的蔥蘢時空,白天那個焦糊味的世界便遠了,什麼華爾街金融風暴、胡德堡美軍槍擊、巴格達街頭爆炸、中國足壇賭球……皆莫名其妙、恍如隔世了。
我需要一種平衡,一種對稱的格局,像晝與夜、虛與實、快與慢、現實與夢遊、勤奮和慵散……生活始終誘導我做一個有內心時空的人,一個立體和多維的人,一個胡思亂想、心蕩神馳之人。而新聞,恰恰是我心性的天敵,它關注的乃當代截面上的事,最眼前和最峻急的事,永遠是最新、最快、最理性。
我必須有兩個世界,兩張精神餐桌。否則會厭食,會飢餓,會憔悴,會憎惡自己。
我對單極的東西有嘔吐感。
3
我察覺到這樣的症狀:今人的生命注意力,正最大化地滯留在當代截面上,像人質一樣被扣壓了,縛綁在電子鐘上。
那些萬衆矚目、沸煮天下的廣場式新聞,那些“”“火爆”“閃亮登場”的人和事,幾乎洗劫了民間全部神經,瓜分了每個人每一天。今人的心靈和思緒,鮮有出局、走神和遠走高飛的,鮮有離開當代地盤和大隊人馬去獨自跋涉的,所有人都擠在大路上,都涌向最人山人海的地點,都被分貝最高的聲響所吸引。新聞節奏,正成爲時代節奏,正成爲社會步履和生活的心電圖。人們已慣於用公共事件(尤其娛樂事件)來記錄和註冊歲月,比如奧運會、國慶盛典、世博會,比如李宇春、張藝謀、小瀋陽,比如《暗算》《潛伏》《蝸居》,它們已擔負起“紀年”的光榮任務;再比如,某大導演拍一賀歲片,哪怕粗濫至極,也有人趨之若鶩,明明一張垃圾海報,但應召者並無怨言,爲什麼?因爲消費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是衆人拾柴的熱情,是你被邀請了,是投身於公共集會和時代運動中去,是回覆“你看了沒有”這個傳染性問號。而且,你通過“運動”找到了歸屬——“歲末”之時間歸屬、“新潮”之族羣歸屬——既認領了光陰,又認領了身份。
你無力拒絕,懶得拒絕,也不想拒絕。拒絕多累啊。
大家無不過着“進行時”“團體操”式的人生——以眼花繚亂的新聞、日夜更新的時尚爲軸、爲節拍、爲消費核心的生活。
信息、事件、沸點、意見、聲音……鋪天蓋地,但個性、情趣、緯度、視角少了,真正的題目少了。的體積、目標的噸位越來越大,但品種單一,質地雷同。
越來越多的人,活得像一個人,像別人的替身。
越來越多的人生,像一場抄襲,像流水線肥皂。
打量人生,我常想起幼兒園排隊乘滑梯的情景:這頭爬上,那頭墜落。目標、原理、進程、快感、歡呼都一樣,小朋友們你追我趕,不知疲倦。
4
有一些職業,很容易讓人越過當代界碑,偷渡到遙遠時空裡去,比如搞天文的、做考古的、開博物館的、值守故居的;有一些嗜趣,也容易實現這點,像收藏古器、癡迷梨園、讀先人書、臨先人帖。
有位古瓷鑑藏家,她說自己這輩子,看瓷經歷了三個階段:一是知其然,二是知其所以然,三是與古人神交。她說,看一樣古物,最高境界不是用放大鏡和知識,而是睹物思人、與之對話。古物是有生命的,它已被賦予了性靈和品格,從形體、材質、紋理、色釉到光澤、氣質、觸感、髓氣,皆爲作者之情智、想象力和喜怒哀樂的交集之果。辨物如識人,逢高品恍若遇故交,憑驚鴻一瞥、靈犀一瞬即能相認。形體可仿,容顏易摹,靈魂卻難作弊。
可以想象,這位藏家在古代有多少熟客,其屋該是一間多麼大的聚會廳,多少有意思的人濟濟一堂,多少傳奇故事居住其中。她怎麼會孤獨呢?
乾隆在紫禁城有間書房,叫“三希堂”,面積很小,僅八平米,上有他親題的對聯:“懷抱觀古今,深心託豪素。”此屋雖狹,但它恐怕是天下最深闊的“懷”了,134位名家的340件墨跡及495種拓本,盡納於此。乾隆雖婪,但其眼福卻讓人羨,那是何等盛大的雅集和磅礴氣場啊,一旦走進去,你想不神遊八方都不成。
在京城,我最大休閒即泡博物館、遊老宅、逛潘家園或報國寺的古貨攤。我不懂,也不買,就東張西望,走馬觀花,跟着好奇心溜達。有的鋪子是唐宋,有的攤位是元明,有的院落是晚清和民國……那些舊物格局,有股子特殊氣場,讓你的心思飄飄嫋嫋,溜出境外,一天恍惚下來,等於古代一日遊。
明代大書畫家董其昌到長安,拜謁千年前王珣的《伯遠帖》,惺惺大發,忍不住添墨其後:“既幸餘得見王珣,又幸珣書不盡湮沒,得見吾也!”話雖自負,卻盡顯親暱,也留下一段隔代神交的佳話。我見過《伯遠帖》的影印件,尺幅不大,董大師的友情獨白佔去半壁,還滿載歷代遞藏者的印鑑,不下十餘枚,包括乾隆的。應該說,諸藏家與晉人王珣的神交程度,並不遜董,只是董藝高性野,搶先表白了,繼者也只能小心翼翼撿個角落座,或體恤先物,不忍塗鴉。
藏軸、藏卷、藏器、藏曲……皆藏人也。皆對先人的精神收藏,皆一段高山流水、捧物思古的友誼,皆一場肌膚遙遠卻心靈偎依的戀愛。
5
除了鑑藏,讀書亦然。
明人李贄讀《三國志》,情不自禁慾結書中豪傑,大呼“吾願與爲莫逆交”。
“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這副對聯讓左宗棠自勵終生。
人最怕的即孤獨,尤其精神上的冰雪冷寂,布衣販夫、清流高士皆然。特別後者,無不染此疾,且發作起來更勢急、更危重,所以圍爐夜話、抱團取暖,便是人生大處方了,正所謂“閒談勝服藥”。翻翻古詩文和畫譜,即會發現,“朋聚”“訪友”“路遇”“重逢”“雅集”“邀客”——乃天下文人競趨和必溺之題。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那“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的場景,不知感動和驚喜了多少寂寞之士。
然而,知音畢竟難求。尤其現世生活圈裡,雖強人輩出,卻君子稀遇,加上人心糙魯、功名糾葛,友情難免瑕疵,保養和維繫的成本亦高。與古人神交則不同了:古人不拒,古人永駐,古人常青。凡流芳後世者無不有着精緻人生,且永遠一副好脾氣,無須預約,不會撲空,他就候在那兒,如星子值夜。你儘可來去如風,更無利益纏繞,天高雲淡,乾乾淨淨。
名隱陳繼儒如此描繪自己的神交:“古之君子,行無友,則友松竹;居無友,則友雲山。餘無友,則友古之友松竹、友雲山者。買舟載書,作無名釣徒。每當草蓑月冷,鐵笛風清,覺張志和、陸天隨去人未遠。”陸天隨即陸龜蒙,與作者隔了近800年。
“去人未遠”,是啊,念及深邃、思至幽僻,古今即團圓。此乃神交的唯一路徑,也是全部成本。山一程、水一程,再遠的路途皆在意念中。
吾雖魯鈍,夜秉《世說新語》《聊齋志異》《夜航船》等書時,亦有如此體會——
讀至酣處,恍覺白駒過隙、衣袂飄飄,影影幢幢處、柳暗花明間,你不僅得見斯人,斯人亦得見你。一聲別來無恙乎,挑簾入座,可對弈縱橫、把盞擎歌,可青梅煮酒、紅袖添香……
國學大師陳寅恪,託十載光陰,畢暮年全部心血,著皇皇80萬言《柳如是別傳》。我想,靈魂上形影相弔,慰先生枯寂者,唯有這位300年前的秦淮女子了。其神交之深、之徹,自不待言。
6
古人尚神交古人,今人當如何?
附庸風雅的虛交、名利市場的攀交、蜂擁而上的公交、爲稻粱謀的業交,甚囂塵上,尤其炒栗子般綻爆的“講壇熱”“國學熱”“私塾熱”“收藏熱”“鑑寶熱”“拍賣熱”。但人生意味的深交、摯交,純粹的君子之交、私人的精神之戀,愈發稀罕。
讀閒書者少了,讀古人者少了,讀古心者更少。
星轉鬥移,今心性已大變。
有朋友曾說過一句:爲什麼我們活得如此相似?
問得太好了。人的個體性、差異性越來越小。恰如生物多樣性之銳減,人生多樣性也急劇流失,精彩的生活個案、詩意的棲息標本,皆難搜覓。
某日,我半玩笑地對一同事說:“給我介紹一兩位閒人吧,有趣的人,和我們不一樣的人,比我們有意思有意義……”他長期做一檔“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節目,獵奇於民間旮旯,又兼話劇導演,腦筋活泛,當有這方面資源。他嘿嘿幾聲,皺眉半晌,搖頭:“明白你的意思,但不騙你,這物種,還真絕跡了,恐怕得往古時候找了。”
陋聞了不是?我就知道一位:王世襄,九十高齡,人譽“京城第一玩家”。不過朋友所言也是,老人雖在世,但顯然不屬於當下,乃古意十足之人,算是古時留給後世的“漏”。在現代眼裡,世襄不真實;在世襄看來,眼前也不真實。
王世襄活在舊光陰和白日夢裡,連個發小、玩伴都找不到。
其實還有位我愛羨的前輩,汪曾祺。只是先生已駕鶴西去。
“恐怕得往古時候找了。”朋友沒說錯。
論數量,古有幾千年、數十朝的人物庫存,可供“海選”。論質量,物境決定心境,那會兒時光疏緩、雲煙含幽,萬象步履穩健、優遊不迫,又講究天人合一、師法自然——所滋養出來的人物,論心質、趣味、品性,皆拔今朝一籌;論逍遙、活法、各色,亦富饒於當代,可謂千姿百態、洋洋大觀。
而現代社會,薄薄幾十年景,風馳電掣、激酣凌亂;又值大自然最受虐之際,江湖枯萎,草木疲殆,世心莫不如物;加上人生高度雷同,所邂逅者無非當代截面上的同類,逢人如遇己,大同小異,權當照了回鏡子。
總之,論人物美學資源,彼時與今朝,如大集市和專賣店。
前者種類多、品相全,隨你挑。而後者往往只賣一個牌子。
7
有時候,你會覺得愛一個當代人是件很吃力、很爲難的事。
除物理差異,此人和另者沒大區別。其所思所想、心內心外,其喜怒、追逐、情態、、口頭禪、價值觀、注意力……皆堪稱這個時代的流行貨色和標準件,乃至色相都是統一美容之果。總之,人複製人,人生複製人生,連“一方水土一方人”都難成立了。
那麼,你非此人不愛不嫁不娶的理由是什麼呢?其價值唯一性、不可替代性在哪兒呢?你又是怎樣“衆裡尋他千百度”的呢?不錯,愛不講理,但日久天長,你還是會暗暗和自己講理的。何以當代男女間的背叛如此容易和盛行(甚至無須理由,給個機會就成)?我想,根源恐於此。
誇張點說:這個時代,有異性,無異質。有肉身之異體,無精神之異態。
只求物理性感,不求靈魂性感,恐纔是真正的愛情危機。不僅愛情,友誼的處境也差不多,因爲在發生原理上,二者都是獻給個體的,都基於個體差異和吸引,所以麻煩一樣。
一位我欣賞的朋友,乃古典音樂發燒友,酷愛巴赫、馬勒、勃拉姆斯。她說過一段讓我吃驚又馬上領會的話,她說:“與音樂爲伴,你很難再愛上別人,你會覺得自己很完整,什麼也不缺,不再需要別的男人或女人,尤其他或她出自眼前這個世界,這個和音樂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說,我明白。
8
“朝市山林俱有事,今人忙處古人閒。”
我喜歡散步式的活法,那種掛着草鞋、腳上帶泥的徒步人生,那種溜溜達達、拖鞋節拍的人生。而現代人崇尚皮鞋與輪胎,無緣泥濘和草木,乃疾行式的活法,是瀝青路和跑步機上的人生。
有支搖滾樂隊叫唐朝樂隊,唐朝樂隊有個主題叫“夢迴唐朝”。
唐朝?我欣賞這記衝動。這是理想主義肩上的紅旗,是精神漂流瓶裡的小紙條。
投宿於何朝無所謂,重要的是它意識到生命除了當代還有別的,除了現實還有“旁在”。重要的是它不甘心被時尚蒙上眼罩,不甘心一輩子只與現狀爲伍,乖乖在籠子裡踱步,不甘心被馴服後還要交出靈魂和夢,並讓該邏輯無理地合理化,不甘心精神上只消費當下和當下製造……它要掙扎、突圍,它試圖溯源而上、逆流而上,尋着古代的蹄印搜索未來的馬匹。
人之外,還有人。世之外,還有世。
那個世,或許是前世,或許是後世……
一個人的精神,若只埋頭當下,不去時代的地平線以外旅行,不去光陰深處化緣,不以“古往今來”爲生存背景和美學資源……那就不僅是活得太泥實太拘謹的問題,而是生命的自由度和容積率,遭遇了危機。若此,人生即難成一本書,唯有一張紙,無論這紙再大,塗得再密密麻麻、熙熙攘攘,也只是蒼白、薄薄的一個平面。
人這一輩子,人類這一輩子——兩者間有一種聯繫,像胎兒和母腹。應找到那條臍帶,保養好它,吸吮養分,以滋補和校閱今世的我們,以更好地學習人生,擺渡時代煩憂……
探古而知今虧,藏古方覺身富。
一個人,棲居當代,只有“個體的一生”,但心靈可遊弋千古,過上“人類的一生”。
種一片古意蔥蘢的林子吧,得閒去串串門,找幾位熟人、朋友或情人。
生活,離不開烏托邦。
12、一輩子就是玩,玩透了
懷之入茶肆,炫彼養蟲兒。
——王世襄《大樹圖歌》
最喜歡的書是《詩經》。最喜歡它的《豳風·七月》。
它把幾千年前一個人的春夏秋冬,乃至一生的景象都講完了。
且講得那般美,如天上雲朵。
《七月》裡我最喜歡的一節是——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
接下那句“十月蟋蟀入我牀下”,每念此處,總覺眼前一閃,有翅影忽眨而過,不禁扭頭去瞅牀底。
郊區的公寓有一大片草地,一場秋雨後,正散步,忽被高高低低的蟲聲粘住了。
蟈蟈、油葫蘆,還是金鈴子、蛐蛐?
它只許你聽,不讓你看。樂器藏在它肚子裡。
或許受驚,它不唱了。我屏息靜氣好一會,它才又開場。
它哪兒知道,自己已被人用手機偷偷錄了音。那人想,等大雪飄飛時,再聽這蟲歡,堪比世襄老人那神仙之樂了罷?
回到家,忍不住重溫《世襄聽秋圖》。
這是其老伴荃猷女士繪於1984年除夕的速寫——
世襄坐小板凳上,懷抱一竹筒,一端伸入蟲盆,一端供應耳朵,活脫脫一頑童抱聽診器的模樣。
瞅着瞅着,嘰嘰卿卿的鳴聲,即從畫裡飄出來,撲你耳膜。
“燕都擅巧術,能使節令移。瓦盎植蟲種,天寒乃蕃滋。”
這是王世襄描繪的京城玩家,其中就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