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史上有兩類名士、兩類心靈,皆人間大愛,但氣質迥異:一類屬藥,讓你舌下含苦、兩腋起風,精神陡然冷肅、峭拔起來;一類屬糖,讓你愛意涌體、蓄樂生津,拋卻世間險要和煩憂。前者如魯迅、胡適、郁達夫,那一代文人多位此列,即便“閒適”如林語堂者也不例外。後者則極單純、極通透和快活的玻璃人,此物稀少,除王世襄,甚至難覓同輩搭檔(汪曾祺、黃永玉有點兒像,但玩興略欠,潑勁不足,感覺沒玩透)。似乎只能往史上找了,如陸羽、李漁、張岱、文震亨。若說前者乃地上的愛,現實且苦澀,有鐐銬之沉和鏗鏘聲;那後者則雲上的愛,步履飄盈,溺於雞毛蒜皮、物機天趣,有獨立超然之仙風。
前者貢獻的是體巨,是磐重,乃經世要義;後者顯呈的是精微,是點滴,乃俗生大美。一則爲黃山之鬆、泰山之碑,一則爲“芥子納須彌”。雖不同語,卻是世間最精彩的兩幅卦象。
我越來越深覺雙方的重要。尤其後者,它甚至直接成爲“熱愛生活”的依據,沒有它,人生即有釜底抽薪的虛脫感。但在價值觀上,特別於中國這樣一個苦難型母體,前者的地位往往首要,稍不留神,後者即被譏爲頹廢,以商女靡音、紈絝騷風噓之。
在很長的時光裡,我就這麼以爲的,幾乎不正眼看之。
當我讀完世襄的《錦灰堆》,當我偶識這位以養蟲、育鴿、飼鷹、精饌、藏物識器立身的大玩家,當我見識了老北京那些平凡瑣碎的“玩意兒”——那些即使在最動盪和苦難日子裡仍隨身攜帶、不肯犧牲的興致與生趣,那些與驕奢無關、問汲於自然、求助於草蟲的最低成本的快活……我開始驚歎,多麼健康而美好的人!
世襄八十壽辰日,荃猷女士親手刻了一幅紅彤彤的剪紙:《大樹圖》。樹上15枚果子,對應老伴的15類鍾愛——
“傢俱”,世襄酷愛明式傢俱,著有《明式傢俱珍賞》《明式傢俱研究》;“漆器”,世襄最得意的學術強項,著有《髹飾錄解說》;“竹刻”,世襄曾致力於傳統竹刻技法的恢復,著有《竹刻藝術》《竹刻鑑賞》;“套模子的葫蘆”,世襄鍾情葫蘆植術和造式;“火繪葫蘆器”,世襄擅長火繪葫蘆;“鎏金銅佛像”,世襄喜愛佛像藝術,但自謙未入門;“書畫”,世襄酷愛中國書畫,著有《畫學彙編》;“蟋蟀”,世襄着迷蛐蛐,對蓄養和器皿頗有得,著有《蟋蟀譜集成》;“鴿哨”,世襄癡迷放鴿,著有《明代鴿經·清宮鴿譜》《北京鴿哨》;“鳥具”,世襄對雀籠食罐有研究;“家常菜”,世襄擅吃擅烹,在“幹校”改造時還偷偷做鱖魚宴;“牛”,世襄“文革”中曾在鄉下放牛;“鷹”,世襄少時飼鷹,欲撰一本中國鷹文化的書;“獾狗”,一種用來捕獾的獵犬,世襄早年的跟班……
愛天空、愛市井、愛草木、愛鳥蟲、愛古今、愛神靈、愛路人……一輩子聚精會神、專注毫髮,只知道愛,只埋頭玩。有何不好?
塵界的繽紛、熱鬧、蓬蓬勃勃,人世的動力、活性、快樂源泉,生命的元素、本義、真相謎根,難道不都涌向了這兒嗎?
他不過屏神靜氣、心無旁騖地爲同胞集中演示了一遍。假如魯迅能活二百年,很久以後,當時代不再爲之埋伏那麼多對手和險惡,莫非他不成另一個王世襄?
我曾給好多人推薦讀世襄。讀之,可明目醒耳,勵足健體;可凝神細微,鑄品養性;可知物辨機,享受妙趣;可貪生求飴,絕厭世之念。
有人替他總結了很多成就:古鑑成就,收藏成就,學術成就,人格成就,愛情成就,美食成就……在我看來,他最大的成就即生活,即玩。
一輩子的玩,有業無業、有名堂無名堂的玩,玩醉了,玩透了。
“芥子納須彌”的成就,非玩之初衷,而是無意之釀,猶如歲月壽盒。
世襄至交、翻譯家楊憲益先生曾贈詩云:“名士風流天下聞,方言蒼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稱頑主,老大京華輯逸文。”
在一個不會玩、不敢玩、忘了玩、沒得玩、玩不轉的年代,這堪稱一份偉大業績。
2009年11月28日,“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協和醫院去世,享年95歲。依本人意願,不作遺體告別,不設靈堂。
有人說,楊憲益、王世襄等朋輩攜手西去,似乎約好了似的,似乎宣告了這樣的事實:一個時代結束了。
次晚,我所在的央視深夜節目《24小時》,播出了一條新聞《那個最會玩的人去了》。
片子的尾聲,我寫了一段話——
“讀王世襄的書,你會對人生恍然大悟:快樂如此簡單,趣味如此無窮,童年竟然可攜帶一生。你會情不自禁說:活着真好!”
“如今,那個最會玩的人,不能再和我們一起玩了。但他的天真、他的玩具、他的活法……將留下來,陪我們。”
13、老北京的童話——望梅止渴,遊新版廠甸廟會
肩摩轂擊衆爭趨,鑼鼓喧天達回衢。
最是兒童喜歡物,空竹喇叭大葫蘆。
——《廠甸竹枝詞》
1
若問老北京人:農曆新正的頭等事是啥?
恐怕異口同聲:過大年,逛廟會!正如《廠甸竹枝詞》中所唱:“一元復始報春曉,廠甸遊人迤邐來。但見街頭陳百貨,準知呂祖廟門來。”
廟會初叫“社祭”,遼代稱“上巳春遊”,它源於廟前定期的宗教活動,漸漸人氣興旺,由廟擴市,成爲兼祭祀、商貿、歡娛於一體的大型民間集會。
北京寺多,廟會亦多,史有“八大廟會”之說。張中行先生憶道:“每旬的九、十、一、二是隆福寺,三是土地廟,五、六是白塔寺,七、八是護國寺,幾乎天天有;加上正月初一的東嶽廟,初二的財神廟,十七八的白雲觀,三月初三的蟠桃宮……你會說北平真是廟會的天下。”(《北平的廟會》)
而作爲春節盛市的廠甸廟會,更與金陵夫子廟、上海城隍廟、成都青羊宮並稱“中國四大廟會”。
廠甸,本是城南一條小衚衕(現宣武區南新華街路東),遼時叫“海王村”,元明曾在此設官窯燒琉璃瓦,“琉璃廠”始有名,窯前散地即被稱作“廠甸”。附近有三棟廟——火神廟、呂祖廟和土地祠,因香火興旺,且都在正月開廟辦市,百姓燒香求籤的當兒也順便趕集購貨,久之,這一帶的攤點便連成了片,且有了個更大的名號:廠甸廟會。
清光緒年間的《廠甸記》中道:“平時空曠,至正月則傾城士女,如荼如雲,車載手挽,絡繹於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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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甸廟會始於明嘉靖,興於清康熙,盛於乾隆。對其盛況,清人潘榮陛的《帝京歲時紀勝》描述道:“每於正月元旦至十六日,百貨雲集,燈屏琉璃,萬盞棚懸,玉軸牙籤,千門聯絡,圖書充棟,寶玩填街。更有秦樓楚館編笙歌,寶馬香車遊仕女。”
吾生亦晚,追不上老輩的廠甸廟會,但30年前齊魯鄉下的春節大集(當地叫“趕春會”),我記憶猶新,作爲一年生活的最,其熱鬧和繽紛,其賜予一個小兒的歡騰,堪用“夢牽魂繞”形容,加上逛過新版廠甸,揣摩起它的昔日風光來也算有譜。
據我的經驗,廟會最誘惑孩子的是“耍貨”,即玩具。清人孔尚任在《早春過琉璃廠》中說:“其餘吹器多,葫蘆聲鼓盪,畫角仰天鳴,冰柱抽一丈。”招搖過市的冰糖葫蘆,獵獵作響的大風車,嗡嗡嚶嚶的抖空竹,乃著名“老三樣”。其餘更是琳琅:琉璃喇叭、撲撲登兒、風葫蘆、江米人、吹糖人、小鬃人、彩麪塑、花臉、鬍子、泥鳥登枝、雞啄米、轉花筒、竹節蛇、紙蝴蝶、布老虎、玻璃瓜果、彩繪蛋殼、蠟鴨子、袖箭、彈弓、竹木刀槍、手推蝴蝶車、秸稈或磚料做的樓臺殿閣、各式花炮、燈籠、風箏……
齊魯距京不遠,民間手藝相近,故上述玩意兒我大多都熟,也在“春會”上買過,一玩即大半年。遺憾的是,伴我童年結束,在老家,這些玩意兒便和“春會”一起蒸發了。所以,當它們魔術般從北京的新版廟會上變出來時,我激動不已,若故人相見,若大街上忽遇發小。當然,它們今非昔比,少了點土氣和野性,多了股洋味和時尚,且有了個新名號:“非物質文化遺產”。它們是來展演的,作爲“紀念物”供人懷舊的。即便如此,我亦滿足。
望梅止渴的滿足。
和由模具鍛壓出來的化學玩具不同,這些耍貨——草編、紙紮、木鑿、泥塑、布藝,都彰顯了農業時代的品格:植物性、鄉土性、手工性、個異性。“耍貨”的快樂,是農桑技藝揉捏出來的,是心靈手巧剪裁出來的,是和花果蔬菜一樣——由大自然和農家院土生土長的。無論材料、屬性、機趣,還是生產和買賣方式,和現代玩具都迥異。
其實,“年”本身即農曆,即洋溢着草木和莽野氣息。細品你會發現,農業出身的耍貨,和“年”竟那般神形匹配、氣味相投,有一種深沉的默契。
耍貨令小兒癡迷,也讓成人沉醉。正月的廠甸,是老北京的童話。在這兒,每個人都成了孩子,每個孩子都領到了朝思暮想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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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會小吃更是繁多,甜鹹葷素麻,烙烤蒸炒煮:艾窩窩、炸三角、豌豆黃、煎灌腸、炸醬麪、羊霜霜、焦圈、薄脆、涼糕、扒糕、年糕、棗糕、八寶茶、杏仁茶、老豆汁、炒肝、爆肚……連這條街上的空氣,都成了免費大餐,讓人徘徊連連、齒頰留香。
和現代人逛商場、泡酒吧、進遊樂園不同,廟會的吃喝玩樂,堪稱“大街上的嘉年華”,是露天的快樂,是摩肩擦背、擁搡擠推的快樂,是無須門票、任意領取的快樂。
舊廠甸最有名的,還數東西琉璃廠街的書肆,榮寶齋、一得閣、戴月軒、博古齋、宏寶堂……使得它在京城八大廟會中有“文市”之譽。
明清兩朝,廠甸附近會館雲集,趕考的文人扎堆於此,至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庫全書》編撰開館,召2000多士子參修翰林院,更使得這兒書肆林立,多時近200家,經營經史子集、舊書善本、金石玉瓷、碑帖字畫、紙墨筆硯、篆刻章料……《北京風俗雜詠續編》語:“新開廠甸值新春,悅好圖書百貨陳。裘馬翩翩貴公子,往來多是讀書人。”在廠甸廟會的熱鬧中,書攤的分量尤重,既有琉璃廠店鋪的,也有外來練場子的,包括著名的三槐堂、寶書堂等。
因了這份文氣和雅性,歷代名士與廠甸緣分頗深。史家孫承澤住附近的後孫公園衚衕;詩人王士禎住火神廟西夾道;“布衣御史”朱彝尊住海柏衚衕;樑夢龍的樑家園、紀曉嵐的閱微草堂、孔尚任的岸堂、李漁的芥子園,及錢大昕、羅聘、李文藻等故居,皆環左右;梨園的程長庚、譚鑫培、餘叔巖、梅蘭芳、裘盛戎等,也銜此爲鄰。
魯迅寓京13年,有日記可查的逛廠甸即40餘回,每年廟會更不曾拉下。徐悲鴻、老舍、齊白石、張大千、胡適、鄭振鐸、張伯駒、朱自清……都在琉璃廠的書閣瓦肆間,留下了身影。
遺憾的是,如今的琉璃廠經一番豪華修葺和招標,小的書鋪已飄零至潘家園了。新版的廠甸廟會,已顯得文氣大傷,倒是吃喝佔了上風。加上“耍貨”數量有限,“展”“演”目的遠大於“銷”,往往幾日內便貨盡攤散,所以我建議您趁早去,晚了只能喝豆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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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有諺:大年三十熬一宿,正月初一扭一扭。
這“扭”,說的便是赴廟會看耍戲。由於北倚前門大柵欄、南銜天橋場子(皆爲老北京最鬧處),廠甸便引了大批江湖把式和藝人來湊趣。《都門竹枝詞》中說,“琉璃廠上好風光,旱地行船小作坊”,描述的即廟會一景“跑旱船”。其他的撂地和曲藝更不勝枚舉:中幡、摔跤、秧歌、高蹺、跑驢、太平鼓、舞獅、京戲、皮影、木偶、西洋鏡、拉洋片……可謂觀者如潮、人氣沖霄。
古玩字畫,吃喝玩樂。400年了,廠甸廟會以雅俗共濟、商娛相融之特色,充當了京城百姓的狂歡節。這條地圖上不起眼的街道,平日寂靜,一俟正月,即幻化出神奇的力量,變成了一個盛大繽紛的萬花筒:孩子的玩具,百姓的口福,文人的雅興……都在裡面。
它是老北京人對自己一年勞碌的最大犒賞,它把攢了一年的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把憋了一年的樂子和歡勁——全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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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由祭而生、傍廟而興的民俗,現代史上,廠甸廟會與其他傳統事項一樣,幾經沉浮——
民國七年(1918),市政當局正式批告:以廠甸和海王村公園爲中心,正月初一開市,十五結市。由此,它成了京城唯一的官設春節廟會,步入全盛期。即便最蕭條的1945年,客流量仍達20萬人,佔駐京人口1/5。1949年後,雖經濟轉爲官控模式,但自發的廠甸廟會依舊紅火。從1960年始,生活物資匱乏,加上修路,它曾歇息三年,待1963年重啓時再次火爆京城,客流逾400萬人次。“文革”期間,隨着對佛事和民俗的封殺,所有的廟會都消失了……
它的再次迴歸,是2001年。
30年,足以作古多少人和事?足以流逝多少地點和記憶?足以讓多少東西面目全非?
在高廈林立、廟影消殞的今天,廟會更多變作了一場摹舊仿古的演出。從氣象到構造,它都不再是真實的生活現場,而是以展覽和懷舊的姿態進入視野,進入了時尚序列。無論生產者還是消費者,心態都不同於舊時,“過大年,逛廟會”這一古諺,在今日語境中,多少有股祭典的意味了。
即便如此,只要在京,逢正月我還是要去的,去赴這場約會。畢竟,透過這條複製的大街——猶如時空隧道,讓我重溫了一個古老童話,讓我與祖輩們的快樂不期而遇。
6
變和鉅變是一種意義,不變和少變也是一種意義,甚至是更大的意義,蘊含珍貴的未來價值。
何爲“文化”?說到底,即拖時代後腿的東西,即“落後”的力量和“向後”的價值,即一輛車的後視鏡、剎車系統和減速裝置。當你奔馳太快或拐彎時,它提醒你慢下來,看看來路,看看沿途,想想身世和爲什麼出發,接下來如何更穩健、更安全、更均衡……
所謂的“經典”“傳統”“習俗”,也是這道涵義,皆意味着一份古老的生活契約和家史,一種光陰深處的沉靜和定力,一套與“現代”“時尚”反向的價值和邏輯。它們承載着風物、日曆、基因、記憶、祖祖輩輩的生存故事,它們告訴你“你是誰”,提醒你“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某種意義上,只有“文化”,才永遠時尚;只有“古老”,才永遠年輕;只有“陳腐”,才永遠神采奕奕。
而真正的文化,並非陳列在紀念館裡,也不在博古架和展覽會上,那不過是亡者之骸,它應該是活的,活在原來的地點,活在人的日常習慣中。它的載體不是檔案和文獻,而是人的呼吸、體溫、腦海和舉止。一座有文化的城市,應像晨鐘暮鼓一樣,時常響起歷史老人的咳嗽聲;應有能力收留、維繫和傳遞一種“不變”,其真正考驗的,並非政府的投入和保護(那隻對遺址有用),而是來自民間的熱愛、秉持和消費及民間精神的自信與定力。
張中行說:“我總以爲北平的地道精神不在東交民巷、東安市場、大學、電影院,這些在北平精神上講起來只能算左道。摩登,北平容之而不受其化。任你有跳舞場,她仍保存茶館;任你有球場,她仍保存鳥市;任你有百貨公司,她仍保存廟會……”(《北平的廟會》)
先生又說:“廟會使人們親密,結合,繫住每一個人的心。”
是啊,無廟會的春節,即像漏了餡的餃子,寡淡乏味。
有了這紅紅火火、大俗大雅的鬧騰——農曆大年纔有了活性,纔有了喜慶勁。有了滿眼的冰糖葫蘆和風車,有了沖霄的鑼鼓與吆喝,這正月的京城,纔有了容光,有了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