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囚在臨刑前哭喊對不起家人,他參與了一樁滅門殺人案。一個人在醫院偷患者錢包,因母病重急需錢。一個官員貪污幾千萬,爲了讓深愛的女人錦衣玉食。一父親爲了女兒上大學,設局頂替了別人家的女兒。一老闆拖欠民工的血汗錢,稱別人欠自己的也沒還。一婦女從產房裡將嬰兒偷走,理由是太喜歡孩子卻不能生育……
一個壞的時代,在人性、倫理、規則、邏輯上,默認或慫恿如下做法——
寵愛自己的孩子卻漠視別人的孩子,孝敬自己的父母卻欺凌別人的父母,善待自己的兄弟卻盤剝別人的兄弟,蔭護自己的眷屬卻虐待別人的眷屬,愛惜自己的姐妹卻侮辱別人的姐妹,擴充自己的錢包卻壓榨別人的錢包,造福自己的家鄉卻掠奪別人的家鄉……
天使與魔鬼,兩種人格,兩個身份,兩套本能。
而這,每天都發生在貪官、惡奴、街霸、騙子、奸商、盜賊身上。偶爾,也會若無其事地發生在普通人身上。
一個好的時代,應最大限度地消解以上荒謬和悖論。
一個好的時代,會讓天下孩子都遇到呵護,所有父母都得到孝敬;會以政府的擔當替代百姓的焦慮,會以政府的信用激勵民間的誠實;會以完善的制度保障遊戲的公正、分配的合理、權力的謙卑;會讓富人失去驕橫、學會仁愛,會讓弱者得到幫助卻不失尊嚴;會讓每個做夢的人都有光明之感,會讓美德和純真不被嘲笑與辜負;會讓命運不虧待那些勞苦,會像麥田那樣承諾耕耘與收成、汗水和果實成正比……
一個好的時代,個人的幸福不以別人的痛苦爲肥料,個人的滿足不以別人的憂愁爲成本,個人的衣冠楚楚不以別人的破衫襤褸爲背景……甚至,人類“以人爲本”的時候不再虐待別的物種,壯大人間的時候不再奴役大自然。
一個好的時代,空氣中最大成分是氧和愛,大街上最流行的風景是笑容,是問候、禮讓、牽手、攜扶,非怨恨、牢騷、爭搶和罵罵咧咧。
一個好的時代,應儘快到來!應儘快變成共識和承諾,變成效率和實踐。應只爭朝夕地去呼喚,夜以繼日地去兌現。
一個好的時代,不會把它的任務讓渡給下個時代,它會對公民此生的幸福負責。
因爲人只有一輩子,未來可消費歷史上的我們,而我們無法消費未來。
一個好的時代,不會因遇到苛求而惱羞成怒。
一個好的時代,不需要世人去感激,只期待愛與批評。
10、自然長大的豬
有位鄉下友人,春節前總要做件事,將一頭豬屠宰後分成若干份,驅車數百里贈與親朋,嘆:城裡人吃不到好豬。
何謂好豬呢?想來想去,即那種自然而然、規規矩矩長大的豬罷。
朋友說,豬爲親戚所養,純天然飼料,戶外放牧,屬運動健將型。
那豬肉確實香,加上心理暗示,更覺意義非凡。
某天,網上遇一帖:《豬是怎樣煉成的——一個飼料銷售商的話》。大意如下:
唯專用飼料,才能讓豬以最少時變出最多的肉,養戶方贏薄利。那麼,何等飼料最搶手?答:豬吃了長得快的飼料,加激素;豬吃了皮紅毛亮的飼料,加砷製劑;豬吃了嗜睡成癮的飼料,加鎮靜劑,如苯巴比妥;豬吃了多瘦肉的飼料,加“瘦肉精”,如平喘藥物鹽酸克倫特羅。末了,作者坦言,飼料商和養殖戶一般不吃肉,不僅豬肉,其他肉也少吃,因爲家畜飼料的配方大同小異。
顯然,較之祖輩,豬的一生正迎來最心驚肉跳的大變局。
從孃胎裡一出來,它就進入了倒計時,可謂“向死而生”。豬的生平簡歷,由主人持計算器按成本覈算的方法來撰寫。爲降體耗,它幾乎被取消了步履,雖有四蹄,卻無路可走,其一生全部的移動加起來,也不及千米。豬的生涯簡單至極,除夜以繼日吃喝拉撒,就是服藥。只惜,所服非靈丹妙草,所謀非得道成仙,而是爲了催肥、速生,速生即速死。
一頭豬,成了昏迷的藥罐子,成了一間化學品倉庫。
綜觀萬年豬史,此變局曠古未有,堪稱慘烈。在今人眼裡,一頭豬是沒有尊嚴的,無任何關乎“生命”的屬性,只剩下印象和公斤概念。從小到大,人目睹的不過是一堆肉的發酵和膨脹。而添加劑,就是那酵母。
在一頭現代豬身上,你已找不到天然的生物原理和成長邏輯,它不僅被剝奪了慢慢長大的機會,沒有童年、少年和青春的變遷,沒有歲月秩序和正常年輪,連生物鐘都被篡改了。據說,被藥催眠的豬晝夜恍惚,一生都在夢遊,餵食時,要狠狠鞭抽才醒……
這已非自然意義的豬,亦非農業屬性的豬,該叫“工業豬”“生化豬”“魔術豬”罷。
人眼裡,已無“豬”這種生物,唯剩“豬肉”這種物質。
它的生命體徵,眼神、心跳、血壓……於人已毫無意義。
2006年,上海連爆“瘦肉精”中毒病例,殃及300人。
2009年,廣州驚現“瘦肉精”中毒事件,70餘人就醫。
專家這樣教人識別豬的良莠:用木板搭一小角度的斜面,若豬能爬上去,即達標。依據是“瘦肉精”等藥會讓豬肌肉震顫、呼吸急促、神經受損、肢體癱軟,連站立都痛苦,甭說上坡了。
如此手段的迫害,若發生在人類內部,早悲憤無語了,除“慘絕人寰”“罄竹難書”,連控訴性語言都難找。人積攢起來的全部倫理和文明,似乎只在系統內才成立,在成員間纔有效,一旦跳出了物種“邊境”,一切契約和常識皆化烏有……再滔天之卑劣,再不齒之齷行,也幹得雄赳赳氣昂昂。
所以,像“瘦肉精”“紅心蛋”等事件,每每敗露後,人們只狹私地定位於“食品質量安全”,從未朝“生物虐待”方向瞥一眼。即使正義之士,也只憂心豬給人造成了什麼,或痛斥少數人對同胞做了什麼,完全無視前個鏈條:人對豬做了什麼。
若上帝主持一個超人間的審判庭,我想,起訴人類的罪名應叫“魔鬼物種”和“生物法西斯”。人乾的不僅是謀殺性消費,還有殘忍的酷刑。
其實,人在動物身上做出來的,在同類身上一樣做得出來。只要文明和倫理不突破自身邊界——不推向所有物種,像奧斯威辛集中營和日軍“731”那樣的夢魘就不會消亡。
08奧運前夕,爲向全世界承諾運動員的餐桌安全,央視等媒體詳解奧運食品的生產細節,尤提到“奧運豬”。一位供應商誇口:養豬基地遠離城區、工礦和交通幹線,大氣、水質、土壤皆純淨無染;飼料乃歐盟認證的有機農作物,不含添加劑;生豬免疫求助天然中草藥,不用抗生素,小豬每天須室外健身兩小時。該公特別指出:非添加飼料養的豬,生長期比普通豬長3個月。
初看該新聞,我大吃一驚,不禁爲央視尷尬:這不是“負面報道”嗎?這不是刺激同胞的神經嗎?記者的認識和領導把關皆有誤啊!這等於告訴國人,我們平時消費的豬和一頭國際認可的豬——多麼懸殊!當然你可辯解:這是爲貴客特設的高規格,以示禮遇,並不意味着低標產品危害多深,就像待客用茅臺、自個兒喝二鍋頭。可疑問又來了:爲何胳膊肘向外拐?爲何內外有別呢?爲何人家的高標準都是將自個兒設爲消費者,而我們恰恰相反?事實上,人家從不設什麼高低標準、什麼生存層次和級別,甭說一屆運動會,就連總統吃的東西,若和百姓在質量上有別,他就甭想幹了。
所以,“奧運豬”之後果,與其說讓老外對國貨一百個放心,不如說讓國人對國貨一萬個揪心。果然,馬上就出現了這類聲音:做人不如做頭豬,做豬不如做頭“奧運豬”。
突然,我又爲央視慶幸,某種意義上,這是條優秀新聞啊!它披露了一個真相,即一頭合格的國標豬是怎樣煉成的——此豬在本土又是多麼珍稀和偉大!雖按經驗判斷,這絕非央視初衷。
其實想想,“奧運豬”算什麼呀?不就是一頭規規矩矩長大的豬嗎?
古代、近代,乃至上世紀90年代前,普天之下,不都跑着這樣的豬嗎?
這樣的豬如今還有,必是野豬。
11、竇娥冤,果子狸
任一物種的消亡,都等於一位親友去世,人類的孤獨都應加劇一分。
——題記
1
2003年,一名不見經傳的小動物成了明星、災星,成了世人心頭一塊病。
翻開動物辭典,對它的註解是:哺乳綱、靈貓科,頭部7朵白斑,俗稱“白鼻心”,喜食果類,又叫果子狸。
動物的不幸,皆因激發了人的某種。不知何年何日起,果子狸成了食客垂涎的唐僧肉。“薩斯”前夕,廣州市面上,一隻果子狸售價逾千元。
時刻準備犧牲,成爲一道菜,動物真夠命苦。可倒黴到這份兒上還不夠,2003年5月23日,深圳疾控中心和香港大學聯合聲稱:果子狸標本中分離出的“薩斯”病毒,經基因分析證實爲人類“薩斯”病毒前體。
談狸色變開始了。但我想,說不定小東西因禍得福,躲過口腹之災了?
最初還真是。據調查,“薩斯”期間,有兩個好態勢:一是吃野生動物的少了,一是公款吃喝驟減。不過,我還是幼稚了,據《天府早報》描繪:某日,成都某鎮村民逮住了兩隻怪模怪樣的小動物,開始還逗着玩,但很快驗明正身,正是傳說中的“薩斯”元兇——果子狸!咋辦?挖了個深坑,活埋。
從重從快啊。恐懼已變成憤怒和仇恨,直透“人見狸皆可弒之”的架勢。對其他野生乃至家飼動物,人的眼神也不對了,有心驚肉跳、神經兮兮者,竟把自家小狗從樓上拋出……
有人辯解了:總要先保人類安全吧?
不錯,動物身藏寄生蟲和病菌,但就像人體攜帶病菌一樣,乃生命體的一部分,攜帶者未必是病人。而且,許多病菌在動物身上致病率很低,只有闖入人體才演變爲災,比如艾滋病毒,在猴體內安然無恙,至人身上才事發。比如,黑死病毒來自老鼠,埃博拉病毒源於猩猩……當饕族大嚼山珍野味時,往往就順便開啓了“潘朵拉”盒子。再者,對人與動物的共患性疾病,你很難指認誰是元兇,誰殃及誰。一味指責動物於人之不利,從不考量人對動物之不義,太不公平了,有悖自然倫理。
就在世人磨刀霍霍,欲對果子狸及其親屬實施大清洗時,6月20日,中國農業大學宣佈:七省市採集的76份果子狸樣本及其他野生動物樣本中,均未見“薩斯”病毒。
這消息,對已被押上法場的果子狸來說,不啻於暫緩執行的大赦令。
可我又高興早了。8月12日,國家林業局簽發《林護髮2003-121號通知》,54種陸地野生動物被正式批准可從事商業經營,果子狸榜上有名。
既喜又憂啊,喜的是它終獲平反,甩掉了“薩斯”元兇的黑鍋,憂的是它雖不再遭白眼,卻招來了紅眼和油鍋。據聞,在廣東,該通知剛下發,“紅燒果子狸”的招牌就揭竿而起。
還是那個命,不活埋你,就該烹你了。
總之,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2
由果子狸,想到了人的胃。
什麼東西的胃最深不可測?鯊魚?豺狼虎豹?可再怎麼厲害,也逃不出人的胃囊——它堪稱最大的動物墳墓。
“天上飛的除飛機不吃,水裡遊的除輪船不吃,四條腿的除桌凳不吃,長着毛的除撣子不吃……”再提兩道菜名:“龍虎鬥”,啥意思?將蛇、貓一起燴,粵菜名吃;“三吱兒”,即活食白鼠仔,動筷第一聲叫,蘸料第二聲叫,入口第三聲叫。資料顯示,最大的野生動物消費地乃東亞,尤以港粵爲盛。餐單上,你儘可指點猴、熊、鹿、鯊、鱷、孔雀、天鵝、蜥蜴、穿山甲……僅野生蛇,廣東年消耗就數千噸。
每看《動物世界》,看藍色海面上,那一尊尊偉岸的鯨軀、一柱柱美麗的噴泉……我都隱隱動容,對這幅壯闊的生命景象肅然起敬。那一刻,我覺得世界真美好,有這樣偉大的身軀陪伴人類,多麼溫暖和慶幸。然而有一天,當看到那偉大被切成一個個小方塊,一動不動躺在冰涼貨架上,且貼有日文凍肉標籤——你會目瞪口呆。
在日本,鯨肉一直被作爲宴會和節日佳餚。上世紀80年代,在國際壓力下,日本曾宣佈放棄捕鯨,但1987年後,打着“科學研究”幌子的捕鯨船再次起錨,年捕量600餘頭。如今的日本,鯨肉料理店隨處可見。
從100年前開始,工業技術用以征服這種龐然大物,今天,99%的藍鯨已遭殺戮,北大西洋露脊鯨不足300頭。雖然國際社會於1986年出臺了《禁止捕鯨公約》,但仍有數萬頭鯨血染大海……
我想,當最後一頭鯨沉沒的那天,海洋的落日,會是怎樣的淒涼和悲愴?
前幾年,國人無不熟悉一句廣告詞:人人都爲禮品愁,我送北極海狗油。海狗,海豹也。銷售商宣稱,海豹油有延年益壽之功。還有雄海豹下體炮製的“海豹鞭”,所謂“滋腎壯陽,好男人必需”……這小小禮品盒裡,竟盛着海豹一條條命。
有位西方人描述了這樣的情景——
“3月,雌海豹分娩的季節。它們成羣來到北大西洋的浮冰上。在我5米開外,一對親暱的母子正享受陽光的撫慰,它們不會想到,一場殺戮正在逼近,每年有數十萬海豹被獵殺……獵人從正吃奶的小海豹嘴裡奪走雌海豹,熟練地將之掀翻,抽出短刀,在驚呆了的小海豹面前,劃開了媽媽的肚子……小海豹被丟在那兒,它很快會餓死。海豹被虐殺是因爲亞洲有着巨大的市場,尤其在中國。”
3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確乎國人口福。但醫學證明,傳統飲食文化有很多陋習:所謂“吃什麼補什麼”,純屬無稽之談;飛禽走獸歷來被視爲美膾珍饈,“雞鴨魚肉趕下臺,王八毒蛇爬上來。燕窩熊掌纔夠味,虎鞭飛鷹最氣派”。可事實呢?這些野味於人體究竟何補?營養數據顯示,一隻鮑魚相當於一個雞蛋,一碗魚翅湯約等於一碗粉絲湯。
除了獵奇和奢侈營造的生理幻覺,人什麼也沒得到。換言之,食客消費的並非成分,而是其身份——“稀有”之自然身份和“昂貴”之市場身份。其成分毫無意義,重要的是其角色,是獲取的難度和競價的激烈。說到底,一場徹頭徹尾的虛幻消費,滿足的不是胃,而是等級心理和地位、規格等社會附加值。
飲食主旨乃營養和健康。在蛋白質、碳水化合物、熱量等指標上,家飼動物不僅不遜於野生,反遠勝之。更要緊的是,多數野生肉類含有毒素和致病菌,尤其蟒蛇、穿山甲等爬行類。動物與人類共患性疾病有100多種,比如獼猴,大都攜帶B病毒,撓人一下,甚至朝人臉啐一口,皆可致感染;比如被譽爲“山珍”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巨蜥(別名“五爪金龍”),至少有4類寄生蟲,在一條普通巨蜥身上,科研人員驗出了近700個蟲體。
真是無知者無畏啊。很多時候,是人類自個兒拉響了手榴彈。
一個多世紀前,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告誡同胞:“不要過分陶醉於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每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次勝利,在第一步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第一個結果又取消了。”
4
不僅野生動物,連與人有着特殊情感關係的寵物,也掉進了人的胃囊。
前幾年,《北京晚報》登了一篇調查:《廣東寒冬日均吃貓一萬隻》。而這些貓,多是從外省收購或誘捕來的。有一網友,在帖子裡寫道:“我養着一隻可愛的小貓,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看到竟有人殘忍地吃它們,我覺得脊背發涼,覺得噁心……我已不願或不敢再看這類報道,每次心裡都難過,更難過自己做不了什麼,只有默默祈禱那些動物變得聰明一些,躲過人類的捕殺,再詛咒那些壞人得到報應。”
被傷害的,不僅無辜的生靈,還有人類美好的情感和人際間的印象。可以想象,一個養貓人和食貓客,一個養狗人與屠狗者,彼此的敵視和仇恨有多深。
海吃、黑吃、暴吃、通吃……如此下去,也許有一天,只剩人類自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