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國環境署的資料表明:自地球出現生命以來,曾有過數億種生物,至上世紀末已滅絕了99%,其一半是在近300年內消失的,這一半中的60%又是在近一百年內消失的。保守估計,地球動植物正以平均每小時一種的速率消失。
在德國一家環保主題的公園裡,老師帶孩子走到一木屋前:“裡面藏着世上最兇險又最瀕危的動物,你們猜猜看是什麼?”童聲喧譁,有說獅子,有說恐龍,最後,門開了,迎面撲來一面鏡子,孩子們看到了最悲劇的動物:自己。
比爾·麥克基本在《自然的終結》中寫道:“我們沒有創造這個世界,而是正忙於削弱它。我們要找到如何使自己變小一些,不再是世界中心的辦法。”
中國學者唐錫陽也說:“人類要謙虛一些、慎重一些、節制一些……倡導生態文明的關鍵,是要擺正人在大自然中的位置,‘人’字原本多大就寫多大。現在寫得太大了,應該寫小些,更小些,寫在原來的位置上。”
12、那些消逝的歌
1
很多歌消失了。有些歌只有極少人唱,別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學校的校歌。
這是汪曾祺《徙》的開頭。接下來,他提到了一首家鄉校歌,很感人。當時我就想,後人再寫不出這樣的歌了。
縣立第五小學歷年畢業了不少學生。他們多數已是過六十的人了。他們中不少人還記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一字不差地唱出來。
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鍾。
看吾校巍巍峻宇,連雲櫛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塵囂遠,無女無男教育同。
桃紅李白,芬芳馥郁,
一堂濟濟坐春風。
願少年,乘風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天上課前的“朝會”,放學前的“晚會”,開頭照例是唱“黨歌”,然後唱校歌。一個任司儀的高年級同學高聲喊:“唱——校——歌!”三百來個孩子,就用玻璃一樣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氣,高唱起來。好像屋上的瓦片、樹上的葉子都在唱……
小孩子很爲自己的學校驕傲,覺得它很了不起,並相信別的學校一定沒有這樣一首歌。到了六年級,他們才真正理解了這首歌。畢業典禮上,老師講過了話,司儀高聲喊:“唱——校——歌!”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唱這支歌了。他們唱得異常莊重、異常激動。唱到“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裡都是酸酸的。眼淚在烏黑的眼睛裡發光。
2
這是首了不起的歌,區區幾十字,竟把學校地理、風物美景、男女平等的新潮、傳統師道、成長勵志和抒情——全收進去了。用今話說,即是愛本校、愛故里、愛國家、愛傳統、愛時代……遠近虛實,一首校歌應有的精神之義,盡在其中。
我尤看重兩點:
這是真正的校歌——本土本校之歌。它說的全是自家那點事,不越位,不空泛。我甚至想,一個外國人若懂漢語,單憑此歌在中國找到這家小學是可能的,汪先生說:“學校東邊緊挨一個寺,叫承天寺。‘神山爽氣’是該縣‘八景’之一……‘爽氣’是什麼樣的氣,小學生不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很美。”
不懂詞沒什麼,重要的是唱,唱它時的那股勁——那股昂首挺胸、熱血沸騰的勁,那種亢奮和鮮美的精神狀態。我想,那個叫汪曾祺的孩子在大幅度張合嘴巴時,或許常擡望天邊的雲,想象在很遠很遠之外、很久很久之後,自己和世界會是什麼樣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那詞兒。你會懷念它,感激它。
再者,乃其升旗一樣的儀式感。它天天唱、人人唱,春夏秋冬,風雨無阻。這種秉持,就是薰陶和浸染,就是隆重地、一遍遍告訴你——你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一首天天住在嘴邊、響在耳畔的歌,終究是一粒種子,會在幼小的心裡長出什麼來的。就像江蘇高郵的縣立第五小學,孵出了汪曾祺。
歌作者是誰呢?汪先生說,乃該校一國文教員,早年中過舉人。
3
你是哪個小學畢業的?
這問題有意義嗎?從前有,現在幾乎沒了。不光小學,就連拿中學試問,意義也不大,因爲校校皆同,你只需說是中國小學或中學就行了。
我是從汪先生文中,才知中國小學曾有校歌。最重要的,那是真正自己的歌,有個性標榜,有獨特的精神氣象,內容、曲調都不同於別家。只要你一唱,人家即知你讀的是哪所學校,你大概能學到些什麼。
《徙》作於1981年,講的是1925年的事。我讀小學是1976年,沒唱過校歌;念中學是1981年,沒聽過校歌;上大學是1987年,也未遇校歌。我問過很多人,大部分搖頭,偶有大學校歌者,也不怎麼唱,或不會唱。
歌聲走遠了,替它的是校徽、校服、校銘。
這些後來的東西都差不多,似乎沒人在上面動腦子。比如校銘,不外乎“學高爲師,身正爲範”“積極、奮發、進取”之類。沒有人想和這些詞語發生關係,也發生不了關係,它們矗在那兒,像木樁。
走遍全國都一樣,所有校園都是一個校園。面孔一樣,氣質一樣,課程、考試、標準、任務都一樣。像是彼此抄襲的結果。
我想,我的孩子再也遇不到汪曾祺兒時那樣的歌了,再也使不出吃奶的勁唱什麼了。
心變了,人也懶了。大人成了乏味的大人,孩子成了無趣的孩子。
這個時代,雖不乏偉大的創意,但唯獨少了一些偉大而幼小的靈感。
少了爲孩子服務的才華。
4
偶遇一首民國初的中學校歌。
如果說汪先生的歌透着稚氣蔥蘢,那這首歌則壯志凌雲、激情浩蕩了。猶如前者,它也重本土的風物和典故,只是更凸顯了大時代的訊號和本校學業理念,並援引鄉賢爲激勵。
明山佳氣鬱蔥蔥,甬江如帶水流東。
跨西城一角,樓觀凌空。
海內共和伊始,看多少擔簦人士讀書談道其中。
是社會中堅分子,是國家健兒身手,正宜及時用功。
深寧考據,謝山掌故,足啓我童蒙。
願共守先正遺訓;
言忠信,行篤敬,
效實儲能齊努力,破壁出飛龍。
此歌隸屬浙江一所私立學校——寧波效實中學。詞者魏友枋,清舉人,曾任北大教授。曲者張譜六,該校音樂教師,後任上海美專校長。
“明山”“甬江”,說的是本土地理;“深寧”“謝山”,代指王應麟和全祖望。前者號深寧,宋元學人,《三字經》作者。後者號謝山,清代史學家,以著述鄉邦文獻聞名。該校創於1912年,正值共和初始,此先,當地名流辦“效實學會”,旨在“以私力之經營,施實用之教育,爲民治導先路”。“效實”二字,出自嚴復所譯的赫胥黎《天演論》,其中有“物競天擇,效實儲能”之語。
正像名字所標榜的,該校推崇實學之風,尤重數理化和外語,教材多用外語原版。據說,從1917年起,該校畢業生即免試升入復旦大學、聖約翰大學。當代科學家童第周等13名院士即出身該校。
可以想象,無數少年便是在這歌聲的沐浴中完成了身心發育,交上了立志答卷。
5
某天,讀一網帖,裡面抄錄了60多年前四川兩所中學的校歌。提供者爲一位叫鄒順田的老先生,鄒老1926年生於犍爲縣,先後在老家犍爲中學和成都甫澄中學唸書。歌詞如下——
山蒼水碧擁犍陽,喜有羣英共一堂。
涵我以學業,華我以文章,健我身手好騰驤。
向前途,進取共將相。
各敬業,仁不讓,努力!任重致遠唯吾儻。
(《犍爲中學校歌》)
昭烈蹕宮丞相祠,蓊蓊鬱鬱廬舍傍屋脊。
勸學從仕,學季堪追;例比十二儒行,會此五百昌期。
文翁邈矣,高振繼之;均平既如,相如爲師。
望古承昨,養氣隨時。
大業能經國,危瞻賴扶持。
(《甫澄中學校歌》)
以鄒老生年算,今已逾八十鶴壽,想必不會親自發帖,但其中錄入了老人一段心語:“儘管時光已過去60餘載,耄耋之年的我,迄今猶記當年唱過的兩首校歌……犍爲中學的校歌作者不知何許人也,甫澄中學是由軍閥劉湘所辦,甫澄即劉湘的字,校歌是一個叫周虛伯的老先生創作的。而今看來,兩首歌雖顯古奧,但以鄉賢爲號召、激勵後生奮發向上、報效社會的精神仍值得嘉許。”
恐怕沒有一個民族發生過這樣的事:100年前的語言,現今竟需要翻譯(語文課裡不是專門有“文言翻譯”一項嗎)!
上述歌詞以今人的國語水平而論,確顯晦澀,但我想,若這兩所學校至今尚在,倒不妨沿襲這兩首歌。單就領略詞語之美、家鄉典故,也是好的。
我向鄒先生默默致意並祝福。從其滴言片語間,我已感受到了那歌聲留下的儒古之秀、清風之薰。
一棟學廬,一鄉子弟。
一闋校歌,一部青春。
歲月如歌,這話總不錯的。“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這些徘徊在簡陋操場上的歌聲,皆讓我想起了梁啓超說的“少年中國”。
那時的兒郎,真是聞雞起舞,意氣風雷。
那時的中國,竟有那麼多的精神美少年。
6
邂逅汪曾祺的歌后,我即有個心願,能否再遇幾首老的小學校歌,從而讓汪先生“玻璃般的童音”不那麼孤單?我想給它配上幾位“發小”。
我不刻意尋訪。我喜歡某種東西突然跳至眼前的感覺,就像蟋蟀從草叢裡躍起。
不久前,去江蘇海門,此地是鼎鼎大名的張謇故里。
張謇,何許人也?清末最後一位狀元;晚清立憲運動的骨幹;民國政府的實業總長及農商總長;農工商俱全的大生資本集團之老闆;大量慈善公益機構和數百家學校的捐資人……
此次海門行,我最大的驚喜是與幾首校歌不期而遇。當地名士袁蘊豪先生贈我一冊他的大書:《潮流——張謇在海門》,其中竟藏有張謇撰寫的部分校歌。
大江東下海潮上,潮潮涌進青龍港。
港中有三鎮,常樂居中央。
二十八圩同社倉,小學校開兼教養。
父老不愁荒,兒童勿憂傖。
大家愛國先愛鄉,常樂之校真堂堂。
該詞作於光緒三十年(1904)。張謇家住海門常樂鎮,1903年,張謇東遊日本,歸來後深感教育之重大,即在家門口闢出幾十間房,創辦了“常樂公立初等小學”,設修身課、國文課、算術課、圖畫課、手工課、體育課等。
該詞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和上述諸歌一樣,它先要傳遞一個信息:你的家在哪裡?咱們學堂位於華夏何處?試想一下,百年前的中國鄉下,對不識一字、未出村口的窮娃子來說,明確自己身在何處是件多麼偉大和激動的事!歌詞開頭,關於常樂面江眺海的描繪,讓小學堂平添一股雄闊之魄和潮頭之勢。歌詞最後,是安慰孩子安心讀書,對家鄉有信心,對本校有信心。
7
張謇的實業之舉,最艱辛的屬圍堤造田。南通一帶多不毛鹽鹼,爲爭取糧棉,1901年,張謇組建了中國首家股份制管理、資本化經營的大農業拓荒集團——“通海墾牧公司”。眷念傭工子弟的成長,張謇不惜重金,於荒灘上創辦“墾牧鄉高等小學”,在袁先生的贈書中,我讀到了該校校歌——
噫艱哉墾牧鄉,
葦蒿螺蛤今粢粱,
……
崛興兮千辛而萬苦,
相勸兮日就而月將。
耕田讀書兮百世良,
海有旭兮校有光。
這首詞很美,既有滄海桑田的今昔對照,又有“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勸學勵志;既激越明亮,又不失憂患和督導。可謂貧賤之上的高貴、荒野之上的雅風。
“教育爲母,實業爲父”,乃張謇一生的精神嚮導。他曾計劃:南通每方圓25裡內必見一所小學,如此,一個孩子每天最多走10里路。後來,一次雨濘跋涉使其深感學童之苦,於是將目標改爲:方圓16裡內設一所小學。他一生爲家鄉地圖留下了多少校址呢?300多處。
狼之山,青迢迢,江淮之水朝宗遙。
風雲開張師範校,興我國民此其兆。
民智兮國牢,民智兮國牢,
校有譽兮千齡始朝。
這首在南通傳唱了百年的歌,隸屬於我國第一所民立師範學校——誕生於1903年的通州師範學校,作者即張謇。南通位於江淮之畔,狼山則於城南,顯然,此歌也是先回答“身在何處”,但和前面的歌相比,除“少年中國”的使命感,它更強調了“師範”與啓智的關係。
百年來的南通教育,直接受益於這棟孕育師資的母體。王國維曾在此授國文,陳師曾、歐陽予倩曾來此教繪畫和曲藝。楊樂、李大潛、巢紀平、吳慰祖、施雅風等數十名院士,王個簃、趙無極、袁運甫、袁運生等藝術家……便是在這歌聲的薰風中成長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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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張謇的宏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