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怎樣纔算一個好的時代(5)

這麼大的開支從哪兒來呢?自然是實業。1922年,張謇70歲時,大生集團有4個紡織廠,資產達900萬兩白銀、紗錠16萬枚,同時還擁有近20家鹽墾公司,這些都充當了他那些偉大構想、高尚事業的提款機和孵化器。

在接受海門電視臺採訪時,我忍不住感慨:“就生命能量、精神魅力和社會擔當而言,張謇太讓人驚歎,那簡直不像一個人做的事,而該由一羣人、由時代最優秀的精英羣體來實施,可又的的確確發生在一個人身上,太不可思議了!自古以來,中國人往往不是太實就是太虛,要麼只顧坐而論道,要麼忙於低頭走路。文人往往思想力很強,行動力太弱……而張謇不,他知道怎麼賺錢,知道爲什麼賺錢,知道怎樣把錢花得精彩……他是窮人的榜樣,是富人的榜樣;他是文人的榜樣,是商人的榜樣,更是理想主義者的榜樣!”

有人說過,一個偉大時代的到來,最需要三種人:改革派、實幹家、夢幻者。這幾種生命身份,竟一併在張謇身上匯合了,他兼任並出色完成了所有角色。

可惜,只有一個張謇。

9

那晚,當地朋友陪我乘船夜遊南通城,一路槳聲,導遊不斷指指點點,每過一個橋孔,每逢一處舊式建築,她都會輕輕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不錯,這座城市,是一個人的作品。

深夜,回到下榻的賓館,打開央視新聞頻道,看我工作的欄目《24小時》,看時代的今天又上演了什麼,不出所料,依然是詭異的股市、瘋長的房價、城市拆遷和釘子戶、城管商販衝突、民工討薪跳樓秀、和高考有關的爭吵……

關掉電視,當世界的喧譁變回一面安靜的黑屏,我突然特別懷念那個人,張謇。

有些人不該在光陰中消逝,有些歌不該在空氣裡失蹤。

打開窗,海風特有的清涼襲來,樓下是萬家燈火,是被張謇叫作“新新世界的雛形”的後來。

離開海門前,當地報紙採訪:您對海門有什麼建議?

我笑笑說,希望海門的每棟中小學都有一支自己的校歌,好一點的校歌。那種在風雨操場上天天唱的校歌,那種當成精神功課、晨鐘暮鼓的校歌……

13、向2008最後的陽光致敬

上午,被明晃晃的陽光驚醒。

最後一天了嗎?客廳的植物異口同聲:是。

那麼,向2008最後一天的光線致敬吧。

生命的來意,也許即爲了曬曬太陽。

蜉蝣上午點鐘出生,下午三四點鐘去世,一生沒有黑暗。它的歷程很完整、很漫長,細節和密度一點不亞於人生。

瞥見樓下院裡一隻黃犬,正幸福地曬太陽。

它是我今天的同伴。

作爲兩個動物,我和它都感覺今天的陽光很特別,格外值得珍惜。

想起30年前,隨父母呆在北方一個“人民公社”,印象最深的是一到冬天,老人們就倚在朝南的柴垛下曬太陽,眯着眼,雙手袖在棉襖裡,一動不動……似乎整個冬天,從早到晚,他們都牢牢保持這個姿勢。

年輕的時候,迷戀夜色,辜負了很多白天。

從今往後,我要向每天的陽光注目,致敬。

明年,我要在有限的客廳內種更多的草卉,吊蘭、文竹、鳶尾、車前草、牽牛花……還有向日葵。

向植物學習,我要做一個向陽的動物。

爭分奪秒,光合作用,我要做個渾身長滿葉子的人,一個鬱鬱蔥蔥的人。

其實,最想說的就是:人生,好好曬太陽。

2008年12月31日下午

14、青春之死·懷念陳虻

我的手機裡一直留着兩條短信,一條是朋友李倫發來的,4個字:“陳虻走了。”時間是2008年12月23日凌晨。一條是原《社會記錄》編導張亮亮在看了我紀念陳虻的博文後發來的,用的是《約翰·克里斯朵夫》裡的一句話:“若你繼續沿着朋友的足跡與理想前進,那麼,你將見到活生生的故人。”

陳虻,生於1961年,原中央電視臺新聞評論部副主任,中國電視紀錄片領軍人物,《東方時空》創始人之一,並提出“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凡理想主義者,都是青年,時代之青年。所以在我眼裡,陳虻永遠是個青年,這是一個青年的死。他被青春永遠收藏了。

前不久,我和張潔去燕山腳下看陳虻,那是一塊青石。

陽光很溫煦,山間有飛鳥,石下散落着菸頭,有人來過。

我們擺了兩束花,一束白,一束黃。

陳虻兄,常回來看看

冬至剛過,北京迎來它最冷的一個凌晨。

一羣人卻等來了震驚和悲慟。

雖然那份痛早就在路上,但我們還是沒做好準備。它讓我們措手不及,讓我們感到被冷落、被遺棄,甚至被傷害。你走得太快,來不及告別,來不及囑託。你太英年,英年得讓人懷疑命運的公正。要知道,除了胃,你的每個器官都強健於我們。要知道,你是個有無數人生打算和強烈“未來感”的人。

打開窗,大口大口吸冷風,我知你靈魂未遠,你還在北京,還要再去一次南院。遠行前,你還有許多事要做,這一夜,你會很忙、很累……

“陳虻”,一個圈內人公認的精神名詞。對於外界,你並不知名,儘管你的才華和勤奮舉起了很多名人。

我想我不能再吝嗇讚美了,否則再沒機會。

一個性情溫美的兄長,一個純真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在紀錄片理念和美學體系上創下個人標籤的人,一個以額頭、長髮、閃光的語言招來崇拜的智者,一個以才情和風度提升了男人品質的紳士,一個多愁善感、常因一段鏡頭而流淚的審片人,一個廢寢忘食、生活簡陋終致身體報復的人……

因你要遠行,今天,那個隱蔽在羊坊店路的小院顯得蕭瑟而虛弱,它丟失了最有分量的一股體息。一夜大風,將最灼熱的一縷靈魂颳走了。我知道,在很長的時間裡,它將失去重心。同時,也將流行起關於你的種種傳說。不錯,你將成爲傳說,尤其新人們中間。傳說只要你在機房審片,周圍即會攏起一圈人牆,他們被磁場召喚而來,捨不得錯過你的隻言片語,哪怕斥責和挖苦。比如某次審片,你突然問人家年齡,然後嘟囔“嗯,改行還來得及”;比如你瞅着瞅着片子,突然打量人家衣着,冒出一句“看你怎麼穿衣服,就知道怎麼編片子”……奇怪的是,這些並未讓人家惱怒或羞愧,慢慢,它們成了獎賞,成了窖藏。而那一天,也成了他們的節日,當被別人問起時,無不驕傲地點點頭。

陳虻,你將成爲一個傳說。你的種種“劣跡”將成爲美談。大夥以曾與你近在咫尺、受你精神“侵略”之深爲驕傲,爲炫耀的資本,甚至捱罵都將成榮譽。

一句話,大夥爭着佔有你、分享你。你是大夥的營養品、戰利品。

無論何時,這夥人都將感謝命運的饋贈,感謝將你安置在他們中間,與之爲伍,與之稱兄道弟。

陳虻,知道嗎?你的遠行將掠奪多少懷念?你的缺席將劫持多少孤獨?

陳虻兄,在天在地,我們永不相忘!

我們將在抱怨命運的不公之後繼續信賴它。

我們將在痛恨人生的無常之後繼續摯愛它。

陳虻兄,常回來看看!看看南院,看看兄弟……

我們替你活在你撇下的時空裡。一個更復雜也更充滿希望的時代在你身後展開。

你的兒子將成爲那時的觀衆,他將慢慢知道自己的父親,因你驕傲併成爲你的驕傲。

2008年12月23日夜

平安夜思緒,與陳虻有關

一個院落、一個團隊,失去精神領袖的後果是:它和成員之間不再有心靈契約和精神歸屬關係,只剩下僱傭與管轄;它不再是一個人生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只是一個生產隊和純粹的生計公司。這份僱傭在合同上也許公平,也許不公平,不管怎樣,都只是一種交易,一種物理的淺薄關係。陳虻走後,就會閃現這樣一片廢墟。未來,或許會再生以欄目爲單元、以製片人爲首領的袖珍型精神團隊,但以院落爲輪廓的精神羣體的的確確隕落了。孫玉勝《十年》中描繪的那片理想主義者嘯聚揮幟的精神風光,將不復存在。

鉚釘沒有了,船體解散了,每一片板料都浮在水面上。

“南院”,將變成南邊的一個院子。

週六,當向陳虻最後告別的時候,一個時代即宣告結束。

被宣告結束。

追悼會,本質上是對“死”和“終”的一種深化,一種印象的加固。在陳虻這個激情浩蕩、英氣飛揚的人身上,怎麼能隨便用“死”的標籤呢?而且,我還有一種不安,我不願看到一些政治符號和標籤(雖然那也是善意的撫卹)覆蓋在他身上。我不知道他的靈魂會不會抵制,要知道,這是個多麼追求純粹、渴望自由和纖塵不染的人啊!若是那樣,但願這個寬容的人會微笑着滿不在乎。昨天和李倫談話,我說,若真的必須有一個官方儀式,希望別過度用黑色,放的也不是哀樂,而是他的某段音容笑貌,然後是某首曲子,陽光些、唯美些、有力量些,比如馬勒的,比如巴赫的詠歎調,比如貝多芬的《田園》《歡樂頌》《英雄的葬禮》,或乾脆陳虻喜歡的某曲卡拉OK……

所以,我選擇了逃避。爲此,那一天,我將承受慘重的孤獨,我甚至想不出一個法子躲過哀樂響起的那個時刻,我送過父親,我骨子裡徘徊着哀樂,乃至住着哀樂。

但從此之後,我心裡是溫暖的,因爲我未見陳虻的“死”。對我來說,他只是在別處,沒來上班而已。這樣,說不定哪天即會在街頭撞到他,又見那頭藝術家的長髮……這是務虛的好處,也是軟弱者的光明。

把靈魂交給懷念者和繼承者,把軀殼返還大地,它本身就是大地喂出的。

我相信精神是種不死的能量,它是守恆的,不減不損,永遠棲息在空氣中、月光下和後人的行動中。

好好活着,紀念陳虻,做好他的同路人,做好他的生命同類,做好他的精神兄弟。唯此,“死”纔是個假象,活着的另一個他纔不孤獨,他的靈魂纔有枝可棲,有地方借宿。

要活得像陳虻那樣乾淨、堅定、燦爛,又要減少他的遺憾。相比他的優秀和才華,他是有巨大遺憾的,他甚至錯過了親自表達的機會。其實,正是那些遺憾最讓我疼痛,刻骨銘心。古往今來,在各個職場和沙場,在各類英才和人傑身上,都上演過“未酬”“恨晚”之憾。

我珍惜、敬重乃至熱愛這個人,並非僅因他的優秀,更由於他代表了一種生命類型、一種生存路線、一種精神命運。他的起落,他的舒暢和壓抑,他的飄逸和負重,他的弧度和筆直,都代表了時代一羣人的命和運。他像個標本,像塊碑,承載的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組肖像。

沈從文的墓碑上刻着:“一個士兵,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回到故鄉。”陳虻的故鄉在哪兒呢?

蕭伯納說:“我希望世界在我去世的時候,要比我出生的時候好。”

這句話可延伸出無數的祈願。或許陳虻會說——

我希望中國的媒體環境,在別人懷念你們的時候,要比你們懷念我的時候好。

2008年12月24日夜

時代的疾病

——精神訪談錄

時間:2009年12月18日。

地點:北京崇文門咖啡館。

緣起:應楊偉東先生之邀,接受其紀錄片《需要》的採訪。該片擬訪問當代中國諸領域的一批學者和藝術家,就文學、道德、人性、信仰、法律、科學、文化、秩序、精神家園、知識分子、世界觀等傳統概念和話題作答,旨在掃描幾十年來國人思想的激盪與變遷。本篇在現場基礎上作了梳理。

問:首先感謝王老師能接受我們的邀請。此前您已收到了採訪提綱,那些概念是非常普通而常規的,甚至頗顯過時,也許我們正是想通過這些“過時”的概念,來激發並觀察您的情緒,進而觸摸時代的變化和價值趨勢。我的提問將非常簡化,以您發言爲主,您隨意回答,也可以跳過。

答:首先,我得表達一個意思:那就是試圖對一個概念作出肯定性回答,不太符合我現在的習慣,尤其這類涉及事物內涵和命名的解釋。因爲面對這些問題時,每個人潛意識裡都有去追求“真理”的衝動,都不自覺地修飾個人的觀點,美化自己的智力,從而損失掉一些真實——也破壞了你的初衷。另外,確如你剛纔講的那樣,有些概念和設問,太刻板、太辭典化,除非面對審訊,我自己不會主動追求它們的。有些本身就是30年前教條主義、模具文化的產物,這些年來,沒人再執着於此,或者說,拋棄了它們。

但從另一角度講,我覺得你設計這些問題,也許有某種象徵或隱喻,說白一點,就是有“陷阱”的意思,即把被遺忘或不屑的問題重新拋出來,逼你面對,希望有意外發生。不出所料,你剛纔已亮了底牌。總之吧,我儘量不閃躲,但不求完整,不壓抑衝動,爭取說得飛快一點,這樣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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