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愛”字,鼓吹容易,秉持難矣。尤其社會矛盾激化,公平和正義羸弱之時,你一味地講“愛”,連自己都覺臉紅。但你看當下的精神空氣,除了腐爛、虛無和頹敗像灰塵飄來飄去,還充滿戾氣和刀具的影子。中國的社會結構和權力基礎是靠暴力革命打下的,政治江山是這樣,意識形態也是這樣,那麼,民間土壤和空氣中,就不可避免殘留這種農藥,染上這種菌羣。所以,在條件成熟時,消解鬥爭哲學的任務非常必要,去仇恨化,去敵視性,中國人缺乏微笑,缺乏信任,缺少諒解……而且,我希望中國的文學、藝術、媒介,多重視一下愛,多一點溫暖和光,尤其多一點“無條件的愛”,這不是粉飾太平,因爲我們要活下去,沒有愛,世界就是冰冷的,人會被凍僵。
過多的奢談意義不大,若選擇起步點,那就從“法”和“愛”開始吧。中國民間正出現越來越多的公益團隊和愛心組織,這是最讓我欣慰的一個跡象。它們是這個時代的維生素。
5、CCTV:需要和獵物商量的獵人
問:換個貼身的話題吧,您現在做媒體,但身份和事務又多元化,包含作家、電視新聞人、公共知識分子等,您最看重哪個角色?另外我還有個疑問,以您的精神背景和價值立場,似乎很難和央視發生關係,能說說這方面的感受嗎?
答:你言重了。其實,我唯一的身份就是個喜歡胡思亂想,且信手塗鴉的人。塗鴉在家裡就是作家,塗鴉在屏幕上就是電視人,塗鴉在大街上就是公共知識分子。隨人家怎麼看吧。
央視頻道和單元衆多,自主性差,影響它的氣候因素多,變數很大,談它有不靠譜的感覺。正像你前面提到的,它的民間名聲擱在那,談它弄不好要捱罵。若真那樣,我請求被罵輕一點,我的寫作從未捱過民間的罵,沒這方面歷練,臉皮和內心承受力都差。
我下面說的央視不是全臺資源,那就魚龍混雜了,僅指我瞭解的新聞頻道,特指它未改直播前的狀態,即由《新聞調查》《東方時空》《社會記錄》《新聞會客廳》《新聞1+1》《新聞週刊》《世界週刊》《高端訪問》《紀事》等組合起的那個晚間狀態,差不多6年吧。現在許多欄目消失了,才覺得是一段很值得紀念和收藏的時光。
先說我,近年來較少攢下文字,因爲已在節目中通過各種出口,基本把能量釋放掉了,把要說的話給送出去了。中國的主流媒體,其話語系統有個特點,即語言的雕飾功夫和裝修能力極強,當然屬於無奈。它們不乏睿智、良知和勇敢之人,可惜的是,其大量光陰、智力和才華被“修飾”“拿捏”“分寸”“火候”這些工序給消耗掉了,這是個悲劇,但值得尊重。其實你若用心看的話,它呼之欲出的東西,和那些最尖銳的報刊聲音差不多同質,但粗一搭眼,你就會罵它,罵它爲何糖衣?爲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爲何不將軍只拱卒?其實它盡力了,甚至是拉了滿弓的,但瞄準時間過長而泄了力,它要瞄了再瞄才行。若把批評型報道比作打獵,央視是爲數不多的需要與獵物商量和談判的獵人,而民間獵手幾乎想射哪射哪。雖然它的戰利品中以小動物居多,但你若見一隻滴血的老虎,仔細勘察,其身上多有CCTV的箭頭,但並非要害部位。我告訴你,那就是它心目中的10環,其目標就是使之負傷而非致命。難道負傷沒意義嗎?
遺憾雖有,但從傳播角度說,它的受衆廣啊,承接面和受力面大啊,而且它影響的是最普泛的大衆和基層權力領域,並非知識精英——這個層面的人幾乎不看電視了。一個農民或鄉鎮長或某局長,他可能不看《南方週末》,但他會消費央視或《人民日報》,習慣了啊,公費訂的啊,公家言論啊,看了他就會想,原來這個事央視是這麼認爲的,無形中即接受了一份價值觀。這個作用力非常大,因爲來自他依賴、信任或者說習慣於服從的媒體,雙方是對稱和銜接的,型號匹配,淵源深厚。衆所周知,央視、《人民日報》等角色常被習慣認爲其觀點是權力支持的,是政策的助手,所以體制內的受衆接受起來,即會少許多猶疑和顧慮,就像從前人們慣於從“兩報一刊”獲取權威信息一樣,從傳播學上講,這種功效非常大。所以我一直認爲體制內媒體的進步很重要,它具有標誌意義,不要嫌棄它,畢竟不是“出身論”的時代了,至於特殊氣候下某些欄目、某期節目的糟糕表現,你完全可視爲無效傳播、逆向傳播或信息垃圾就是了。體制內的主流媒體不進步,網絡再怎麼自由,南方報業再怎麼勇往直前,我都樂觀不起來,都不能說媒體成績有多好,共識和卓見不能圈在沙龍裡,不能只搞自我複製和近親繁殖,或像發展預備黨員似的,太低效了。總之,我的意思是社會要進步,必須推動體制進步,要打交道,要對話和協商,攙扶也好,安輪子也好,肩扛背挑轎擡都行。而涇渭分明和老死不相往來,或搞空谷足音,立場上很決絕,道德上很清白,但失去了實際效力和作用於對方的機會,是決裂的意義大還是合作的意義大?你要改變一個人,總不能連理都不理對方吧?除非你不想改變,只盼這個人迅速消失。社會進程是合力的結果,是四面八方交匯和平衡的結果,是“左”派、右派、保守派、激進派、自由派、中間派共同化合反應的結果,當然更取決於它們的比例。我推崇並尊重這種合力的陣容,希望它比例合理,希望少些內訌和不理性的敵意。說實話,我有時納悶爲何連我欣賞的一些節目都遭遇民間那麼多排斥,是標準和期待值太懸殊?抑或怒其鮑肆出身,惡屋及烏?像曾經的《新聞調查》《社會記錄》《新聞1+1》等欄目,我覺得多數時候是配不上這些憎惡的。它們已呈現較純粹的媒體特徵了,自選動作遠大於規定動作,且以批評性報道爲主,其宣傳功能已被最大程度弱化了——被媒體本能、職業理想和榮譽感,被內外部的專業化競爭。當然,和一些紙媒相比,它的選題空間和話語權還是拘謹的,無論改革派對“穩健”的謹慎需要,還是保守派對“秩序”的過度擔心,都會造成它的緊縮和動作僵硬,這也是常被民間詬爲“失明”“噤聲”的原因。儘管如此,近年來的重大焦點和熱點,比如黑煤窯和礦難、汶川大地震、周老虎事件、許霆案、三鹿奶粉事件、樓歪歪事件、開胸驗肺事件、王帥事件、孫偉銘事件、上海釣魚執法事件、鄧玉嬌事件,包括剛發生的唐福珍事件、李莊事件……它都沒有缺席,甚至貢獻了較紮實和有深度的事實部分,從而給民議、網評和政策思考提供了素材和起點。
無疑,這個時代對“聲音”符號的渴望和消費需求是非常旺盛的,總希望你能把意見以最清晰、飽滿、露骨甚至刺激性的語言方式拋出來——並以此去定性一個媒體的紅與黑,去衡量其良心尺寸,我理解這種渴望,也深以爲聲音的重要和珍貴,但它更適用於有條件的媒體。因爲角色和場地不一樣,荒原上說話和廣場上說話、客廳裡說話和舞臺上說話不一樣。我一直有個觀點,即“大事實小言論”,電視不同於紙媒,文章是靠言論取勝的,而影像媒體的重心不在觀點和發聲,而在於現場部分,你給觀衆提供充裕的素材、搭建好思考平臺和起點就夠了,你的“喉結”特徵要讓位於“眼睛”功能。
我想,之所以招來民間那麼多責怨,也許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你只是精神靶子,民間需要這麼一面可以吐痰和擲物的牆,選擇你當這個情緒垃圾桶,肯定是有原因的,也許你當之無愧,也許你有點冤,也許個體冤而整體不冤,也許昨天冤而今天不冤,也許初衷冤而事實不冤,但在現有環境下,你必須爲自己的出身埋單,再說對一個佔有最大國家資源的媒體來說,再高的要求,情理上也不過分。
問:您覺得它距離真正意義的媒體還有多遠?您剛纔說的那些不錯的欄目,它們的比例大嗎?您這樣評價,是否和您的參與有關?
答:嚴格講,媒體就是媒體,只對新聞事實和真相負責,而非爲誰、爲哪個羣體服務或代言,但在沒有獨立的《新聞法》前提下,純正意義的媒體是不存在的,我們只是爲了言說方便,臨時借用罷了。其實,喉舌也未必是個多麼貶義的詞,朱鎔基總理視察《焦點訪談》時,不是有過“做人民喉舌”的題詞嗎?這個定位不低啊,也不過時啊。就像“爲人民服務”,能做到很了不起啊。
我不知道你看過它哪些節目,如果你看的是時政部分,我會無語的,因爲我看的時候就會無語。這些年,時政報道的話語系統改進很小,拋開內容不說,敘事邏輯非常落後,基本還停留在小學作文的階段,很笨拙,我不知道爲什麼……即便從宣傳功能上講,也是效率極低的。在這樣的框架下,連“先進事蹟”表彰也報廢了,基本屬無效傳播,甚至招來逆向傳播或反向解讀。其實,有些“好人好事”作爲社會的精神事件和人性閃光,是很珍貴的,尤其道德荒蕪的時代,這些螢火蟲般的人和事,若得到更自然更本色的解讀,換一種目光來注視,很有意義。
至於你剛纔說的比例,我不掌握信息。但有一點,那就是在任何一個職業環境中,良幣和劣幣總是此起彼伏,互爲消長,而且,該比例掌握在管理層手中,就像攥了一副撲克牌,怎麼組合、怎麼出牌,考驗管理者的判斷和魄力。是良幣驅除劣幣還是相反,看氣候吧。但每次陣痛,都會上演個別良幣被淘汰的遊戲,這是無疑的。有時,良幣多了會視爲“問題”,因爲它改變了構成。當然,劣幣多了也不行,因爲一個媒體,它在民間的那點信用、口碑和收視率,要靠良幣去積攢,否則連廣告都會流失。過去有個說法:良幣是給下面消費的,劣幣是給上面消費的。但我認爲是個過時的管理策略。因爲即便站在上面的角度,若不能保證良幣的繁衍和足夠份額,劣幣是花不出去、消費不掉的,也就是說,這是個捆綁式的銷售遊戲,劣幣是沾良幣的光,吃的是良幣利息,而央視在民間最大的,甚至唯一本金、唯一儲蓄就是歷史上的那些良幣,比如曾經的《焦點訪談》。若你開始往裡大量摻劣幣,摻過了頭,那性質就變了,會被市場視爲假鈔,老百姓拒收。
我這樣評說央視部分節目,當然和我對它的參與有關,否則我不瞭解它,而且我相信這是很理性、很職業的認識。但它的問題在於變數太大,它自持力很差,像冰山,表面很大,但浮着,很脆弱,下面全是水。所以,我的任何評說也只限於階段性,我說的是它的上一個週期,已經結束了。
問:我看網上很多人不喜歡白巖鬆,說他“裝腔作勢”,您怎麼看?
答:我和他沒有私交,但他的節目我關注,有時還研究一下,作爲我們節目的參考。我不知你說的那種印象是針對人還是其言論,是他略顯自負和強勢的語態還是什麼,能舉個他的例子就好了。
白巖鬆無疑是央視新聞這塊說話最多的人,因爲其節目是日播和評論態。我很納悶這個現象,爲何網上那麼多人罵他?感情上好惡一個人很正常,但從專業和理性的角度,我尊重這個人,我跟很多同事說,他做得很不容易。他有自己成熟而系統的價值觀,有自己的語言系統,這很重要。獨立的價值觀和語言系統,是一個新聞主播最重要的裝備,央視乃至全國大部分主持人都不持有。我覺得在和體制尋找接口與組織有效對話方面,他努力了,也盡力了,多數情況下,已把允許的話語能量調到了最大值。他的語言很體現“糖衣”設計,圓潤中有尖銳,防守中有侵略,有時甚至已脫了“衣”,基本裸了,很骨感。正因爲這種分寸把握、建設的誠意、口型口吻的穩健和關鍵詞的牢固,使得他的話——不帶敵意但也不怎麼動聽的話,體制和被批評者都能聽進去,也給他爭取了較大空間。沒有空間,對方捂起耳朵不聽,甚至拿走你的話筒,你就白忙活了,能量就白費了,也沒有未來了。我覺得中國需要這樣的角色,這種略顯剋制的角色,這種圓潤而不失銳度的聲音。再過些年,等我們走出了很遠之後,回過頭,我們會清楚這種角色的意義,會把給予先鋒和勇士之後剩下的掌聲給予它,感謝它的迂迴和斷後。
但巖鬆確實有個問題,他和觀衆間似乎總缺少一種默契或叫靈犀的東西,很多誤解可能由此而生,他的信息在傳播中並未被受衆準確吸收。而遊離於新聞邊緣、靠近娛樂的崔永元,反而舉手投足都暗示着和觀衆的默契與相熟,結果,他的信息很少損失,甚至被放大。
這樣說有爲我的同事和位置辯護的嫌疑,但確乎事實。他們很難,只有身在其中才深知這種難。他們身懷良知和理想,三三兩兩、稀稀拉拉、物以類聚,有時靠個人之力爭取一個選題,挽救一段影像、一節同期、一兩句自以爲關鍵的話……從我個人的精神角度,我給了這些同事很高的評價和尊重,我理解他們的忍辱負重和臥薪嚐膽。要做事,哪怕是有限和極有限的事,否則,這麼大的一個平臺就浪費了,國家資源和納稅人的錢就浪費了。
有一次,我半玩笑地問原《新聞調查》的製片人張潔:“有時候你是不是覺得委屈和悲涼,當你把用盡全力的作品拿到圈外,尤其知識同人那裡,卻換來滿臉不屑的時候?”他明白我的意思,面露苦澀:“是,人家在體制外的表達,已走了十步,你才踩着雷挪了兩步,這是怎樣的龜兔賽跑啊!”我和他在朋友上有交叉,能想象那種龜兔聚會的情景。龜是永遠賽不過兔的,但這個時代,龜佔基數,這個龐大的隊伍需要導航。所以,兔子率領兔子,烏龜引導烏龜,龜要勝出的不是兔,而是趴着不動或跑得更慢的龜,兔也一樣,各在自己的系統裡。
要談理想,更要做階段性的事情,否則什麼事也幹不成。季羨林有句流傳很廣的話:“要說真話,不講假話。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學者如此,體制內的良幣若做到這一點,就不簡單了。總之,既然放足時代尚未到來,那就先裹着小腳趕路吧。別放棄,別拋棄,彆強迫它和別人比,要鼓勵它和自己比。
6、不要改造體內的人性,要幫助體外的人性
問:我在2009年第5版《現代漢語詞典》裡查到對人性的解釋:人性是人所具有的正常情感和理性。您是怎樣理解人性的?您如何評價中國文學對人性的表達和認知?
答:對人性,每人都有深刻而權威的感受,完全不需要知識和才能幫忙。每個人都是它的載體,分配也最公平,誰都不比誰多一點,也不會少一點。人的品格和修養有不同,但人性沒差異,它是人的起步點,而修養是後來的。單就感受而言,人性是不摻假的,像內分泌,本能而有規律。但人性又常被主觀請去露臉,即用語言來外化,一外化就挑起了事端和爭議,比如你的提問就慫恿我去外化它,這注定是一場吃力而混亂的表達。
我難說人性是什麼,但我知道人性不是什麼,它既非神性,亦非獸性。人在人性面前不是無動於衷的,人會干預它,會勸誘它,會動員它如何如何,就像哄孩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老百姓口語中,人性有個對立面——“沒人性”,這說明大家是樂觀的,是肯定人性的,這就是文明。
我覺得人性分兩類:一是純嬰兒人性,即天然的完整的未修飾的本性;一是被撫養的人性,即文明規範和理性引領下的性情。每個時代的人性現狀,都是兩者攪拌的結果,混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