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到現在,我幾乎沒沾過像樣的農活。有一天逛超市,我突然蹦出一個念頭:我們每天消費大量的糧食、水、蔬菜,我們天天講吃這營養、吃那保健,但大部分人,尤其你我這樣盤踞在城市、靠大腦爲生的人,更包括那些政客、明星、銀行家、地產商和無聊黨人——我們竟然從來只是整個鏈條的終端消費者!我們一天都沒生產過——哪怕嘗試性、遊戲性地生產一點對身體有用的東西,沒有,從來沒有!從生產到消費這一鏈條,在現代人這兒完全斷開了,人類有史以來恐怕從未出現過這情況,以前,哪怕20年前,我們多少還在家門口撒點種子、養只雞什麼的,如今連這個也沒了。我們成了純粹的徹底的消費者,我們最大的生命特徵就是消費,不停地消費,天天如此,心安理得,絲毫不覺異常。
也許顯得矯情,但我確實這麼想,若有機會,我一定努力去修補這個鏈條,比如養羣雞鴨種點蔬菜,每天往地裡灑點汗水,唯此我才覺得生命完整,不虛妄。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理解那個叫梭羅的美國人,100年前他心急如焚跑到瓦爾登湖,搭個房子,種點東西,自食其力。我覺得他的人生試驗,是支持我這個焦慮的,我們的感受很相似。
另外,我對農活的迷戀和感情,除上述體會,還有一點吸引我,即農田勞動的絕對誠實和公正:你挖塊地,灑多少汗水,付出多少,在正常天氣下,與收穫是成正比的。它拒絕摻假,拒絕作弊。你再看現代職業,多少泡沫和投機成分?多少非正常的獲取和贏利?在北京大街上,金融街、CBD、地產招牌、投資廣告、股市大盤、娛樂海報……空氣中,你仔細嗅嗅,那股曖昧、懶惰、腐爛的氣息多麼濃烈、嗆鼻!多少人夢想一夜暴富、揮金如土……當然,很多人會理直氣壯:我是腦力勞動,你不能說我是剝削,我的付出和收益成正比。真這樣嗎?
正是這種華麗的吹噓和**,讓我懷念一種有形的誠實,像土豆一樣憨厚。正是滿眼的浮塵和不實感,讓我急於尋找一種有根的生存,像麥田一樣穩重。找來找去,發現只有農活能安慰我。它整個程序不撒謊、不騙人,公開且公平。世上還能挑出比它更守信的行當嗎?還有比它更紮實可靠的生長邏輯嗎?在收益盤算上,它只作加減法,連乘除都不沾,更遠離乘方和立方……我都不知道,我從事的工作和我的報酬是否成正比,某種程度上,我也覺得有點虛,不踏實。我也醒悟了爲何知識分子、詩人、藝術家,甚至政客,動輒就要謳歌農民和大地,讚美對方的樸實和勤勞,因爲他們心虛,不接地氣,有羞愧感。
若一個人老做那些對其高尚性沒把握的事,他會常常思慕最樸實的東西。包括你、我、這間咖啡廳的人。
16、房地產跟中國民生開了個惡毒玩笑
問:從整體上,您是怎麼理解和評價我們現在的日常生活的?拋開最差和最好的兩極人羣。
答:因爲做新聞,我的注意力很大一塊放在了民生上。加上性格和信仰,我常把別人的苦難當自己的,把共同體的沉重當自己的,所以心情不好。早年就有人問:你的苦難和憂患意識怎麼來的?其實就這樣來的。我羨慕有的人,高興不需要理由,不高興才需要理由,我恰恰反着。
對我個人來說,我覺得沒有處於理想的生存狀態。相信多數人和我一樣,甚至更糟。大家都有一種感覺:不舒適。不是身體,是說幸福感,我們的心靈舒適度非常差,無論你多麼有錢、匹配多少家當,你都不從容、不自主、不輕盈、不飄逸,就像翅膀上沾了太多泥沙,傢俱上蒙了太多灰塵。
我們有兩個不合理:一個是制度不合理,包括社會規則、遊戲;一個是生活不合理,包括元素、構成和節奏。林林總總的不合理,消耗了我們太多的情緒、光陰、心性。我們不得不用大量精力去對付一些人生本不該進入的東西,就像眼裡進了沙子,喉嚨卡了魚刺,你得花大功夫去清理、去排除。這樣,人生就顯得很被動,疲於防範,疲於對抗和備戰。
這種情形,我稱之爲“被動性生存”。還有一種狀態,表現更強烈,即“準備生活”。我覺得,多數人都處於一種“準備生活”狀態,即人生老不到位的感覺,老在忙忙碌碌地準備,準備着一旦掙了錢、有了閒、買了房……這是一種“一旦如何,然後怎樣”的生活邏輯,準備着時刻準備着……正像那首《我想去桂林》的歌裡所唱:“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時間的時候我卻沒有錢;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了錢的時候我卻沒時間……”
我以爲,生活和準備生活,是兩回事。後者只能叫“前生活”或“準生活”。可大部分人就在這種“前生活”“準生活”中過完了生活。青春、夢想、奮鬥都抵押給了“準備”,而正式的生活始終沒開始,我們就像《等待戈多》裡的主人公。何以如此呢?想要的東西太神聖太高遠嗎?不,是我們的生存成本太高了,它把你消耗和鎖定在了無限的準備上。別的不說,一套房子200萬、300萬,且並非什麼豪宅,就是普普通通一個窩,僅此一項,它就透支了你未來幾十年的消費力。房子就像磨盤,你就是那頭團團轉的驢子,不捨晝夜,眼蒙黑布。前段時間有兩部電視劇很火爆,一部是《奮鬥》,其實該叫“不奮鬥”,一幫只知談戀愛、泡酒吧的漂亮小孩,天知道那房子車子、每天一套的時尚衣服怎麼來的,這堪稱“天堂版的奮鬥”。現實版的奮鬥是《蝸居》,我一點沒用電視人的眼光去瞄它拍攝如何、敘事如何、剪輯如何,我像大爺大媽看《渴望》一樣被它吸引,我覺得它很棒,中國影視業浪費了那麼多光陰,胡扯了那麼多東西,這個我看着最舒服。我放棄挑剔,因爲它點破了一個真相:房子是如何綁架中國人生活的。它契合了我此前思考的那個問題,並鞏固了我的答案:“準備生活”替代了“生活”,“被動生活”覆蓋了“主動生活”。
很多人喜歡探討劇中的“二奶”和,說實話那是個舊玩意,那玩意穿梭於每個劇。只有房奴,是它的獨立主題。據說該劇曾遇停播,爲什麼?恐怕不在於個把葷語,那頂多刪掉就完了,我想是它的主題得罪了人。這些年無論影視還是文學,“房奴”這一重大的民生病竈竟無人觸及,不知是遲鈍還是選擇性失明。3年前我寫過一篇頗長的隨筆,即《一個房奴的精神大字報》,發表後即被收入當年所有文學年選,社科院編的《2008中國文學年鑑》,唯一的散文,收的竟是它。其實,我寫東西已很少了,離文壇更遠。這說明主流文學對時代的追擊速度太慢了,注意力太老化,它只顧在自己的系統內繁殖目標,不擡頭。
問:您覺得這個遊戲,誰是最大的受益者呢?它的危害性又是什麼呢?
答:當然是土地財政、房產商、權力資本、金融投機者和大大小小的炒客。其實我國的商品房才十幾年歷史,過去沒這玩意,而且我們學的是香港期房模式,這就增加了炒作空間,沒幾個國家和地區用這種模式。現在的情況是:全世界幾乎最窮的一幫人,花了幾乎最高的價,買了一套最不靠譜的房子。那不叫真正的房產,只能叫居住權,期限70年,土地權不是你的。你買的不是輛車,而是一個專用座位,像公共汽車的一個座位,車皮、底盤、輪胎、發動機都不是你的,屬集體,有的部位連集體的都不是,歸國家。
房地產真的跟中國民生開了個惡毒的玩笑,它抓住了中國人的命門——不惜血本、拼了老命也要掙得的東西。中國生存文化裡,人對住房有着深深的迷戀和膜拜,再貧賤的祖宗也要給後代攢幾間茅舍,當年鬧革命搞土改時,最火爆的場面就是燒地契。何以對屋宅如此器重呢?傳統中國人很少流動,所謂“父母在,不遠遊”。講究根文化,有守土歸故情結。當代人由於就業和生計,流動性雖增大,但自由遷徙仍受戶籍政策限制。所以,無論文化還是制度,其實都不支持流動,這樣一來,對固定住宅的物質和精神需求依然強勁,“家”和“房”在概念上近乎同義、同值,可畫等號。成家立業的標誌是什麼?就是上有片瓦頂頭,下有錐地立足。
中國房地產商真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商人,史無前例,千萬年的輪迴,讓其趕上了。不僅趕上了資本契機、權力契機、政策契機,還趕上了民間財富契機——儘管平民積蓄水平遠低於發達國家,但畢竟是1949年後最大的一筆,也是改革開放30年來最飽滿之際,就像一個如花似玉的農家少女,父母辛辛苦苦拉扯大,正待出嫁,就遇上了一夥賊人。
至於它的危害性,我個人最痛心的一點就是,作爲一種畸形的暴利遊戲和泡沫經濟模式,它足以讓天下所有的誠實勞動失去價值和意義,“誠實勞動”的回報率在它面前可憐到極點,這會嚴重影響到世俗倫理和精神秩序,使這個原本沒有信仰的社會更加浮躁而虛妄,讓中國資本和財富的“原罪”色彩更加濃重。舉個簡單例子,在北京,假如兩三年前你隨意購得一套房子,期間你什麼也不幹,那麼今天你的資產將翻一到兩番,這是什麼概念?等於你白白賺了100萬到200萬,而只要炒上幾套房子,你就是千萬富翁,面對這樣的“成功”邏輯和投機誘惑,你還有什麼心境去誠實勞動、去搞實體經濟、去一點一滴地積累什麼呢?你過去辛辛苦苦的拼搏和未來的創業理想都將黯然失色,你的心態、心性和價值觀會發生極大變化,你會變得面目全非,認不出自己。你不要以爲這是正常投資,正常投資是有正常收益比例的,其實,這就是不勞而獲,這是件可恥的事,涉及倫理道德,因爲接手你房子的那個人將背上沉重的債務,他一生的幸福和快樂都偷渡到你身上了,這和傳銷的道德後果沒什麼區別,說得嚴重一點,就是合法的掠奪和搶劫。當然,資本的驅利本性在理性上擁有道德豁免權,你指責它也沒用,唯一可指責的就是帶病的政策和制度漏洞,就是慫恿投機、製造神話的遊戲本身。尤其當下的貨幣信用危機,盲目的增長模式,超量流動貨幣的投放,造成民間財富的嚴重縮水,這是百姓恐慌性購房的主因。80年代的“官倒”、90年代的“國有企業股份制改革”、近10年的股市和房地產,這是自改革開放以來最容易贏取暴利的幾次機會,前者和權力有直接關係,而炒股和炒房除了權力資本,更是裹挾了平民資本,投機的身份門檻、資金門檻乃至智力門檻都大大降低了,你只要搭上一班車,你只要及時參與,別落下,你就是中國的中上層,就是“率先富起來”的那幫人,若你都錯過了,或不幸淪爲擊鼓傳花的最後落點,你就是冤大頭,就是社會經濟的底層和弱勢人羣。在高速通貨膨脹的時代,一個規規矩矩、從不投機的人會生存得很落魄、很無力,沒有安全感,即使你有不錯的工資收入,也無濟於事,因爲你的存款天天貶值。這種社會示範和激勵文化帶來的後果非常嚴重,其色彩非常灰暗,不僅腐化經濟品質,還直接敗壞道德肌理,惡化人際關係。
總之,收益加上投機收益,讓中國今天的個體財富和“成功人士”變得非常可疑,難讓人信服。它只會讓人妒羨,不會讓人尊重。
17、文化即拖時代後腿的那股定力
問:在您心目中,文化是什麼?如何看待繼承和發展的關係?
答:文化,在我眼裡,就是祖祖輩輩積攢下的那堆東西,就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那個“宗”。正是這個宗,給我們提供了一種身份認同,沒有它,我們就不知自個兒是誰。
較之通常說的“發展”“前進”,文化即拖時代後腿的那股定力、那個尾巴。它是一種反向力,是一種制約盲目、防止脫繮的力量。汽車有加速和油門系統,更有減速和剎車裝置,文化即後者。它類似松鼠的尾巴,拖着你,糾正你,給你壓陣。沒這尾巴,你的跑、跳、變向、穩定性,都有問題,你會沒有前途。
文化的特徵,一是老,二是慢。
老就是古老,它幫我們收藏光陰和記憶。有個詞很貼切,叫“古稀”,越古的東西越稀少,光陰把它們淹沒了。老建築、老街區、老字號、老報刊、老電影、老唱片、長者、古董、博物館、線裝書、繁體字……都是“老”的載體。我們現在的問題是不夠老,老東西太少,超乎正常的少。我們的很多“老”都是非正常死亡,現代中國的破壞力太強,尤其1949年後,“破舊立新”和“反封建迷信”把無數珍貴的“老”扔進了廢品站和火堆裡。如今,城市亂改造也是個悲劇,很多“古”被剷倒被篡改,建起了復古街。還有文言文和繁體字,沒有哪個民族,它100年前的母語竟需要翻譯和註釋,論國學和傳統,我們似乎有些疏離了。
慢就是舒緩,即耐心、從容、對細節的迷戀。紙質閱讀意味着慢,鴻雁傳書意味着慢,筆墨紙硯意味着慢,手工饅頭意味着慢,長篇小說意味着慢……我們現在的問題是太快、太匆匆、太日新月異,來不及停駐,來不及凝神,一切進入了快餐年代。那種慢慢讀一本書、慢慢寫一封信、慢慢愛上一個人的生活,正越來越遠。
我們停不下來,只好以“更快”代替快,用目不暇接屏蔽我們的挑剔,治療焦慮的藥方竟然成了——再快點,快得讓自己來不及焦慮!
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在《雲上的日子》裡講了件事:墨西哥的山地民族有個規矩,上山途中,無論累不累,走一段即要停下休息,理由是“走得太快,人會丟了靈魂”。近年,歐洲興起了一種“慢生活”運動,不是倡導慢,而是試圖恢復生活本來的樣子、正常的樣子。慢,是一種節奏,更是一種美和秩序。
文化雖然老,卻是最永恆的時尚。在一篇文章中我說過:“變和鉅變是一種意義,不變和少變也是一種意義,甚至蘊藏巨大的未來價值。”文化就是一種不變和少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