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見,原配的世界(7)

“它不像信鴿,一放全跑了,而是圍着巢舍成羣盤旋。養好了可一盤白,一盤灰,一盤紫。鴿哨傳出鈞天妙樂、和平之音,定能爲‘人文奧運’添上最亮麗、最生動的一筆。”九旬的世襄親書《關於奧運會放飛觀賞鴿的獻議》,正式呈交奧組委。誰都明白,老人想借奧運東風,託一把搖搖欲墜的鴿文化。

奧運開幕那夜,我守在電視機前,祈禱老人能如願。終於,該放鴿了,那座叫鳥巢的盆子裡升起的竟然不是翅膀,而是少女的纖纖玉手和聲光煙幕……

張藝謀不愧導演天才。但整晚,我爲一位老人黯然神傷。

一位被放了鴿子的鴿人。

在京這些年,我只在東城和高碑店——幾片拆剩的平房區,邂逅過鴿陣。不多,大概一兩盤的樣子,飛得吃力,有些恍惚,很難配得上“翱翔”一詞。這怪不得它們,到處高樓大廈,猶如石林中穿梭,怎敢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其實,我不希望它飛得更高、更遠,北京的樓如雨後春筍,起得太快、太突兀,在空中找穩定地標是件難事,鴿子會迷路的。

翅膀在流浪。有翅膀的人被放逐。

世襄的鴿友們,那些“遊手好閒”者,既買不起城裡的房子,更撐不開水泥的天空。

如今,誰是天空主人?塵埃、噪音、尾氣、高樓、機翼?

沒了平宅院落、遼闊天庭,沒了空氣的清潔、幽靜……也就取締了鴿子的宿舍和道路,盤剝了鴿哨的釋放空間和路人的仰望空間。

城市的飛鳥時代,真的落幕了?

除了那件事,還有什麼能讓人突然駐足,對着天空久久着迷?還有什麼能讓我們從生活中停下,養成擡望的習慣?

沒了那件事,我們會不會變成一羣只低頭覓食、左刨右挖,只慣於在地上找東西的動物?

京都又要閱兵了,激動人心的機翼將呼嘯着掠過。你說,什麼時候,京城的天上能隨處可見鴿哨編隊呢?

多物美價廉的事啊。無油耗,無污染,無驚擾。

15、荒野的消逝——兼致“哥本哈根氣候大會”上的哭泣

我們沒有創造這個世界,我們正忙於削弱它。

我們需要找到如何使我們自己變得小一些,不再是世界中心的辦法。

——比爾·麥克基本

1

早上跑步,遇到件有趣的事:園子深處有一條僻徑,兩畔是大樹和灌叢,少有人及,我跑過去時,一切正常,可原路折返時,忽眼前一晃,一條亮晶晶的絲攔住去路,我呆住,一隻大蜘蛛正手忙腳亂,原來,趁我來去的間隙,它已在兩棵樹之間設下埋伏。我不敢驚擾這樁陰謀,在欣賞夠了這個自以爲是的傢伙後,我吹起口哨,繞道而行。

這給了我一天的興奮。此後,我熱愛起這個園子——此前我並不欣賞她過度修飾和文明的外表,因爲在那種整齊的美之下,仍活躍着一縷野性的能量,使之每個瞬間都充滿未知、偶然和動盪,儘管微弱、隱蔽,甚至被忽略不計,但在我心裡,它已扭轉了這園子的氣質。

很顯然,上述快樂並非源於邂逅蜘蛛,而是一份叫“野”的元素給的。這份“野”代表着一種誕生了億萬年的原始力量和生物激情,它在文明之外,在“時代”“社會”“人間”概念與內容之外。我亢奮的秘密在於:我撞上了大自然的力。蜘蛛要俘獲的不是我,但等來的卻是我,在它眼裡,我和它是平等的野物——荒野的成員,我爲突如其來的“平等”所暈眩……我被蜘蛛的邏輯粘住了,我被它邀請和一視同仁了,它獎勵了我一個古老身份,一個和文明無關的洪荒身份……這是值得大聲歡呼的。

當然,這有非分之想的成分。在北京這座大城市的腹部,向一座人工園子索取更多野趣,無論如何顯得矯情。

2

這個細節還激起了我對“野性”的遐想。

何謂野性呢?爲何人們一邊毫不猶豫清剿着身邊最後一抹野趣,一邊又憧憬着“可可西里”“羅布泊”式的荒涼?

美國環境學家霍爾姆斯·羅爾斯頓說:“每一條河流,每一隻海鷗,都是一次性的事件,其發生由多種力、規律與偶然因素確定……例如,一隻小郊狼蓄勢要撲向一隻松鼠時,一塊岩石因冰凍膨脹而鬆動,並滾下山坡,這分散了狼的注意力,也使獵物警覺,於是松鼠跑掉了……這些原本無關的元素撞到一起,便顯示出一種野性。”我覺得,這是對野性最好的闡述。野性之美,即大自然的動態、偶發和未知之美,它運用的是自己的邏輯,顯示的是蓬勃的本能,是不受控制和未馴化的原始力量,它超越人的意志和想象,位於人類經驗和見識之外。

在北京,有一些著名的植物景點,像香山的紅葉、玉淵潭的櫻花、北海的蓮池、釣魚臺的銀杏……每年的某個時節,報紙電視都要扮演花媒的角色,除渲染對方的妖嬈,並叮囑尋芳的路線、日程、方案等細節。比如春天,玉淵潭網站的訪問量就會激增,關於早、中、晚櫻的花訊,像天氣預報一樣準。美則美矣,但這種蜂擁而至的哄搶式消費,尤其被人工“雙規”——規定時間、規定地點的計劃性綻放,再加上門票交易環節,使得這一切酷似一場演出……除了印證已知,除了視覺對色彩的消費,它不再給你額外驚喜。所以,這些風物我涉獵一次後,便沒了再訪的衝動和理由。

日子長了,諸景在北京人心目中,便沉澱爲一種季節印象,甚至代指起了時間來,如很多文章開頭會寫:“當香山楓葉紅了的時候……”“玉淵潭的櫻花又開了……”這樣的花開花落,呼應的是舊聞和經驗,精神上往往無動於衷。

種植型風景,本質上和莊稼、高樓大廈一樣,屬人類的方案產品和預定之物,乃勞動成果之一。它企圖明晰、排斥意外、追求秩序和嚴謹,如玉淵潭櫻樹,每一株都被編了號,依品種、花期、色系、比例,分配以特定區域、崗位和功能,總之,這是一套被充分預謀和策劃的美學體系,像鳥巢升起的奧運焰火,其“盛世”頌語早就被一筆一畫灌注在了火藥配方里。一個人注視絢麗焰火和瞥見天際流星,感受截然不同,前者是工程之美,後者屬野性之燦,前者你可以誇獎張藝謀,而後者導演是大自然,你無從感激,只會對天地油生敬意。

荒野的最大特徵,即獨立於人的意志之外,它和文明無關。

有一次,指導閩臺合作的一檔電視旅行節目,用我的話說,這是一個逃離都市的精神私奔者的系列故事。其中一期是雲南,有一鏡頭:臺灣主持人在路邊摘了一朵花,興奮地喊:野玫瑰!我說:你若能發現一朵“不知名的花”就好了。說白了,一個帶觀衆去遠方的揹包客,我希望她走得再狂野和不規則一些,能採集到大自然的一點野性,能邂逅更多的未知與陌生,如此,才堪稱“在那遙遠的地方”。遠方的魅力和誘惑,即在於其美學方向和都市經驗之相反,而“玫瑰”一詞,文氣太重,香水味太嗆鼻了,它頂多會讓我想起情人節、酒吧或花店,它甚至扼殺想象。

3

我們眼中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呢?

對一普通人來說,環繞身邊的,幾乎全是人類自己的成就:城鄉、街巷、交通、社區、學校、醫院、規則、法令……其實,世上還有一種成就,即“大自然成就”:山嶽、湖澤、沙漠、冰川、生物、森林、礦藏、氣候,甚至人本身亦是大自然成就之一。遺憾的是,21世紀的人類,正越來越深陷這樣的處境:我們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裡!

這一點,留意下身邊即證實,除了農田和牧場,幾乎所有地表都像書封一樣被覆了膜,或水泥或瀝青或瓷磚,在北京城,你幾乎湊不齊一盆養花的泥土,除了專職綠地,連一片自主呼吸的裸地都難找。這些年,蟬鳴稀疏,即因爲大地被封死了,蟬蛹無穴可居,無地氣可養。原生態的自然初象,在人類的主流棲息區,已難覓其蹤。我們似乎總難遏制這樣的:在所有的自然成就之上覆蓋以人類自己的成就!此遊戲就像小孩子朝樹上刻名字。比如樂山大佛、龍門石窟、泰山崖刻,比如高山索道、觀光纜車、張家界肩扛的賀龍公園,也許人類清楚,唯自然才永恆,所以鑿山劈崖、以石塑身,借大自然成就彰顯自己的事蹟。再比如發生在長江三峽、雅魯藏布江、喜馬拉雅、南北極乃至月球上的事……無非旨在“鬼斧神工”上加一把人類自己的斧子。

我們似乎堅定地以爲,所有的自然成就皆爲人類成就的基礎和原料,皆爲人類生產力的試驗場。如今,絕大多數動物已進入人類——這種特殊動物的籠子或牧欄,唯極少幸運者仍棲息在純粹的大自然成就裡——而寄存這項成就的荒野,正愈發萎縮,逃往極度虛弱的邊緣。“可可西里”即一個招魂的象徵,它意味着遠方、神話、美麗和寂靜,也意味着孤獨、凋零、訣別與尾聲。

我想,人類也許還有一種成就的可能,亦堪稱最高成就:保衛大自然成就的成就。

只是,留給人類建功的機會和時日,恐怕不多了。

4

颶風、雷暴和大雨已不再是上帝的行動,而是我們的行動。(比爾·麥克基本《自然的終結》)

有則電視廣告,主角是一隻快被淹死的北極熊。擅遊的北極熊會溺水?是,因爲無冰層可攀了,再過20年,北冰洋將成爲北水洋,只剩下水,無情之水。科學家預測,按現今溫室速度,乞力馬紮羅的雪將在十幾年後消逝,對這座偉大的赤道山來說,那抹白色披肩不僅是“在野”之美,也是神性象徵。在我眼裡,這悲劇不亞於馬克思被剃了鬍子,沒了它,偉人的尊嚴和標識蕩然無存,那會是另一個人,誰也不敢與之相認了。2009年10月17日,印度洋島國馬爾代夫上演了一場被稱爲“政治行爲藝術”的悲情劇:總統納希德和14名內閣部長佩帶呼吸器,在6米深的海底舉行了一次內閣會議。研究報告稱,若全球變暖趨勢不減緩,本世紀內,這個由1192座小島組成的國家將被海水淹沒。此舉一個多月後,喜馬拉雅山也上演了類似的一幕:出於對冰川融速的憂憤,尼泊爾總理與20多名內閣部長,戴着氧氣罩,空降在海拔5242米的珠穆朗瑪峰地區,不遠處,正是各國登山者衝擊峰頂的大本營。而幾天後,在丹麥哥本哈根,在這屆被稱作“拯救人類最後機會”的全球氣候大會上,一位斐濟女代表在演講中失聲痛哭,因爲她的家鄉——那個以碧海藍天和棕櫚樹著稱的島國,已四面楚歌、岌岌可危……

這些都是人類成就殺死自然成就的顯赫事例,而隱蔽的個案,即每天發生在眼皮底下的常態細節:減損的湖泊、蕩平的叢林、削矮的山頭、人工降雨和催雪、被篡改結構和成分的土壤、時刻消逝的物種——就在人們熱望大熊貓、藏羚羊、白鰭豚這些明星動物時,大量鮮爲人知的生命體,正黯淡隕落。若有上帝,恐怕每天都忙於一件事:主持死難物種追悼會並敲響喪鐘。

其實,在情感和審美上,現代人並非歧視自然成就,恰恰相反,人們酷愛大自然,像張家界的旅遊口號即“來到張家界,迴歸大自然”(所以我對那個賀龍公園的創意感到驚愕),我們把離開自己的成就去拜謁大自然的成就叫作“旅遊”。對於荒野,大家更是心儀,那麼多人被野外觀鳥、西域探險、尼斯湖怪獸、普羅旺斯傳說、汽車拉力賽搞得神魂顛倒,甚至絞盡腦汁複製與虛擬,比如越野車“有熊出沒”的圖標,比如高爾夫和沙灘體育,其最大誘惑即在於提供幻相,讓人誤以爲自己在野地裡玩耍——即便僞造的“野”,也令人亢奮。

只是人類的另一種能量——物質和經濟的、征服和掘取的、創造和成就歷史的、無限消費和窮盡一切的——太強烈太旺盛了。這導致人們一邊爭寵最後的荒野,一邊做着拓荒的技術準備;一面上演着讚美與愧疚,一面欲罷不能地磨刀霍霍。這種身心矛盾和精神分裂,情形上就像戒毒。

比爾·麥克基本在《自然的終結》中說:“我們作爲一種獨立的力量已經終結了自然,從每一立方米的空氣、溫度計的每一次上升中都可找到我們的欲求、習慣和貪婪。”

從“香格里拉”情結到“可可西里”現實,精神上的縹緲務虛與操作上的極度實用,自然之子的謙卑與萬物君主的自詡……人類左右開弓,若無其事刮自己耳光。

5

在人類的世俗辭典中,“野地”一直被視爲生產力的死角和“文明”的敵對勢力。的確,肉眼望去,野地雜亂無章,不承載任何生計資源和經濟利益,故人們一有機會即剷除它,像一個農民,瞅見莊稼地有雜草即不舒服,即欲拔之,這堪稱“文明的潔癖”。該潔癖的後果,即我們的生活視線內,儘可有精緻的綠地、苗圃、植物園,卻不容忍一塊天然野地。

人們常常將土地和野地混爲一談。土地是玉米、沖蝕溝和抵押生長的地方,而野地是自然的性格,是自然的泥土、生命和天氣的集體和聲。野地不識抵押,不識各種機構……貧瘠的土地可能是富足的野地,只有經濟學家纔會將物質的豐饒等同於富足。(阿爾多·李奧帕德《沙郡年記》)

是啊,該換一種更遼闊更積極的眼光看野地了。

當然,野地應有它正確的位置,儘量不要與環境美學和人類的文明體系相沖突。比如,若廣場故意留一塊野地,我想,連最極端的綠色主義者都不會贊成,因爲沒有功能和意義。但若它出現在京郊的密雲、懷柔或延慶,那價值可能性就有了。

從北京的中央商務區出發,向西南開車不到兩小時,即周口店猿人遺址。“北京人”頭蓋骨化石即發掘於此。在那兒,你會用肉眼確認一個教科書上的事實:野地纔是人類的故里。繁華的北京,連一根雜草都難找的都市,可幾千年前,它有個野性的名字——“薊”。何謂“薊”?《本草綱目》有記,一種葉齒鋒利的野草。我個人以爲,承認自己是猴子變的,承認自己是大自然的成就,深信並時常唸叨這一點,對人類的精神和倫理成長很重要。我略感遺憾的是,周口店只給祖先保留了洞穴,卻沒有一片真正的荒涼與之匹配。山洞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猿人故居,不如說是考古車間,你覺不出原始空間的荒涼、祖先的體溫和氣場,原因即周邊缺少野地,或者說野得不夠,使它和文明之間缺少一堵天然屏障,現代元素的干擾太多了。其實,中國最具現代性的都市,若毗鄰一片相對純粹的荒涼,無論從景觀美學還是生態記憶上看,這種映襯和互補,都是一種優秀的環境理念和追求——自然成就與人類成就的珠聯璧合。

6

我以爲,野地有兩種:鄉野和荒野。

那種小額的、與文明爲鄰、可接納人類考察和訪問的野地,謂之“鄉野”。鄉野有個重要的美學功能,即它可成爲城市文明的鏡像——就像一個異性夥伴,作爲距人類成就最近的自然成就,它能給人帶來異體的溫暖、野性的愉悅、藝術激勵乃至哲學影響。

這些山脈的能量不僅流注到我們的物質生命中,也流注到我們的精神生命裡。這湖邊的荒野上,既有我的孤獨,也有我與自然的互補。個人在荒野中最負責任的做法,是對荒野懷有一種感激之心。(霍爾姆斯·羅爾斯頓)

我們生於一個野蠻、殘忍,同時又極美的世界。我珍視這樣的渴望,即有意義的成分將居主導,並取得勝利……有這麼多東西滿溢我的心:草木、鳥獸、雲彩、白晝與黑夜,還有人內心的永恆。我越對自己感到不確定,越有一種跟萬物親近的感覺。(卡爾·榮格)

我想,這種“跟萬物親近的感覺”,即重新確認自己屬於大自然——把自己送回去,把精神和骨肉送回大地子宮——喚醒生命的本來面目和自然身份——進而與世界團圓的感覺。相反,一味推崇人的社會屬性和文明高位,猶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會導致生命與母體在靈魂上失散、人與萬物在精神上脫鉤。

那麼,何謂“荒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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