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是一種廣袤的獨立於文明之外、有洪荒和永恆品格的處女地。那是純粹的自然成就,人類尚未染指,其基本形態和內在邏輯與億萬年前沒甚區別。在人類語境裡,它有一個略帶貶義的稱呼——“無人區”。文明誕生前,世界皆荒野,猿祖僅是寄生其中的普通一員,和草叢中的螞蚱無異,直到人類身份確立,開始了拓荒運動,荒野纔有了獨立涵義,並作爲“文明”的對峙價值和反向力量而存在。如果說荒野是人類的故鄉,那文明則是荒野的天敵,正是文明所代表的人類利益,不斷圍剿和削減着荒野,將之推向遙遠天際,推向落日的地平線。
“荒野”乃排斥“人間”的一個詞。它有着洪荒的寂靜與安詳,代表着上帝原配的秩序,運行着史前的邏輯和原理。它拒絕道路,拒絕時間和語言,拒絕領土概念和歸屬之爭,拒絕地圖、民族和政治(若人類不打算剝削它,其政治歸屬就毫無意義。“版圖”“領土”只對佔領和統治等功利纔有價值,純正的大自然則無視這些,就像一隻海鷗和鯨魚不會有國籍)……它拒絕一切文明的因子,只承接人類的想象、暗戀或敵視。連“可可西里”都算不上及格的荒野,因爲在那兒,正頻繁出沒着它的破壞力量和保衛力量——嚴格地講,保衛者也是其天敵。
正像霍爾姆斯·羅爾斯頓所說:“荒野中沒有英語或德語,沒有文學或交談……既沒有資本主義也沒有社會主義,既沒有民主也沒有君主。荒野中無所謂誠實、公正、憐憫或義務。荒野中也沒有什麼人類資源,因爲資源像靶子或害蟲一樣,只有當人們某種興趣被喚起時才存在。”
7
荒野如此獨立,執行着如此自我和內在的尺度,對人類又這般冷漠,那它還有積極的價值和意義嗎?
當然有,它保留着地球億萬年的密碼、基因和神奇,它是一切生命的圖騰和母巢,它存在的合理性遠大於我們和我們的想象。
試聽一下羅爾斯頓的聲音吧——
“這裡有光與黑暗、生與死。這裡有幾乎永恆的時間,有存在了20億年的一種遺傳語言。這裡有能量與生物進化……這裡有肌肉和脂肪、神經和汗水、規律與形式、結構與過程、美麗與聰明、和諧與莊嚴……荒野是生命最原初的基礎,是生命最原初的動力。”
這是個浪漫的回答。也只有這種浪漫,才配得上回答,纔敢於和能夠回答。這是實用主義和技術主義難以理解的。羅爾斯頓使用的是一種突破人類邊界的“大地倫理”——它不再以人類利益和價值觀爲尺度,不再考慮人類得失,不再引入爭議和談判,甚至不再運用證據和知識,或者說,它認爲荒野乃上帝之物,有着天經地義的神性價值和自在意義。
愛德華·阿貝說:“你可以認爲地球是爲你和你的快樂準備的,但若連沙漠也是你的,它爲何只備很少的一點水?”人們常悲憤地究問爲何一些王朝和古堡在沙漠裡悄然蒸發了?其實真相併不神秘,只需請教一下那些土著——比如胡楊樹和駱駝刺即可。像人這樣大消耗量的種羣,之於資源匱乏的沙漠,本身即負重超載,沙漠並不支持其大額存在。任何部族的消亡都死於自身的迷途和誤入,無論它怎樣一度興旺,也只是錯覺,它已透支了未來。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資源並非供人消費的,也無須人類命名和確認。像日月星辰一樣,它們有自在的意義、目標和使命。人最恰當的態度,就是以遠眺的方式保持敬畏和憧憬,而人唯一獲得的,就是一片原始聖地在內心激起的美好情愫和宗教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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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有限消費與合理需求的原則,人類的“拓荒時代”早該結束了,早該進入“護荒時代”和“崇荒時代”——以捍衛自然成就爲自身成就的時代。
我們晚了嗎?
是的,有點。
因爲我們不僅超額完成了“拓荒”,還幹起了“滅荒”的勾當。
看看這個時代吧,我們已不僅將荒野放逐天涯即收手,而是趕盡殺絕,欲將整個地球包括大氣層都變成沸騰的“人間”。也許我們並不想如此,但事實上正不折不扣這麼幹。有探險者在沙漠中遇難了,我們在其倒下的地方豎一塊碑,刻幾行字,既表彰人類的勇敢,也算替同胞復仇——在我看來,這碑和一隻亂扔的飲料瓶沒區別,它們都侮辱並殺死了荒野的純度。
眼皮底下,我們如火如荼的文明和藍圖,幾乎消滅了所有的鄉野。
而在遠方,我們的征服欲、好奇心、成就感,正讓荒野奄奄一息。
如果一個國家毀滅了其98%的天然荒野,卻還在打餘下的2%的主意、在想這點荒野是否太多餘了的話,那這個國家的價值觀真是發瘋了。(霍爾姆斯·羅爾斯頓)
有組不倫不類的詞,叫“征程”“進軍”“開拓”,除誓師大會,每次朝未知領域的出發,都會像揮斧一樣舞動這些詞。人類語境中,它們似乎永遠高尚,代表着正義的擒獲、真理的探取,但就是這些詞,卻暗含殺氣騰騰的擄掠意味。
我們所有行動的出發點,皆在於把自己當成了地球唯一的合法業主,事實上,這正是人類怒斥的王道威權和納粹主義。從大自然系統中抽身出來,封許自己至上的生存特權,這是人類最沉重的精神墮落。文明的悲劇,即始於此。
我們現在所幹的一切,我們的揮霍水準,差不多是以1000個地球爲假設庫存和消耗前提的,但事實是:只有一個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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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十或上百年,純粹的大自然成就還有嗎?
若地球只剩下人類的成就,只剩下人類自己生兒育女,那一定是最卑劣的成就、最醜陋的兒女。
我們不想犧牲天然的多樣性以換取有序,不想以犧牲精彩的自然歷史來換取系統性。我們要的是帶有偶然性的恆常性。野性似乎有顯得混亂,從而影響自然歷史成就的危險,但這最後的荒野,恰恰增強了自然歷史的成就,並給新的成就加上了一種興奮。(霍爾姆斯·羅爾斯頓)
說人類意識不到危機,是不公平的,但危機之下,那些僵持的談判與激烈爭吵又顯得不可理喻。爭吵的原因,不外乎地區私慾和政治博弈,不外乎資源的控制與瓜分、責任的推卸與轉嫁。這些年來,從圍繞《京都議定書》的種種扯皮到“哥本哈根大會”面紅耳赤的廝咬,都讓人類的西裝領帶和所謂的“文明”蒙羞。
面對巨量的物種消逝,埃利希夫婦曾哀泣:“地球是一艘由人類駕駛的飛船,物種是這艘船上的鉚釘,使物種滅絕,猶如惡毒地把鉚釘敲掉。”雖然我不同意“人類駕駛”之喻(我認爲是上帝駕駛或無人駕駛),但地球萬物搭乘唯一的“生存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則是事實。不同的洲際、民族、國家,也許分處不同艙室和牀位,但船隻有一艘,前途只有一個,任何只顧艙位不顧船體的私慾,都是愚蠢而可悲的。
20年前,《自然的終結》一書的作者寫道——
“如果有人對我說,2010年世界將發生極其不幸的事,我會在表面上顯示關切,而潛意識裡把它撂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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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曼說:“每當我遇到極爲悲痛和苦惱的事,總是等到夜晚,走到戶外星空下,以求得無聲的滿足。”
而星空,正是天上的荒野。
我常覺得,世人的煩憂,也許在於太倚重“人間邏輯”、太在意文明和習俗編撰的遊戲程序,太迷信那些鼓吹價值觀和倫理觀的生活小冊子了,所謂成敗、正反、得失、榮辱、功過是非、幸與不幸……我理解川端康成的那句話:“如果一朵花很美,那麼,我就有理由活下去。”我覺得這是跳出了“人間”“世事”框架的徹悟,他突然意識到了生命的另一身份:花朵身份,生物身份。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小”,和草木鳥獸一樣的小小的自然身份。正是這種觸地接壤、和泥土交融的感覺,讓靈魂如釋重負,不用在如風世事中盪鞦韆了。
我凝視過一些古老的樹。我早年唸書的地方——山東曲阜有2500年前的柏樹,每次用掌心去撫觸滄桑的樹皮,感受其體溫,揣摩其內部的年輪,我都隱隱動容。想想看吧,這樣一棵樹,它足以看着人類從幼兒到成年,從搖搖晃晃的學步到傲慢的航天發射……無數的時空,全部的文明,所謂博大精深的事物,都在一棵樹的眼皮底下發生,猶如荒野中一羣直立動物的玩耍。就像摺子戲,你方唱罷我登場,再重大的歷史,在一棵樹眼裡,也和一羣頑童玩狗尾巴草無二……每想到這兒,我即覺得體內悄悄發生着變化,有一種倏醒、激活和暢通的感覺,古代、現在、未來——阻斷的線路突然接上了,某種電流正駛過你,離生命和時空的真相越來越近,不用多餘的言說,不用表達你的獲得,而你明明獲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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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野地”能提供生命的另種向度、一種超越時空和經驗的能量,那是一個清靜而安詳的空間,和億萬年前沒大區別,越往深處體味它,它對你的滋養和浸潤越濃,那種古老和原始給你的震驚越大……當重返“人間”時,一個人的和精神往往煥然一新。
1792年7月2日,黑格爾在給女友的信中說:“我時常逃向大自然的懷抱,以便在這兒能使我跟別人——分離開來,從而在大自然庇護下,不受他們的影響,破除同他們的聯繫。”
黑格爾投奔的,無疑是“鄉野”。
想想那樣一幅畫吧:在蟲鳴草寂、樹葉颯颯的空曠中,生命的原初感、清晨感、嬰兒感——驟然睜眼,塵囂被遠遠拋開,個體的寧靜、精神的自由、靈魂的純真與謙卑——重新迴歸人體。無論沐浴感官,還是喚醒腦力,野地都是高能量的磁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