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斯太太是個外洋客商,雖然境遇可憐,但站在趙家的立場,是不會輕易讓她上門拜訪的。她再財力雄厚,那也是個商人,而趙家有張氏在,卻是名正言順的郡公府第。
但趙琇有些心動。威爾斯的遺物,她本來以爲可以一直保留下去的,所以研究起書上、字典上的東西也格外用心。她雖然英語成績不錯,但在這個時代,外洋來的書籍並不全是英語的,就算是英語,也跟她所習慣的現代英語有很大的不同。她一點一點地摸索着,就是希望能學習這個時代的英語和拉丁語,將來看外洋來的書籍時,不會太吃力。學了兩年,她只學會了一點皮毛,英語複習得不錯,古代英語的聽讀寫沒有太大問題了,口語還只是一般般,拉丁語則可以讀懂一些簡單的句子。現在書本和字典都還給了威爾斯太太,她心裡不是不可惜的,如果能夠找到新的版本,那就更好了。
現在的大楚雖然看起來非常繁華髮達,可對外面的世界還很不瞭解。她不知道大楚的統治者們是否會犯歷史上那些閉關鎖國的君主們的錯誤,但在她還活着的時候,她還是希望能夠對這個世界的文化、經濟、科學有多一點的瞭解。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願意把這些知識翻譯成本國的語言,讓多一些本國人知道,外面的世界都在發生什麼事。當外面的世界急劇變化之時,不要因爲侷限在自己的圈子裡。就落後於人,然後在跟外國來往時,吃這樣那樣的虧。
趙琇去請示了祖母張氏。張氏皺起眉頭:“從來沒打過交道的生人。既然只是想討還亡夫遺物,把東西給了她,也就罷了,還要見什麼面?她要道謝,在門外磕個頭就行了,還非得要進家門來見你,也未免太過託大了些。她想見。你就一定得見她了麼?真真是外洋蠻夷,不識禮數。”
趙琇只能勸她:“她是英吉利國人,想必風俗不與我們國家相同。這些禮數什麼的也不必跟她計較了。孫女兒倒是有興趣要見她一見,打聽打聽些海外秩聞,再者,孫女兒把那些書都還給她了。可自己還沒看完呢。想要問她,能不能再買幾本新的來,也免得半途而廢。”
張氏聽了,眉頭舒展了些:“原來如此,這倒也罷了,其實那些洋人的語言文字,你學了也沒什麼用處,半途而廢又如何呢?若你是對海外秩聞感興趣。叫個洋人商婦來說說話,也沒什麼。只是我們不知她底細。也不知她性情如何,先打發人去南匯打聽打聽她的爲人,再叫盧媽去瞧瞧她。若是不算太粗鄙,再叫她來吧。”
總算得到了祖母的允許,趙琇暗暗擦了把汗。
盧媽帶着兩個婆子,跟着趙啓軒往南匯轉了一圈回來,報告張氏與趙琇說:“都打聽過了,那位威爾斯太太倒不是粗鄙婦人,聽說孃家在英吉利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士紳之家,家裡還有長輩做過官兒。她從小兒詩書琴畫都是學過的,只因家道中落,才嫁進了商人之家。她那亡夫倒也不是紈絝之弟,說是在什麼公學裡讀了好些年的書,後來又進了大學,在親戚族人間稱得上是有學問的人了,只因父母去世,無人繼承家業,他才棄學從商,跟隨商隊出洋,不料竟客死他鄉。威爾斯太太聽聞丈夫噩耗,變賣了家產,帶上夫家的親眷,跟着別的商隊一塊兒到大楚來,是爲了將亡夫遺骸帶回故國,也是想要查清他的死因,爲他報仇。小的與這位太太說了一會兒的話,雖然聽不懂她說的什麼,只能靠通譯轉述,但瞧她姿態嫺雅,還真象是好人家的女兒。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就守了寡,也是可憐。”
張氏聽得唏噓不已:“如此說來,倒也不是不可交之人。”便答應了讓對方上門來做客。
威爾斯太太來到趙家二房,已經是三天之後了。趙啓軒領路,她一個男性親戚都沒帶,只帶了一個英吉利的侍女,一個在南匯當地僱的婆子,還有一個女通譯,坐着船過來,上了岸就坐轎子,照足了本地大戶人家婦人的作派,十分低調地上了趙家二房的門。
趙琇站在二門上迎接她,隔着遠遠的,就瞧見一個穿了一身黑裙的青年金髮美女走了過來。這美女長得十分有英國古典美人的氣質,就象那些英國古畫上的淑女一般,白晳的皮膚,高高的鼻子,深藍色的大眼睛,略帶着幾絲憂鬱之色,一頭金髮十分服貼地盤在腦後,挽了個簡單的低髻。她身材略有些豐滿,但並不顯得胖,穿着一身寬大的黑布長裙,燈籠束口長袖,v字領,領口翻出了白色的蕾絲邊領巾,直遮到脖子,領口處別了一個象牙領針。她手裡還拿着一頂大帽子,上頭彆着高高長長的黑色羽毛和黑緞子,大概是進了大門後纔剛剛拿下來的。
趙琇看着她,露出一個微笑,用英語跟她打招呼:“日安,威爾斯太太,歡迎你來我家做客。”
威爾斯太太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但很快也露出了微笑:“謝謝你的邀請,趙小姐。非常感謝你的慷慨,你讓我拿回了我丈夫珍貴的遺物,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向你表達感激之情,你真是一位善良的小淑女,願上帝保佑你。”
趙琇笑說:“你太客氣了,這不算什麼,我們國家的人都非常友好,願意幫助來自國外的朋友,能對威爾斯太太你有所幫助,我也感到很榮幸。”
威爾斯太太目露讚歎之色:“你的英語說得真好。請叫我格溫妮絲吧,這是我的名字。”
跟在她身後的一個穿着青衣藍裙的陌生婦人,看打扮不象是僕婦一類的。想必就是那位女通譯,也在用目瞪口呆地表情看着趙琇。她原以爲她今天會很忙的,還有機會在郡公府千金面前露臉呢。結果人家根本就用不着她?
趙琇微微一笑,轉身請客人進了二門。
趙琇沒在住的院子裡招待客人,而是請她去了正院隔壁的西院,這裡也有正屋三間,闢作小花廳,東西廂房儘可留客,她和祖母有時候會在這裡召見族人或親友中關係不大親近的女眷。
趙琇客氣地請格溫妮絲入座。命人上茶和點心。她特地考慮到對方的口味,讓人上了閩紅,還是正宗的正山小種紅茶。點心也多數是酥類的,以甜香口味爲主。
格溫妮絲聞到茶香時眼睛都亮了:“上帝啊,這是紅茶!一定是最上等的吧?”
這句不用通譯翻譯,趙琇都聽懂了。笑道:“只是比較好的福建紅茶。我聽說你們英吉利人也愛喝這種茶,所以才讓人買來的。”
格溫妮絲似乎被感動了:“在我們的國家,也只有皇室和貴族才能喝得起這種紅茶呢。”
趙琇目露疑惑,她倒是相信在英國只有皇室與貴族才喝得起這種茶,但格溫妮絲如果只是一個商人的妻子,她又是怎麼能僅僅靠着茶香,就能斷定這是閩紅呢?除非她也喝過。
這時,那名一直沒能插進話來的女通譯總算找到了可以說的話題:“這位威爾斯太太。孃家曾經是官宦大戶人家,她小時候還去過英吉利皇宮呢。”
趙琇訝然。如果格溫妮絲曾經有過這樣的風光,又是怎會成爲商人之妻的呢?
隨着交談的深入,趙琇對格溫妮絲的情況有了更多的瞭解。她還真的不是一般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父親和伯父都曾在詹姆斯二世的政府內做過官員,前幾年光榮革命發生了,詹姆斯二世下臺,流亡國外,她的父親和伯父都失業了。隨着新君主就位,她家裡人爲了自保,改變了原本的政治立場,甚至從天主教徒改爲新教徒,又把女兒嫁給了威爾斯家的兒子。威爾斯家雖然是商人,但卻是衆所周知的新教徒家庭。
趙琇直到這時候,才知道了現在確切的公元紀年。歷史課本上曾經說過,光榮革命發生在1688年,英國從此成爲君主立憲制國家。據格溫妮絲所說,這是五年前發生的事,所以現在的年份是公元1693年。
趙琇有些鬱卒,公元1693年,工業革命還未發生,蒸汽機也沒出現,珍妮紡紗機也沒有,美國尚未獨立,甚至連牛痘之法都還沒發明出來呢。就連西醫,現在恐怕也還沒有發展到科學的階段吧?未必比中醫強多少。
對西醫,她能夠利用的也就是讓人找一點金雞納霜,預防瘧疾而已,青黴素她是不懂怎麼做的。
這一場談話只延續了一個小時,格溫妮絲就主動提出告辭了。她再次感謝了趙琇的款待,還讓自己的侍女送上了一個漂亮的大紙盒,裡面是一套文具,幾本英拉、拉英、英法辭典,一本嶄新的聖經,還有兩本英文詩集,一本錫德尼的,一本莎士比亞的,都有着漂亮的封面,趙琇認得裡面的筆跡,應該是格溫妮絲親筆抄錄的。
格溫妮絲說:“這是謝禮,趙小姐不是很喜歡學英語和拉丁語嗎?我暫時只有這些,等我找到了更多的書,一定給你送來。”
趙琇忙說:“這些就夠了,你不必辛苦。”
格溫妮絲卻只是笑着搖頭:“請你收下吧,這是作爲朋友的心意,你不是需要嗎?我相信,如果我有需要的地方,你也會幫助我的。”
她說這句話時,表情有些古怪,眼中似乎透出幾分淒厲之色。趙琇心中一跳,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格溫妮絲走後,她想想總覺得不安,就讓碧蓮去找趙啓軒:“打聽一下,威爾斯太太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碧蓮卻說:“姑娘,她說不定是在爲仇人煩惱吧?”
趙琇意外地看着她:“你怎麼知道?”
碧蓮道:“剛剛姑娘跟那魏太太說得興起,壓根兒就用不着女通譯,魏太太的侍女就請她幫忙,跟我打聽些事兒。她問一個姓馬特的外洋客商,說跟上海的貴族人家交情很深。她們聽說咱們家就是附近最尊貴的人家了,便問我們是不是認得那人。那侍女說,當初騙了她家姑爺的,就是這個傢伙。”(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