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長相思

番外 長相思

冬日裡的天,亮得總較往常更遲些。至卯時三刻,窗外還只是矇矇亮。汪仁翻了個身,半睜着惺忪的睡眼醒來,人還迷迷糊糊的便先朝邊上看了過去。

錦被隆起,枕頭上卻不見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將被子掀開了一角,探頭朝裡看了看,這才瞧見了人。門窗緊閉,屋子裡的光線還有些昏暗,映入他眼簾的那一抹肩就顯得愈發白皙起來。汪仁登時睡意全消,湊過去攬住,呢喃喚着“福柔”,將人緊緊箍進了懷裡。

過了這麼久,每一日睜開眼時,他都依舊覺得像是在夢裡,非得把人摟進了懷裡抱着,他才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頭就着她光潔的肩頭親了兩口,汪仁這才滿意地勾起了脣,饜足得像只貓。

可被他緊緊抱着的宋氏,卻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又困得緊,只得費力地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輕聲嘟囔道:“別鬧……”

她在京裡呆了這麼多年,說話間還是帶着江南人特有的軟糯,平素說話便是一貫的和聲細語,這會聽着更是酥軟得不成樣子。

汪仁不聽倒罷,一聽哪裡還忍得住,當下就連呼吸聲都粗重了起來。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着外頭就該大亮了,他要是這會折騰她,回頭非得被冷落上好幾天不可。沒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鬆開了,自己滾到一邊角落裡,將臉往枕頭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氣。

過得片刻,見身旁一點動靜也沒有,他不由奇怪起來。悶悶喊道:“福柔?”

話音落了,還是沒有動靜。

汪仁忍不住擡起頭來,卻見她抱着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烏鴉鴉的一把頭髮,長而濃密,養得好了就像是匹緞子。汪仁看着就手癢,摸過去撫了兩把纔將手收了回來。

窗子外簌簌作響,他屏息聽了聽。聽出來是落雪了。便輕手輕腳地爲她掖了掖被角。然後自己從牀邊矮几上夠了件衣裳隨手披了,掀開被子起了身。

成親幾載,他旁的不提。做飯的手藝卻真是長進了不少。

卸去了東廠提督一職,又將手下的人手勢力近乎悉數交予小潤子後,他突然間就徹底閒了下來。原想着得了空,再不必算着日子掐着時辰過日子。誰知這甫一鬆懈後他反倒是不習慣了。

狠閒了兩天,他便再閒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風寒胃口不佳。念着想吃家鄉菜,他便尋了個延陵籍的大廚回來,在邊上看了兩日就起了興要跟着學兩手,不曾想這一學還真叫他學出了癮來。

刀劍換了鍋鏟。也沒什麼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着早膳該做些什麼,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着外頭走去。走到門口,打起簾子推開門。迎面吹來一陣寒風,裡頭還夾雜着越來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趕忙退了回去,鑽進裡頭翻箱倒櫃找起了大氅來。

他原不愛叫人伺候着,宋氏又事事都順着他,結果此番來別院小住,他說索性不帶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趕車,玉紫帶着包裹箱籠一道隨行。

入夜後,他就更不願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將人都打發得遠遠的,不近午時不準出現。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籠一個個找過去。

找了大半天,纔算是叫他給找着了。他換上後又躡手躡腳走進內室看了兩眼宋氏的動靜,見她仍舊安睡着,微鬆了一口氣,復又出了門往廊下去。

然而雖則已經將厚實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腳下穿的也是溫暖的毛靴,可站在廡廊下,這凜冬的風一陣陣往身上吹,還是凍得慌。

好在這地方也不大,廚房就在幾步開外,一會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腳將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邊伸手將門推開了去。不大的廚房裡密密實實擺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裡的大缸裡還養了幾條魚。

大冬天的,新鮮的瓜果蔬菜尋常難得,但手頭不缺銀子還怕吃不到鮮的?多的是法子。

這次來別院,汪仁特地讓人備了一車的東西送來,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飯規矩大,不許旁人在邊上礙手礙腳,廚房裡除了個燒火的,其餘的一概不準入內。走到水缸邊上,汪仁探頭往裡掃了一眼,見魚雖然遊得慢,但終歸還在動彈就也沒做聲,只扭頭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剛扒拉了兩棵蕹菜,外頭就響起了小五的聲音:“您怎麼起得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彎腰挑着菜,頭也不擡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頭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側灰濛濛一側才泛白尚未亮透,這分明纔剛亮呢!

但當着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辯,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廚房裡一頭扎進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竈前,將火先升起來。

青煙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將菜選定了,直起腰來打量兩眼冰涼涼的水愣是沒能狠下心去洗,遂扭頭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這火還沒升完呢……”

汪仁不鹹不淡地看一眼竈臺,“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來,將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聲腹誹着,明知人手不夠,卻偏偏不肯讓人進廚房,真是作孽啊……

然則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凍得瑟瑟發抖,連腹誹都沒力氣了。

天原就冷得厲害,住在東城那麼個人氣旺盛的地方還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卻領着宋氏偷偷來了泗水邊上小住。外頭的一江風月倒是瞧着美不勝收,雪景怡人了,這人可是要被凍傻了。

小五苦哈哈鑽回廚房裡,這次不用汪仁吭聲直接就往竈前撲了過去,權當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將腦袋都埋進火竈裡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見,就輕笑了兩聲,又打發小五去殺魚。

小五聞言,臉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魚的……”何況您這不是從來也不吃魚的嗎?!但後半句小五沒敢說,硬生生給嚥了下去。

“太太愛吃。”汪仁言簡意賅地丟下四個字,轉身往水缸邊走去。背對着小五雲淡風輕地吩咐道。“就要那條最肥的。”

小五心裡淚珠子啪嗒掉,用大義赴死的姿態捉了魚往外去,覺得自個兒比這魚還苦。

太太那麼個溫柔和善的人。怎麼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轉念一想,印公對着太太的時候,卻又比對誰都和善,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衆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飴,伺候宋氏穿衣吃飯享樂。是他最高興的事。

趁着宋氏睡覺的工夫做完了早飯,汪仁也並不喊她起來,只讓小五燒了水去耳房裡沐浴了一番重新換了衣裳,這才慢吞吞往內室裡走去。到了牀畔將鞋子一脫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來:“再不起來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麼?什麼?”宋氏睡得迷迷糊糊,聞言一把跳了起來。額頭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齊低下頭,呼起痛來。

這一撞可撞得不輕。宋氏登時睡意全消,倒也顧不得揉自己的額,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惱道:“瞧我這沒輕沒重的,等會青了可怎麼好。”

汪仁任她貼着自己的下巴看,嘴裡淡然道:“左右沒外人瞧見,不損英姿。”

“……”宋氏笑了起來,伸手握拳輕捶了下他肩頭,“得了,也就你縱着我,過會小五跟玉紫看見了,還當我平日裡對你非打即罵呢。”

汪仁腆着臉道:“那也行,非打即罵我也樂意。”

宋氏素來說不過他,見他這沒臉沒皮的樣是半點法子也無,只得推他起身去給自己取衣裳來。

聽見衣裳兩字,汪仁心頭一熱,下意識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惱,催促起來:“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應着,一步三回頭地去取乾淨衣裳來。

等到穿戴妥當洗漱過後,二人移步往外間去。玉紫早將飯菜擺好,連潤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滿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將人打發了出去,只自己舉筷給宋氏夾菜,一面佯裝漫不經心地問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劉大廚的手藝更好。”宋氏對他從不吝誇讚。

汪仁就眉開眼笑地得意起來,他的手藝就是跟劉大廚學的,這說明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焉能不痛快。

用過了飯,雪已漸止,只餘下些許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裡的梅樹下。

臘梅開得正好,風一吹便是香風陣陣。

胡榻邊上擺了只紅泥小暖爐,熱氣暖融融地往上升騰着。玉紫抱着壺女兒紅過來,將酒熱了,不一會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時節,呷上幾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汪仁將自己裹得嚴實,連帶着宋氏也不放鬆,將人裹得只見衣裳不見人。

宋氏啼笑皆非,說大不了呆在屋子裡就是了。

汪仁卻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賞雪飲酒,乃是夢中一景。而今有了機會,他怎甘心呆在屋子裡不動。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謝姝寧家的那丫頭鬧着要一塊來時,他也不會黑着臉斥了一頓胡鬧,不准她跟來。

離開了兩日,也不知阿醜那丫頭,氣成什麼樣了。

想着外孫女鼓着臉哇哇大哭的模樣,汪仁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氏見他笑,不由狐疑起來:“怎麼了?”

“想起阿醜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揀了扇子給紅泥暖爐扇了扇風,“阿蠻家的小子琮哥兒跟翊兒家的小子都安安靜靜的尋常連話也不吭,偏出了個阿醜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隨了哪個。”他說着話,嘴邊的笑意卻沒淡下去過。

宋氏豎耳聽着。突然汗顏起來,輕咳了兩聲,窘然道:“我小時便是阿醜那性子……”

汪仁詫異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搖了搖頭,說:“不說都忘了,阿蠻三四歲的時候,也淘得很。後來進了京,突然間便像是長大了。說話行事都老成了許多。再沒撒嬌胡鬧的時候。”

當年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騰得改了性子,阿蠻小小年歲更是一夜長大。後來便越來越沉穩。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決計沒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蠻竟還有鬧騰的時候,可見阿醜是隨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輕聲說笑着。並不提早年發生過的事。難過的悵然的悲痛的,不論昔年曾用何種心緒面對過。那些往事終究都隨歲月一道湮沒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側的人。

拂雲鬢,芙蓉面,頰邊笑意溫柔動人。

他只這般看着,便覺滿心歡喜。情難自禁。

這時,溫好了的女兒紅髮出“咕嘟”一聲輕響,廊下不遠處架子上的鸚哥被驚醒。瞪着渾圓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撲棱着翅膀飛開了去。卻又被腳踝上掛着的銀鏈子給拽了回來,只得無奈地蹲回原處,扯着嗓子鳴了兩聲。

汪仁聽見就擡眼遙遙看了看,眼睛裡漫開一陣笑意。

他摟着宋氏的腰,懶洋洋靠坐在那,輕聲喃喃道:“你往後可就在我邊上紮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隻鳥,那他就得是纏在她腳上的那根鏈子。

從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她,他眼裡,就只剩下她了。

浮雲一夢,也有成真的時候。

宋氏彎腰看着那壺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紅了紅,柔聲應道:“好。”

這一年,汪仁三十七歲。

整整二十六年了……

擱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修長乾淨,骨節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覺到上頭的溫柔。她輕輕顫了下,將身子向他懷裡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縮在他懷中。

從此俗世冷暖,皆不抵這一靠。

天地寂寂,卻連夾着雪粒子的風都似乎是暖的。

此後每一年落雪時節,汪仁便會帶着宋氏來一趟泗水別院。

不帶僕役,只倆人攜了包裹前來,像是世間最尋常最普通的夫妻,過着塵世裡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復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醜也長大了,成親了。

汪仁送她出門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東西。衆人皆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到了夫家,阿醜命人打開一看,裡頭裝着的卻都是她幼年時玩過的小物件。

有她爹親手做的木頭人,也有她孃親手做的布偶,還有汪仁給揀的奇石……

林林總總,不知何時就放滿了一大箱子。

阿醜一一翻看着,淚珠子就撲簌簌落了下來。

入了秋,汪仁五十歲做大壽時,她領着新姑爺回來看他,非讓新姑爺給他磕頭。姑爺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汪仁高興得很,回頭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醜挑男人的眼光隨她,比阿蠻強。

年歲漸長後,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愛發脾氣了,也沒過去那麼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歡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卻有些愁眉不展起來。但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

進了臘月,汪仁照舊吩咐人收拾東西,準備往泗水別院去。

一年年下來,早成了習慣。府裡的人亦都駕輕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準備了起來。

誰知臨到出門的那一日,天上卻落起了鵝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長街角落裡,皆鋪滿了白雪,很快便皚皚一片。道上都是積雪,一時半會根本出不了門。

他們前往泗水別院的計劃只得暫緩。

宋氏捧着手爐坐在熱炕上陪他畫畫,低頭翻着一卷書。

謝翊少年時不喜讀書,後來卻不知怎地聽進去了汪仁的話,在書院裡苦心攻讀幾年,回來後一舉高中,進了翰林院。再後來。他便開始著書作文。又兼他只滿心埋頭做學問,朝堂爭鬥幾乎從不參與,愈發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着兒子著的書,卻覺看不明白。

曾幾何時還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書的兒子,突然間就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她合上書,揶揄道:“我倒生了個書呆子出來。”

然而話音落後,身旁的人卻並沒有接話。

心頭驀地一跳。她丟開了書便轉頭看去。卻見汪仁坐在那提着筆,突然倒了下去。

這一年的冬天,他們沒能去成泗水別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厲害。

鹿孔來號過脈後。皺緊了眉頭。謝姝寧便沒敢叫宋氏在旁聽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裡悄悄商議起來。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錯,但底子卻是不好的,是以病來如山倒。一下子便將人擊垮了。

他小時候吃過太多苦頭,數九寒天裡連件厚實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餓受凍,是常有的事。寒氣入骨,經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尋常人都更怕冷。他總似笑非笑地說是因爲冬日的天看着太沉悶。色調昏暗、冷銳,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歡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內而外。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怕。

身上冷,心裡更冷。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他小時候就已經嚐遍了。大了些,入宮摸爬滾打,更是見慣了陰險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裡灌下涼水還要冷上百倍。

紅塵六合,漫天淒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爲溫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舊疾,好了癒合了,病痛卻終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爲的人,從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幾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樣。他生無可戀,死亦不覺畏懼。藥是能不吃就絕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渾不在意。

可他是傷過根本的,到了年歲,原本細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腦冒了出來。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搖了搖頭,說沒有法子了,只能調理着再看看情況。

謝姝寧聽着,雙腿一軟,扶着燕淮方纔站穩了,但淚水已從眼眶裡簌簌滾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見他時,人還好好的,能說能笑也能發脾氣,怎麼一轉眼就病成了這樣?

她不願意相信,可在場的人哪個也不比她難過得少。

母親若是知曉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瞞了宋氏鹿孔說的話,只說得靜養着。

然則宋氏好瞞,汪仁卻不是個能輕易瞞得過的主。待到他醒來,見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過來。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涼的手,輕聲問他可要用些什麼。

昏過去後,他粒米未進,連滴水也曾喝過。

汪仁神色疲憊地將臉貼在她掌心裡,低低道:“渴了……”

宋氏紅着眼眶應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擡手招呼了謝姝寧跟燕淮走近,只問了句:“是不是沒法子了?”

“沒什麼大礙,您只管養着便是。”燕淮搖搖頭。

汪仁便去看謝姝寧。

謝姝寧微微別開臉去,道:“您別擔心。”

汪仁嘆口氣,沒有再言語。

吃了半個月的藥,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卻總是懨懨的,人更是飛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麼都只覺得味如嚼蠟,漸漸的便愈發沒了進食的念頭。

當着宋氏的面,他卻逼着自己吃,笑着一點點都嚥下去。

可等宋氏一轉身,他便盡數吐了出來。

鹿孔說他喉嚨里長了東西,若想去掉非得切開了喉嚨不可,可這切開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沒有法子的事。

阿醜得知了消息,匆匆趕來,進門一聲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門進去跪在他病牀邊便哭,淚如雨下。

她六歲那年,抓着糖葫蘆興沖沖去找姑姑嫺姐兒。

天很熱,院子裡的大樹枝繁葉茂,蒼翠欲滴。夏蟬在裡頭尖利嘶鳴。

她一邊走一邊仰頭朝着大樹頂上看,板着小臉腹誹,回頭便讓人都將它們粘了去,免得擾了姑姑清淨。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會覺得它們吵鬧了。

她拐個彎,越過一棵樹,便看到姑姑背對自己坐在輪椅上看書。她高聲喚着“姑姑”跑了過去。卻沒有得到迴應。她以爲她睡着了。便輕手輕腳地靠過去看了看。卻見姑姑閉着眼睛沒有動靜,原本蓋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兩聲。姑姑卻毫無反應……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說沒便能沒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連最喜歡的姥爺,也將要失去了。

阿醜哭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哭花了臉也不顧,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賬。什麼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爺,他算什麼大夫!

汪仁躺在病牀上,卻笑了起來。

他說:“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親要做孃的人了,哪有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該多好……”阿醜大睜着眼睛。淚水卻仍像斷了線的珠簾,落個不停。

汪仁“噯”了聲。搖頭道:“人終有一死,不過早晚罷了,哭什麼。”

阿醜難受得說不上話來。

汪仁瞧着,語氣也漸漸哽咽,“我都一把年紀了,你可別把我整哭了……”

說着,眼眶到底也是紅了。

祖孫倆傷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側,聽他絮絮叨叨說着下頭的孩子,從謝翊兄妹倆說到孫輩們,一個個都記得細細的,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他記得比宋氏還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漸乾瘦的手,聽他說一句便點個頭應一聲。

夜色深濃,汪仁的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

“可惜了,沒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別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樣的。”宋氏語氣輕柔地道。

汪仁便翹起嘴角笑了笑,緊緊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將明的時候,他不再說旁的,只一遍遍喚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嗎?我紮根在你邊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細語呢喃着,可躺在她身邊的人,卻再沒有應過聲。

三聲“福柔”,恍若天長地久。

天亮了,汪仁卻再沒能起來。

宋氏終於泣不成聲。

汪仁小殮後,移去了正堂,屋子裡便空曠了下來。

宋氏一個人,坐在他們一起住過的屋子裡,坐在這張他們一起睡過的牀上,摩挲着一塊他最喜歡的石頭。他脾氣硬,也像石頭,難怪旁的不喜歡,偏喜歡收集這個。

她往前還笑他,而今卻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處蒐羅奇石纔好。

空氣裡瀰漫着淡淡的檀香氣味,她闔上眼,靠在了牀柱上,微微笑着。

眼角細紋道道,她也老了。

但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萬分溫柔,竟是美不勝收。

她這一生,遇見了他,已是萬幸。兒女孝順,各自成器,更是圓滿。只可惜了,她這輩子到底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

一個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閉上眼,呼吸聲輕輕的,似睡了過去。

她這一睡,就再沒有醒來過。

兒女們將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處。

出殯的那一天,晴空萬里,豔陽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塊碧藍的琉璃瓦……

汪仁卻在隆冬大雪中睜開了眼。

四周極冷,風颳在身上跟剮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單薄又破舊,蔽體不過爾爾,更不消說驅寒保暖。

凜冽的寒風呼呼颳着,他突然間便糊塗了。

他不是死了嗎?

可爲什麼這會他卻穿得破破爛爛坐在地上,渾身凍得僵直。他四顧茫然,只瞧見有棵臘梅樹的狹長枝椏從身旁高牆裡探了出來。

白茫茫的細雪間夾雜了許多深深淺淺的紅,臘梅花瓣悠悠落下來,直直落在他嘴邊。

汪仁仰頭看着,驀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記得這一幕,他記得!

就在這時,窄巷外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他費力地睜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見有個裹在雪白狐皮襖子裡的小姑娘赤着腳,急切地朝巷子裡跑來。

她身後跟着的嬤嬤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將鞋子穿上,凍壞了可怎麼好!”

她卻恍若未聞,跑得像只林子裡的小狐狸,靈動又飛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緊跟着追過來的嬤嬤亦看見了他,皺皺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處張望起來:“您怎麼了這是,睡醒連鞋也顧不得穿便往這跑,沒得回頭叫少爺知道將您訓一頓……”

嬤嬤絮叨着要帶她回去。

她卻執拗地蹲下身來,從懷中取出雪白乾淨的帕子輕輕按在他臉上,一點點將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長嘆了一口氣,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原來你少時長得是這副模樣……”

眼中淚水盈盈,好像早春時節,山間的那一汪小溪,乾淨明亮得不像話。(未完待續)

ps:故事其實早已結束。

身爲作者的我,心中已無遺憾。印公跟饅頭孃的故事,是獻給親愛的印公黨的。因爲不想敷衍了事,所以一直慢吞吞地磨蹭着。對不住大家,正版訂閱本就不易,讓大家久等了,實在是對不起。

印公原本只是我無意間想到在開坑後才加進人設表的一個配角,我對他的愛並不多。但慢慢的,他就不再是我當初設定的那個人了。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他是活的,他就是個傲嬌有脾氣龜毛又挑剔的男人,卻又強悍溫情得要命。寫到最後,連我都忍不住覺得,他更像是男主角。我一貫不相信愛情不相信天長地久的說法,但在印公身上,我信。

所以番外的結局,更像是另一個全新的開始,獨屬於印公跟宋福柔的故事。

所有的遺憾,都終將圓滿。

謝謝親愛的們陪着我,陪着饅頭柿子,陪着印公跟饅頭娘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一路走到現在。

這一回,是真的徹徹底底再會了。

不過印公說了,書荒的親可以沒事戳戳新書《掌珠》,收個藏養個肥啥的,新的故事新的開始,親們再見~另朋友也開了新書《錦謀》,歡迎同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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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病弱第398章 流露第270章 謊言第336章 斷掌第48章 爭執第286章 失控第113章 局穩第152章 同行第258章 愚蠢第39章 交 好第224章 燕家第127章 重逢第201章 出行第4章 父親(二)第184章 調查第377章 心傷第400章 隱瞞第406章 出閣第410章 大限第272章 來信第109章 落魄第344章 除夕第435章 作畫第6章 祖母第81章 結交第92章 入宮第54章 破釜第415章 無恥第114章 走水第442章 不願第327章 生辰第434章 哄走了第118章 修理第402章 宅子第206章 救命第448章 尾聲第343章 萌動第180章 選擇第233章 趕人第206章 救命第371章 試探第300章 窘困第17章 怒氣第90章 病逝第12章 嗣子第106章 夜禍第343章 萌動第270章 謊言第53章 燒燬第354章 不允第266章 林中第383章 病和藥第196章 受罰第127章 重逢第443章 喜事第361章 揭露第435章 作畫第36章 憂慮第88章 出事第357章 相見第413章 憤怒第15章 驚人第73章 決裂第392章 蛛網第171章 不倫第260章 隆冬第280章 孕事第153章 于闐第25章 丟人(一)第124章 噩夢第278章 南下第63章 局定第168章 驅邪第72章 冷心第355章 驚駭第380章 不妙第405章 豔羨第195章 肅清第105章 隱憂第196章 受罰第140章 敦煌第153章 于闐第305章 暴雪第223章 桑田第243章 平息第308章 遷怒第144章 神秘第117章 入夏第196章 受罰第216章 共居生活第259章 放逐第272章 來信第66章 香誘第303章 過府第52章 憂慮第442章 不願第417章 落空第248章 救命第142章 慶典
第146章 病弱第398章 流露第270章 謊言第336章 斷掌第48章 爭執第286章 失控第113章 局穩第152章 同行第258章 愚蠢第39章 交 好第224章 燕家第127章 重逢第201章 出行第4章 父親(二)第184章 調查第377章 心傷第400章 隱瞞第406章 出閣第410章 大限第272章 來信第109章 落魄第344章 除夕第435章 作畫第6章 祖母第81章 結交第92章 入宮第54章 破釜第415章 無恥第114章 走水第442章 不願第327章 生辰第434章 哄走了第118章 修理第402章 宅子第206章 救命第448章 尾聲第343章 萌動第180章 選擇第233章 趕人第206章 救命第371章 試探第300章 窘困第17章 怒氣第90章 病逝第12章 嗣子第106章 夜禍第343章 萌動第270章 謊言第53章 燒燬第354章 不允第266章 林中第383章 病和藥第196章 受罰第127章 重逢第443章 喜事第361章 揭露第435章 作畫第36章 憂慮第88章 出事第357章 相見第413章 憤怒第15章 驚人第73章 決裂第392章 蛛網第171章 不倫第260章 隆冬第280章 孕事第153章 于闐第25章 丟人(一)第124章 噩夢第278章 南下第63章 局定第168章 驅邪第72章 冷心第355章 驚駭第380章 不妙第405章 豔羨第195章 肅清第105章 隱憂第196章 受罰第140章 敦煌第153章 于闐第305章 暴雪第223章 桑田第243章 平息第308章 遷怒第144章 神秘第117章 入夏第196章 受罰第216章 共居生活第259章 放逐第272章 來信第66章 香誘第303章 過府第52章 憂慮第442章 不願第417章 落空第248章 救命第142章 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