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大小姐失蹤了將近三年,居然又找了回來。
這可是徐府的一件大喜事,但卻沒有隆重的操辦宴席,只說大小姐身體不好,需要靜養,連顧家等人來拜會都拒絕了。
孤身女子,兩、三年的時光在外。
這期間可以發生很多事情,而且不太會是好事,或許其中有什麼不便見人的,所以徐家的世交和下屬之家們,都不好太過深究。
但是,有些人卻是避不開的。
馬上要到中秋節了,已經做了徐家大小姐的顧蓮,沒有道理不露面,——爲免到時候惹人驚訝,徐夫人決定先打一打預防針。
當初安陽之亂的時候,徐家的僕人死得死、散得散,舊僕已經不多了。
而徐家主子裡面,幾個兒子兒媳都不用去管,二房的幾個孩子都小,三年前的事肯定是不記得的,——唯一叫徐夫人放心不下的是,長房那幾個孩子。
大兒子徐憲一共留下兩個女兒,一個兒子。
六歲的長孫可以糊弄過去,但是兩個孫女,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即便在兩、三年前,也都肯定是已經記事的了。
因而中秋節提前一天,徐夫人便道:“讓貞姐兒和敏姐兒過來一趟。”想了想,補了一句,“就說纔剛翻出幾樣舊首飾來,讓她們來挑。”
很快人來了,姐妹兩個長得差不多一般模樣。
都是柳眉杏眼、瓜子臉,白麪皮兒,姐姐看着要文靜一些,妹妹活潑幾分,笑吟吟的在祖母身邊坐下。
徐夫人看着她們,不由想起已經死去的大兒媳,繼而又想到大兒子,眼神便不由自主一暗,忍了忍,轉移話題道:“找了兩支玉簪出來,你們兩個一人拿一支去吧。”
有丫頭捧了托盤上來,紅色襯布,裡面躺着兩支翠綠瑩透的細長玉簪。
貞姐兒微微一笑,“妹妹喜歡哪個?”
“姐姐都拿着吧。”敏姐兒笑嘻嘻的,說道:“我纔多大年紀?平時不過是梳個纂兒罷了,姐姐只管挑了去戴,等過兩年我長大了,再找姐姐要便是了。”
徐夫人看着十分滿意,“你們姐妹和睦這纔好呢。”
“你也學乖了。”貞姐兒誇了妹妹一句,還是把顏色水頭更好的那支給了妹妹,“這是祖母的心意,我們一人一支拿了纔好。”
徐夫人也道:“你姐姐說得有道理,拿了吧,”
敏姐兒不再堅持,簪子不管怎麼分,回去自家姐妹也沒啥好爭的,討祖母的歡心纔是最重要的,因而笑道:“好,都聽祖母的。”
徐家長房的三個姐弟,因爲父母都已早早的亡故,性子要比同齡人穩重不少,特別是兩個小姐更是早慧,——生活迫使她們提前長大。
“正巧你們都來了。”徐夫人轉到正題上面,笑道:“就跟我去後罩房看一看你們大姑姑,她身子不好,這一段兒我都沒讓她出來。”
走在連廊上,貞姐兒悄悄的捏了妹妹一把。
早在來之前就交待過妹妹,大姑姑失蹤的時間太長,不定遇到什麼稀奇事,等下看到什麼都不要一驚一乍,免得惹祖母不高興。畢竟父母雙親都不在了,兩個叔叔長年在外,嬸嬸隔了一層,只是事事順着祖母纔有好日子過。
再說了,孫女哪有女兒親呢?
敏姐兒笑着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省得。
即便姐妹倆提前做了心理建設,但當她們真的看到顧蓮時,還是嚇了一跳,——那女子根本就不是自家姑姑!可是……
祖母在那女子身邊坐下,笑吟吟道:“嫺兒,貞姐兒和敏姐兒來看你了。”
這狀況實在是超出了姐妹倆的想象,不免都是一怔。
到底還是貞姐兒年紀大一些,先反應過來,笑着喊了一聲,“大姑姑好。”扯了扯後面的妹妹,一起福了福。
敏姐兒的聲音有些發虛,“大姑姑好。”
顧蓮微笑道:“你們都坐。”
貞姐兒雖然滿心怪異,但還是拉着妹妹坐下,——好在這個女子雖然陌生,但是長得十分溫柔,人又美,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
徐夫人怕冷了場,含笑說道:“嫺兒,你瞧着她們可長高了一些?”
“長高了。”顧蓮順着敷衍,臉上一直笑吟吟的,“都很漂亮,又相像,和昨天姝兒送來的並蒂菱花一樣。”
貞姐兒笑道:“可當不起大姑姑的誇獎。”
徐夫人含笑打着圓場,“是啊,一轉眼小丫頭們都長大了。”
顧蓮拿了手邊的香草蜜餞,遞給她們,“姝兒早上給我的,很好吃。”又道:“不過不能吃多了,會牙酸。”
敏姐兒捻了一個放嘴裡,嘟噥道:“是挺不錯的。”
如此說了幾句閒話,徐夫人便藉口大女兒身體不適,領了兩個孫女出去,神色鄭重叮嚀道:“你們大姑姑身子有些弱,精神不濟,怠慢的地方你們別往心裡去。”
“怎麼會呢。”貞姐兒憋得臉色微紅,“大姑姑……,她人挺好的。”
“去吧。”徐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一向是家裡最懂事的孩子,往後好好照顧着弟弟妹妹,將來的事,祖母都替你們留心着呢。”
“是。”貞姐兒正色應了,拖着妹妹的手出了上房的院子。
今天的事情實在是匪夷所思,姐妹倆到了僻靜之處,方纔敢互相對視一眼,但是誰也沒有開口說什麼,默默地回了屋子。
而在徐府的大門口,一輛烏油油的馬車正從側門進來。
鄧氏在觀瀾閣獨自呆了一個月,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就在她以爲自己已經被丈夫遺棄,要老死在山上的時候,徐家突然來了人。
婆子笑吟吟道:“三爺吩咐,接鄧姨娘回去一起過中秋佳節。”
鄧氏又驚又喜,連東西都顧不得仔細收拾。
臨走之前,忽地想起還有一個要緊的東西沒拿,賠了許多笑臉,從裡面抱了一個長長的黑漆木盒子出來。
那天徐夫人到了觀瀾閣,根本沒見她,後來也沒有任何人理會她,問了半天,都不知道顧蓮去了何處,是生是死亦是不知。
鄧氏提心吊膽的,想着帶着這件“遺物”交給丈夫,是不是就能慰藉他失去心上人的痛苦?既然顧氏親手畫了一個多月,總應該有點紀念價值吧?她原本想打開看看,又怕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到底還是忍住了。
可是偏生不巧,去書房時,正好遇上徐離送徐策出來。
徐策一向是心思清明、反應快,看了她一眼,“你才從觀瀾閣回來?”視線落在那個黑漆木盒上,“手裡拿的是什麼好東西?給我看看。”
鄧氏心下叫苦不迭,可是又不敢不給。
徐離微微皺眉。
到底不好去跟兄長爭搶東西,畢竟兄長有腿疾,自己勝之不武,——況且自己越是在意蓮娘,越是爲她和兄長過不去,就會越惹得兄長生氣。
自己不怕他,卻怕他轉過頭去對付蓮娘。
繼而想了想,蓮娘一向是個風光霽月的坦蕩之人,想來不會畫什麼旖旎景象,多半是畫了自己的一些小像,兄長要看便看吧。
徐策心下冷笑,吩咐丫頭們打開了盒子。
聽說顧氏擅長畫畫,妹妹一向對此多有誇獎,看這盒子的形狀,多半是顧氏引誘小兄弟之時,賣弄才情留下的東西。
鄧氏不知道顧氏回了徐家,拿這東西來獻寶的吧?
自己倒要看看,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
等到盒子打開,果然是一副畫軸很長的絹畫。
兩個丫頭一個站得高些,一個蹲得低些,緩緩地展開了那幅畫卷。
“這是……”徐策大驚失色,不自禁地在椅子裡往前傾了傾,一時間,微微張了嘴合不攏,“這……,她……、她怎麼可能?”看了看鄧氏,不可置信問道:“你從觀瀾閣帶下來的?”
鄧氏點頭,“是。”
徐策往椅子裡回坐靜默,說不出話來。
——看來的確是顧氏親手所畫,再無他人。
可是不過是一介閨閣女子,怎麼會懂得這些?又怎麼會有如此宏大的心思?顧家的女兒……,到底藏了多少讓人震驚的東西?
想到此處,不由側頭朝兄弟看了過去。
徐離靜靜的站在那幅畫前面,抿着嘴,心潮起伏不定。
長長的畫卷,忍不住上前摸了摸。
那些宮殿環宇,那些廣場大道,彷彿是真的一般,上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宮廷樓閣幾百處,規模宏大、器宇不凡,所有的佈局都是規劃有致,甚至連宮殿和城門的名字都已經起好了。
居然是一張天子城的皇宮全景圖!
單是這份心思剔透,就把其他女人給比到了塵埃裡!更不用說,這張圖絕對不是隨隨便便畫出來的,必須胸中有溝壑才行。
這麼大的佈局、規劃,難怪她畫了整整一個多月時間。
薛氏知道什麼?只知道無理取鬧、飛揚跋扈。
鄧氏知道什麼?只知道小心取巧、邀寵獻媚。
只有她……,最明白自己。
自己不說,她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彷彿是心有靈犀一般,一舉一動是那麼的和諧默契,這世上唯有她……,才能與自己攜手並肩前行。
那時候,她是打算留下畫就去尋死的吧。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她又做錯了什麼?自己不要她死,要她活着,要她一輩子都好好的活着,——已經嵌入到心裡的東西,怎麼能夠被人拿去?
“甚好,甚好。”徐離朗聲大笑,上前將那畫卷收了起來。
心下卻是傷感悲涼,……明珠蒙塵,是自己親手將她推了下去,讓她在塵土裡面輾轉掙扎,最後落到現在這步田地。
徐策看着小兄弟遠去的背影,蕭瑟而孤涼。
顧氏的心思和才情超乎自己想象,又是那般美貌,有心計,只怕小兄弟已經栽在了她的手裡!或許自己應該考慮的,是怎樣讓她快點回到葉家,而不是斬草除根,——因爲照目前的情況來看,若是殺了她的話,只會讓小兄弟對自己記恨終身。
認真說起來,此刻連自己都覺得小兄弟沒有娶到顧氏,委實有點惋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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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鄧姨娘回來了。”紫韻回道。
“什麼?!”薛氏正在側屋逗着女兒錦繡,本來心情還好,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頓時籠罩上了一層烏雲,“她回來做什麼?”
“聽說是三爺讓去接的人,回來過中秋的。”
“呸!”薛氏啐了一口,“被人劫去了那麼長時間,早就說不清了,不說去死,居然還好意思活着回來?臉皮怎麼這般……”不免恨恨,“不知道使了什麼邪魅歪道,迷惑的三郎總去觀瀾閣,現在居然還要接她回來!”
紫韻看着主母咬牙切齒的,小聲勸道:“明兒可是團團圓圓的好日子,奶奶心裡就是再有火,好歹也過了這幾天再說,不然三爺又該發火了。”
薛氏一陣懨懨的。
自從回了安陽以後,丈夫對自己越來越生疏冷淡,脾氣也壞了,想當初在濟南府的時候,他是多麼的溫柔體貼啊。
心裡隱隱明白,現在徐家的勢力不可和當初同日而語。
可是那又如何?
當初要不是薛家拉他們一把,別說丈夫,就是整個徐家說不定都灰飛煙滅了!不過一遭得了勢,就全然忘記從前的狼狽不堪,簡直……,簡直就是一個陳世美!
她只管在心裡怨恨丈夫,但卻從不想一想,是自己把局面搞得今天這般糟糕,更不會去想一想,要怎麼樣才能挽回緩和一些。
在薛氏的世界裡,只有高高在上施恩於人和別人謙卑的回報,從來就沒有審時度勢和見機行事,——就像此刻,她的心中只有各種抱怨一樣。
而不去琢磨一下,要怎麼樣討得丈夫歡心對付鄧氏。
可是她這張滿臉怨恨的臉,誰又喜歡看呢?
別說徐離不願意見她,就是薛媽媽和紫韻等人也是看夠了,累得不行,生怕一不小心,主母又要發脾氣叫下人們難堪,或者鬧點什麼事出來。
薛媽媽等人都躲得遠遠的,儘量少說話。
薛氏心裡有氣,又沒地方發作,甚至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忍了一夜不見丈夫回來,心中不滿越發氣悶。
第二天,自己領了小丫頭出去散心。
到了花園,正好遇見徐姝在領着人捋桂花。
薛氏拿眼掃了一圈兒,大姑子和貞姐兒、敏姐兒兩個,正在一棵樹下串桂花,才得了長長的一串兒,敏姐兒拿去繞在了手上。
徐姝跑了過去,咋呼道:“哎呀,姐姐說好先給我的。”
敏姐兒笑道:“小姑姑是做長輩的,難道還好意思跟我爭不成?我偏不讓。”
“好哇。”徐姝佯作生氣,伸手要去捏她的臉,“你還長能耐了。”
“姐姐救我!”敏姐兒便往貞姐兒身後藏,徐姝也不可能真的欺負侄女,幾個人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的,氣氛十分和睦。
忽然間,薛氏心裡生出一點寂寥和豔羨,自己在薛家做姑娘的時候,也有許多父親下屬家的姑娘,過來給自己做伴兒。
而自己,從來都是衆星拱月最中間的那個月。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沒寫完,下午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