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聞言敏之怔了怔,還以爲他是說的方纔一巴掌的事情,剛要開口,卻又聽見他說:“這些年委屈你了。”
二人成親至今八年,分居倒有六年多,在這六年裡頭敏之早就想明白了,或者是她以爲自己想明白了,從前的情分是真的,現如今不受夫君待見也是真的,兩個都是真的,就沒有什麼甘心不甘心的話,人心總會變,從前他喜歡自己,現如今不喜歡了,不來看自己也是正常,看開了,委屈也便沒有了。
可是聽見這句話,“這些年委屈你了”,怎麼忽然覺得心裡的酸楚像開了閘的洪水,眼看着它滿得溢出來,一顆心都裝不下了,就找各處可以出來的地方往外涌?先還能抿着嘴脣止住喉嚨處翻騰的嗚咽,漸漸捂住嘴都止不住,到最後,乾脆放聲大哭。
隸銘把她揉進懷裡,任憑她將自己的長衫哭得一塌糊塗,只輕輕拍着她的背柔聲安慰:“好了,好了,不哭了,我在。”
直哭得手腳發麻,才抽抽搭搭地停下來。
“好了嗎?能給你上藥了嗎?”
“嗯。”
看着他白淨修長的手指沾了藥膏貼上自己臉頰時,敏之忽然覺得有些歡喜,雖然這樣的時間有這樣的感覺並不好,父親殉國,屍身還停在靈堂裡,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覺得有些歡喜。
“現在能聽我說話了嗎?”
敏之擡頭看着他,點了點頭。
“這是老泰山給你們的信,他們幾個都看過了,除了你,喪儀從簡是老泰山的意思,裡頭都有寫。”隸銘從袖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又加一句,“要我出去嗎?”
“不用,你坐着就好。”
敏之拆開信封,見上頭字跡娟秀,不是金嶽溪手筆,疑惑着看了一眼隸銘。
“是姨太太代筆的。”
敏之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低頭去看。
隸銘坐在桌邊,旁邊擺了杯茶卻不喝,只拿手指頭一圈圈地摩挲着杯口,面上一派沉寂,心裡卻已經翻起了滔天大浪:項領說的沒錯,他不該在冷落了她六年後又回她身邊,剛纔那一抱,自己六年來苦心營造的形象,恐怕在敏之心裡、在外人眼裡,早就崩塌殆盡了。可是能怎麼辦?看到她,就忍不住心疼,忍不住想要安慰她,忍不住不去愛她。
說實話,
隸銘有些後悔,他第一次察覺到有事情是在自己掌控外的,比如自己的感情,又比如後頭可能有的情況,可是他不確定,若是重來一次,他是不是會改變主意。
敏之正仔細看那封信,並未察覺隸銘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金嶽溪在信裡說,各房有什麼想法,只管去做,不用擔心先祖的問題,他會下去替他們解釋的,不過殉國這是他自己的事,本來光緒爺駕崩時候自己就該死了,拖了這麼久真是對不起先帝,再就是自己在這個時候自殺,搞不好家裡要被拖累,所以囑咐喪儀從簡,死後第二天就下葬,墳地也選好了,在哪處哪處云云。
看完信,摺好放回信封裡,嘆了口氣。
“怎麼了?”聽她嘆氣,隸銘問了一句。
“沒什麼,就是覺得我爹怎麼殉國殉得這麼歡樂,跟趕集似的。”
敏之回去靈堂,路上覺得對不起大哥,在那麼多人面前讓他那麼下不來臺,正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隸銘跟着後頭。
“你要是覺得對不起大哥,一會兒進去了就往他跟前一跪就好了。”
敏之心想,要是回圜不了,還只能用這個法子了。
萬幸大哥大嫂面上都沒什麼,又說最近事情太多,敏之恐怕也是一時悲憤迷了心竅,纔會這樣的。
按照金嶽溪信裡說的,當日就要發喪。都已經低調到這份上了,索性就更加低調一點:用過晚飯,天黑透了,才擡着靈柩出門,送葬的人也就是三房並敏之夫婦。
金家人,或許血脈與常人不同,總帶着一股殘酷的樂天情懷,什麼大事到他們頭上,緊張震驚哀傷一下,便算完了,事情越大,彷彿調節的越快,這大約也是他們家先祖能那麼輕而易舉就爲一個陌生人搭上自己命的原因。
“若是要回府似乎太晚了些,今晚你就暫時在我那裡歇吧。”回去的路上敏之忽然開口,沒想到說的卻是這個。
隸銘沒說話,算是應下了。
回到和平里,已是後半夜,墨玉明顯已困得眼皮都撐不起來了,還強撐着來替敏之梳洗。
“你下去休息吧,我自己來。”
墨玉見小姐沒有半點睏意,行了禮就告退了。
敏之待墨玉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遠了,才起身去將門栓插上,又檢查了一遍窗戶
的插銷,都關嚴實了,這纔回去桌邊坐下,順手倒了兩杯茶,遞與隸銘一杯。
“說吧。”
隸銘楞了一下,擡頭看去時,見敏之眼裡藏了一簇光,與先時的不同,帶着一絲慍怒。
什麼都沒說,倒先笑了:“你要我說什麼?”
敏之放下杯子,略略側了側身,伸手抿了抿鬢髮,又理一理裙裾:“既然陸大少不願意說,那不妨先聽聽敏之的猜測,如何?”
“好。”隸銘嘴角浮起一絲笑,手指又開始摩挲杯沿。
敏之瞥了一眼他的手,冷笑一聲,自顧自說話。
“當年我小產之後,你忽然轉了性子,納妾又冷落我,我從前還只以爲,你對雲萊存了那麼許久的心思,一刻都等不得了,纔會這樣。”
“哦?難道不是嗎?”隸銘聞言,扯出一個十分要命的笑。
“若真是那樣,何以這幾天你都陪在我身邊?”
“或許是因爲我生性風流呢?雲姨娘麼,時日久了自然就沒什麼感覺。你沒聽說嗎?她第二回失了孩子的時候,我不是還在天香樓包了幾位紅倌人?那時候也沒有常回去啊。”
“那我呢?成親八年了,你不是也該對我沒什麼感覺了?”
“你不一樣,先時覺得你端莊沉穩,娶回來做正室再好不過,可是端莊的過了就沒什麼趣味,可現如今發覺你也有小女兒的情懷,就比如一個橙,外頭看上去老氣橫秋的,剝開來才發現鮮甜可口,恩......現如今我就是這麼覺得的。”
敏之一時氣結:“好,這個暫時放一放。你說你在天香樓包了紅倌人,可是你不知道吧?方寸堂的花魁翠鳳先生與我私交甚篤,她與我私下見面時不經意說起過,你包的那幾位紅倌人,可是沒一次留宿你留成功過,這個你要怎麼解釋?”
隸銘喝一口茶潤了潤喉嚨:“說起這個,我倒要跟你說說,和一個紅倌人私交甚篤沒什麼能拿來炫耀的吧?你一個正經人家的夫人,卻跟滬上頭牌往來密切,你就不知道人言可畏這四個字是怎麼寫的?”
敏之被他說得情急,也忘了原本的話頭,即刻便針鋒相對:“有什麼好可畏的,不是還有人說我守活寡的麼,你看我有跟人過不去麼?!”說話的神情像極了被踩了尾巴發脾氣的貓,齜牙咧嘴隨時就要衝上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