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也會想不到,這份狀紙會出現在謝橋的手中!
雪梅傳遞葉舟的那一番話,左思右想下,倒是可以爲之。
將陳年舊事一一交代清楚,他是如何被逼迫,只是留一線退路,原想着這輩子都不要有機會交代出來,可世事難料,如今它落在皇上的手中。
而他所寫的幕後之人,便是當今天子!
衛韞渾身抑制不住的發抖,他命不久矣!
葉舟,謝橋的一顆棋子!
想要利用葉舟得到更多有利於他的消息,卻不知,眼前巨大的糕點,只是一個誘餌!
“好!很好!”明帝冷笑,雙目如電光一般射向衛韞,翻手將狀紙壓在手心,“衛愛卿,構陷鎮國公府受朕指使?”
衛韞一個激靈,跪在地上磕頭說道:“皇上,微臣冤枉,這張狀紙非臣所寫!”
“衛尚書何須急於否認?既然不是你寫的狀紙,自然不會牽累於你。你如此惶恐,此地無銀三百兩。”謝橋雙目深邃,波光瀲灩,笑意淺淡的說道:“上面的字跡,皇上看了十幾年的奏摺,想必能夠識出是誰的筆跡。只要眼亮心明,這髒水斷然是潑不出去!”
明帝靜靜的聽着,面色平靜無波,手心下的狀紙已經被他的手指捏皺成一團。
謝橋彷彿感受不到大殿的氣氛凝滯,繼續說道:“證據確鑿,還請皇上公正處置!”
明帝劍眉一揚,憤怒幾乎要摧毀他的理智。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戾氣!
公正處置!
處置誰?
將他自己給處置了?
笑話!
明帝強壓下心頭的怒火,甩袖坐下。
“皇上,微臣冤枉!受奸人陷害!”衛韞低垂着頭,眼中閃過一道厲色。含着無盡的陰冷、怨恨的光芒!
明帝目光炯炯的看着謝橋:“不知你從何處所得這份狀子?”既然衛韞不承認,那麼便是作廢了!
謝橋眉眼一冷,正待開口,明帝不陰不陽的說道:“淮陰侯之意也是認爲鎮國公是被朕陷害?朕爲何要陷害他?”
這話一出,大殿內的氣氛愈加緊迫,下首的大臣心中惶然,全都看向秦驀、淮陰侯!
明帝見衆人噤若寒蟬,淮陰侯亦是無話可說,眼底的陰鷙褪盡。
“淮陰侯所言無錯,鎮國公的確是被你構陷!爲何要陷害他,那是因爲你做了見不得光的事情,鎮國公手裡捏拿住你的把柄,你害怕,害怕鎮國公公諸於衆,你一世英名盡毀,就連坐下寶座都不保!”
“朝廷裡一些權臣對你構造威脅,所以你想法設法拔除這些芒刺!甚至連手足都殘忍殺害,事到如今,真相即將要被揭曉,你即便否認便能當作過往之事不曾做過?”
吱呀吱呀的聲音傳來,便見長公主坐在輪椅中,面帶譏誚之色,嘲諷的說道:“我苟且偷活十幾年,就是要揭下你這快正人君子的外皮,露出你骯髒醜陋的真面目!”
衆人譁然——
這就是當年貌美無雙的長公主?
明帝恍然大悟,他們藉由鎮國公之死,牽扯出他篡位一事,慍怒之色更甚。長公主咄咄逼人的話語,沒有給他辯駁的餘地。
長公主舉起手中的遺詔,看着明帝瞳孔緊縮,面目猙獰的說道:“你弒殺手足,篡改遺詔,如願以償的登上皇位。可這是你不擇手段奪來的東西,鎮國公手裡有證據,你怕他打着清君側,將你廢黜。爲一己私心,所以先下手爲強,讓忠心耿耿的鎮國公含冤而死!”
衆人大驚。
長公主將遺詔傳遞給諸位臣子,一一辨認,證明她所言非虛!
“一派胡言!”明帝揮手,寬大迆地的袖擺掃落龍案上的奏摺,雙目猩紅的瞪着長公主:“你血口噴人!朕,豈會是如此小人?鎮國公征戰沙場,保大周江山社稷安定,如此功勳大臣,朕如何會昧良心陷害他?”
明帝的言之鑿鑿,令長公主嗤笑出聲。
“三弟從邊關趕來,你設伏,他僥倖逃脫卻斷腿。而我知曉真相,也成了扎刺你心中的一根刺,所以你安排衛韞偷拿我手中握有的證據,幸而我命大,並未慘死他的毒手。你們並不放過一個死人,給我扣上淫賤之名!”
“皇兄,你是當今天子,若不是真憑實據,哪裡敢胡謅構陷你?”蜀王自門外攙扶着白髮蒼蒼的太后進來。
太后看着滿朝文武跪在地上,嘉善坐在輪椅上疾言厲色,將明帝逼迫到退無可退之地,心中悲涼!
這是她的兒女!
如今刀劍相向——
不!早在十幾年前,他們便爲了權勢,兵刃相接!
昨日裡,丞相與定國將軍連同諸位大臣,磕請她廢黜明帝!
僅憑遺詔,蜀王便可清君側,廢黜明帝。
可他雖然十惡不赦,這些年將大周治理的昌盛。他們都是她的孩子,皇位給誰對她來說都一樣,只要大周安定!
太后目光掃視過大慶戰王,閉了閉眼,廢黜明帝之後,定會朝堂動盪,動搖根基。
大慶如今野心勃勃——
她從心裡是不願意讓蜀王爲帝王,不然又是一陣腥風血雨。
“嘉善,你病重怎得不好生休息?”太后關切的看向長公主,真好,無論以前發生什麼,她的兒女都還活着。何不就這樣扶持着明帝治理大周?
先帝之心,意在誰能夠更好的統治大周。
明帝做得很好,那便這樣吧!
嘉善聽出太后之意,心中寒涼,難以置信的看着她。
蜀王亦是神色不明,可眼中卻顯露出失望之色。
明帝連忙說道:“當年父皇駕崩之時,身邊只有衛韞一人,遺詔落入他的手中。聖旨落入三弟手中,他哪有今日的榮耀?所以,他篡改聖旨,扶持朕登位,使他小小寒門子弟位極人臣!”
“他謀害嘉善,並非是朕授命於他!他與嘉善爭執時,痛下殺手!三弟也是被他所害,怕三弟會報復他!”明帝一臉悔恨的說道:“朕當年沉浸在父皇駕崩的悲慟之中,無心細看遺詔,粗略一看下,沒有發現真假。
待登基之後,朕才知道他的計謀。當年朝臣並未誠服忠心於朕,只好將錯就錯,並未將皇位歸還,只等朝局穩定之後,再拱手相讓。哪知之後聽聞三弟遭遇不幸……朕深表痛心,便未與他道破實情,哪知皇妹便誤以爲是朕殘害手足!”
明帝一副痛心的模樣,厲聲呵斥衛韞:“這一切都是因爲衛韞奸佞之臣爲之!朕深受他的矇蔽!”
“皇上——”衛韞哪知明帝紅口白牙,將這一切的罪狀全數推到他的身上!
當年他只不過是一個六品官員,先帝駕崩,哪裡有資格守在他的身邊?
就連進宮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明帝嫉惡如仇的說道:“將他拖下去,抄家滅族!”
“皇上,冤枉啊!臣當年是受你……”衛韞觸及明帝晦暗的目光,竟像是讀懂他所暗示的意思,渾身一個激靈,閉嘴任由侍衛帶下去!
“三弟,此後你便莫要再去封地,你的腿疾已好,若想要討回皇位,朕便它拱手讓之!”明帝步下玉階,站在他們的面前。
太后不等蜀王開口,疲倦的說道:“此事已了,嘉善,快快出宮,哀家遣太醫給你診治。”轉而看向蜀王道:“你扶着哀家回福寧宮!”
嘉善冷眼睨向太后,卻見諸位大臣,跪地懇請道:“請皇上三思!”
儼然是支持明帝!
蜀王將希望寄予太后的身上,哪知她的心偏得如此厲害!
想要廢黜明帝,並非太后一人之力,還要臣心所向。如今大臣與太后並不推崇他,明帝並非毫無準備,已經失去先機,只得從長計議!
待衆人散去,明帝癱在龍椅上,背脊一片冰涼。沉聲說道:“頒發詔書,還鎮國公一個清白,以示天下。”
謝橋垂着頭,眼底一片冷意。人已死,還了清白,又如何能夠復活?
衛韞縱然該死,可更罪大惡極的是龍椅之上的人!
謝橋謝恩,退回座位。告訴自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至於其他,只得徐徐圖之!
望向殿外的青天,謝橋心想,李氏最想要的便是鎮國公沉冤昭雪,莫要讓鎮國公這鐵錚錚的漢子,蒙上污點被世人戳着脊樑骨!
淮陰侯似乎也是如此,自古哪有天子給臣子償命?一句受奸佞之臣矇蔽,便可將他的罪名開脫!
——
謝橋與柳氏乘坐馬車回到輔國公府。
柳氏一臉擔憂:“華姐兒,這樣大的事,你怎得不與我們說?”
謝橋搖了搖頭:“二嬸孃,我不想牽連大家,已經有那麼多人出頭,夠了!”
柳氏苦笑一聲,就算與她說一聲,又能幫上什麼忙?
“二嬸孃,多虧您讓姝兒幫忙,否則藏在鎮國公府裡的遺詔拿不出來,怕是不能還外祖父一個清白。”謝橋如何不知,明帝之所以願意還鎮國公一個清白,那是前面還有更大的一個罪名!所以,他擇選最輕的一個!即便是他‘疏忽大意’,也是承認他做錯了!
讓一個帝王承認他的過錯,太難了!
柳氏驟然看向容姝。
容姝小聲說道:“母親,就是那一次去鎮國公府祭拜大伯母的時候。”
“你們兩個……唉!”柳氏無奈的輕嘆一聲。
“二嬸孃,我累了,先回院子。”謝橋帶着明秀回重華樓。
玉傾闌正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手裡捻着墨石所制的棋子,獨自一人對弈。
謝橋摒退明秀,在他的對面落座。
玉傾闌擡眼定定的看着謝橋。
謝橋看着他一雙瀲灩生波的美目中蘊含着複雜的神色,覺得好笑:“你盯着我看作甚?我臉上有東西?”
玉傾闌低頭,目光落在棋局上,並未開口。
謝橋伸手攪亂棋局,沉聲說道:“又不是你做的,何須對我愧疚?”
玉傾闌手指一頓,苦澀的說道:“你果然知道了。”
是啊!
都已經到這一步,她如何不知呢?
今日並未牽扯出榮親王,是她顧及他,所以遮掩下的罷?
這樣,反而更加讓他無顏面見她。
玉傾闌臉上的輕嘲,令謝橋皺緊眉頭。看着這張近在咫尺,伸手可觸的臉龐,纖細手指劃過他的眉梢落在他緊皺的眉心上。“我不曾怪你,你又何必自責?”
她微涼手指輕點眉心,玉傾闌心神一震,這一剎那的觸感,他會銘記一生。
謝橋撫平他的眉心,玉傾闌微微偏頭,額頭緊抵着她想要抽離的手指,彷彿這一鬆開,彷彿就此會失去她,即便做師兄妹也不能!
嘴角緩緩上揚,透着一抹譏誚,他又何時擁有過她?他早已是孤身一人,離開神農谷,便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會是記憶中他們美好相處的時光!
“橋橋,對不起。”玉傾闌朝後一仰,離開額間那抹令他沉醉不捨的溫度。
“師兄……”
“我早已知曉,只是無法開口告訴你。”玉傾闌眉眼間透着一抹蒼涼、寂寥,他無法選擇親人,也無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想要給她更多,更好的彌補她。可到頭來,他也欺騙她!
他怕她得知,他的父王也參與其中,令她失去外祖父,甚至母親,會看見她憎恨的目光。
所以,一直等到事情真相揭露,他也沒有告訴她一個字!
今日裡來見她,已經做好準備。
可她太過平靜,溫和親切的目光,令他難以自容。
心緒如浪潮一層一層的撲面而來,壓得他難以喘息。
謝橋微蹙了眉頭,聲音清涼如水:“你在京中同我疏離,是因爲與我走得太近,你父王對我不利?”
微風拂過,庭院中的紫藤花香漸盛,玉傾闌抿脣凝視着她,並未回答她的話。
忽而,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的髮髻,摘下落在發間的一朵紫藤花。上面似乎沾染着她身上的香氣,來回在指尖轉動。
良久,玉傾闌薄脣輕啓:“今後你要多保重!”
謝橋輕輕點頭,的確要多保重。
事情一旦揭曉,暗潮洶涌,都已經擺到明面上來。
玉傾闌輕輕一笑,掀袍起身離開。
謝橋朝前走幾步道:“師兄,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分。”
玉傾闌腳步微微一頓,攏在袖中的手根根收緊,不曾回頭的離開。
他連回頭的勇氣都已經沒有。
——
謝橋趴在桌子上,細想方纔玉傾闌所說的幾句話,覺得他透着怪異,似乎是在向她道別。
不知何時,身着墨色滾金邊錦袍的秦驀,悄無聲息的坐在她的對面。
謝橋一手支着下頜,一手輕輕晃動手中的茶杯,目光悠揚的望着窗外的紫藤花,眼神漸漸恍惚。輕聲問道:“師兄他要離開京城麼?”
對面默然不語的秦驀舉起茶杯,劍眉微揚:“怎麼,不捨?”
謝橋手微微一頓,垂頭沒有搭話,他這個意思便真的是要走了!目光落在嫋嫋煙霧的茶水上,悶聲說道:“不捨。”擡眼看着他,一臉認真的重複道:“很不捨。”
秦驀目光移向她雪白的面龐上,收起脣邊的一抹笑,沉靜的看着她說道:“不捨便將他留下來。”
謝橋搖了搖頭,玉傾闌做下的任何一個決定,旁人都無法改變。
雖然,此事心結在於她。
她去挽留,他更加不會留下來。
“從小到大,他從來不肯聽我的話。只是在我有所需要的時候,纔會肯好好聽我說幾句話。他當初離開神農谷的時候,我挽留過他,甚至收拾好包袱打算與他一同離開。但是,他夜裡一個人悄悄的走了。”謝橋眼角溼潤,眨了眨眼,秦驀的面容漸漸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哪裡有他在京城這麼好說話。”
秦驀眸子裡暗色涌動,語氣薄涼的說道:“正是因爲如此,所以不捨了?”
謝橋的手臂突然纏繞到他擱在桌子上的臂膀,額頭抵在他的肩頭,語氣極爲溫軟,揉雜着一絲幾不可察的脆弱:“我的身邊每有一個人出現,便有一個人離開。你說,到最後會不會留我一個孤家寡人?”
她穿越而來,便面臨母親的死。青姨將她送到神農谷,師傅將她收下不久,青姨便死了。師傅與世長辭,眼下師兄也與她有一條無法跨越的溝壑。
她的身邊,還有誰?
謝橋緊緊的抱着他的臂膀,汲取着溫暖,絲絲溫熱順着她的指尖脈絡涌向她冰冷的心頭。
還有他!
秦驀將她的頭托起來,擡高她的下巴,微微低頭,兩人四目相對,謝橋看着他冷峻嚴肅的面容,便聽他一字一頓的說道:“有我。”
謝橋還未開口,他傾身而來,毫無預兆的吻住她的嘴脣,誘導着她微微啓脣,溫柔的吮吸。極有耐心的周旋輕纏,彷彿要將她心底的不安給撫平。
有力的雙臂將她擁入懷中,謝橋摟着他的脖子,頭靠在他的心口。他的手輕緩的撫着她的背,突然間間,她似乎聽見撒在心底的種子,慢慢的發芽長成一株藤蔓,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纏繞住。
這一刻,她沒有任何的掙扎,甘願沉陷其中。
——
謝橋坐在銅鏡前,手執着桃木梳,心不在焉的梳理着青絲。
昨日裡,她靠在秦驀的懷中,在他的輕撫下沉睡過去。
一覺,睡到今日豔陽高起。
“小姐,郡王守着您一夜未睡,今早天剛亮才走。”明秀挑出一支玉簪綰着她的髮髻,看着謝橋拿起口脂輕輕塗抹着脣瓣,揶揄道:“小姐,您不是不喜塗抹口脂?”
“偶爾塗抹,換個心情。”謝橋攬鏡自照,含笑的看着明秀道:“葉舟將功折罪,你可原諒他了?”
明秀臉色脹紅,咬脣說道:“小姐,他是什麼人,您還不知?以後緊要的事情莫要交給他去做,免得他又陷您危難之中。”
“那好,發配他去做趕車的。”謝橋認真的說道。
“小姐——”
“你可真難伺候,都依你,還要如何?”謝橋斜睨她一眼,突然詢問道:“昨日裡郡王來做什麼?”
“郡王相與您商量,長公主眼見不行了,她若過世,三年內怕是不能成親。想將婚期提前,看您同不同意。”明秀心裡嘀咕着兩人昨日裡在一起大半日,都沒有商量。長公主昨日裡氣得吐血,估計沒幾天活頭了。
謝橋想了想,點頭道:“你去傳話,由他做主。”
“誒!”明秀應聲,突然想起什麼,湊到謝橋的耳旁說道:“今日裡皇上命人將京中三品大員以上,家中未嫁貴女的畫像送到驛站,供大慶戰王挑選。”
謝橋挑眉,嘆聲道:“明帝這是將京中大臣的掌上明珠當白菜任由南宮蕭挑選,只怕會寒了衆人的心。”
“可不是,各府夫人不敢明裡說,暗地裡可沒少罵那位。”明秀說罷,便打算出去辦事。
“等等,我去醫館看看。”謝橋心想,既然婚期提前,醫館裡的事只怕也要提前開張。
還未出門,便見葉舟臉色難看的過來對她說道:“小姐,有人在小醫館鬧事!指名要見您,林大夫只說您不在,對方便將醫館給砸了,抓住林大夫要我們請您過去。”
謝橋神色一冷,坐上馬車去往小醫館。遠遠地便瞧見一襲紫色衣袍的南宮蕭,手裡把玩着一枚象牙繩鏈。
目光一頓,凝在他手中的象牙上。
------題外話------
親們,抱歉,小寶感冒咳嗽,煙兒今天帶他去醫院檢查了,更新晚了。明天更新依舊在晚上九點,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