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白亮起來的天光夾雜着溼漉漉的霧氣,從沒掩嚴的門縫裡,從屋檐的破洞下滲進了大廟,廟裡殘油將盡的燈火顯得黯然無色了。光和霧根本無法分辨,白森森,一片片,在污濁的空氣中鼓盪,殘留在廟內的夜的陰影,一點點悄然遁去。拉開廟門一看,東方的日頭也被大霧吞噬了,四周白茫茫的,彷彿一夜之間連那莽莽羣山也化作霧氣升騰在天地間了。
好一場大霧!楊皖育站在被露水打溼的石臺上,悲哀地想,看來天意就是如此了,老天爺也在幫助白雲森。白雲森決定今天休整,山裡山外便起了一場大霧,日本人的飛機要想發現隱匿在霧中的新二十二軍是萬難了。決定未來的會議將在一片迷霧之中舉行,他自己也化作了這霧中的一團。他不開口講話,三一一師的部屬們就不會行動,而他若是奮起抗爭,就會響起廝殺的槍聲。白雲森是做了準備的,他只能沉默,只能用沉默的白霧遮掩住一個個猙獰的面孔。然而,只要活下去,機會總還有。這一次是白雲森,下一次必定會是他楊皖育。一場格殺的勝負,決定不了一塊天地的歸屬,既然天意決定白雲森屬於今天,那麼,他就選擇明天吧!
爲了明天,他不能不提防周浩可能採取的行動。吃過早飯,他和白雲森商量了一下,派周浩帶手槍營二連的弟兄沿通往趙墟子的山路去尋找收容隊。
白雲森對這安排很滿意。
九點多鐘,營以上的軍官大部到齊了,大廟裡滾動着一片人頭。《新新日報》的女記者傅薇也被攙來了,手裡還拿着小本本和筆,似乎要記點什麼。他起先很驚詫,繼爾便明瞭:這是白雲森又一精心安排。白雲森顯然不僅僅想在軍界搞臭叔叔,也要在父老鄉親面前搞臭他。在陵城,白雲森一口答應帶上這個女記者,只怕就包藏着禍心。
大多數與會的軍官並不知道馬上要開的是什麼會。他們一個個輕鬆自在,大大咧咧,彼此開着玩笑,罵着粗話。不少人抽着煙,廟堂裡像着了火。
大門外是十幾個手槍營的衛兵,防備並不嚴密,與會者的佩槍也沒繳,這是和陵城的小白樓軍事會議不同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白雲森對會議的成功胸有成竹。
快九點半的時候,白雲森宣佈開會,他把兩隻手舉起來,笑呵呵向下壓了壓,叫與會者們都找個地方坐下來。廟堂裡沒有幾把椅子,大夥兒便三個一夥,五個一堆,席地而坐。那女記者,白雲森倒是特別的照顧,他自己不坐,倒把一把椅子給了她。
他坐在白雲森旁邊,身體正對着大門,白雲森的面孔看不到,白雲森的話語卻字字句句聽得真切。
“弟兄們,憑着你們的勇氣,憑着你們不怕死的精神頭兒,咱新二十二軍從陵城墳坑裡突出來了!爲此,我和楊副師長向你們致敬!”
白雲森兩腿一併,把手舉到了額前。
他也只好站起來,向弟兄們行禮。
“有你們,就有了咱新二十二軍。不要看咱今個兒只有兩千多號人,咱們的軍旗還在嘛,咱們的番號還在嘛,咱們還可以招兵買馬,完全建制,還會有一萬五、兩萬五的兵員!”
響起了一片掌聲。
“勝敗乃兵家常事,勝,不能驕;敗,不能餒,更不能降!今日,本師長要向衆位揭穿_個事實:在陵城,在我新二十二軍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在民族需要我們握槍戰鬥的時候,有一個身居高位的將軍,竟下令讓我們投降!”
白雲森果真不凡,竟如此誠懇自然地把緊閉的天窗一下子捅亮了。
廟堂裡靜了一陣子,繼而,嗡嗡吟吟的議論聲響了起來。白雲森叉腰立着,並不去制止。
四八四旅的一個副旅長跳起來喊:
“這個將軍是誰,是不是長官部的混蛋?咱們過了黃河,就宰了這個龜孫!”
“對,宰了這個王八蛋!”
“宰了他!”
“宰了他!”
可怕的仇恨情緒被煽惑起來了。他仰起頭,冷眼瞥了瞥白雲森,一下子捕捉到了白雲森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得意,儘管這得意一現即逝。
白雲森又舉起了手,向下壓了壓:
“諸位,這個將軍不在長官部,就在咱們新二十二軍!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我是一個,楊副師長是一個。我們昨晚商量了一下,覺着真相必須公佈。我說出來,諸位不要吃驚。這個下令投降的將軍就是我們的軍長楊夢徵。”
簡直像一鍋沸油裡澆了瓢水,會場亂了套。交頭接耳的議論變成了肆無忌憚的喧叫,三一一師的楊參謀長和幾個軍官從東牆角的一團中站了出來,怒目責問:
“白師長,你說清楚,軍長會下這混賬命令麼?”
“你不說命令是畢元奇、許洪寶僞造的麼?”
“你他媽的安的什麼心?”
“說!不說清楚,老子和你沒完!”
楊參謀長已拔出了槍。
那些聚在楊參謀長身邊的反叛者們也紛紛拔槍。
情況不妙,白雲森的親信,三一二師的劉參謀長率着十幾個效忠白雲森的軍官們,衝到香案前,把他和白雲森團團圍住了。
情勢一下子很難判斷,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相信白雲森的話,有多少人懷疑白雲森的話;更鬧不清究竟是過世的軍長叔叔的影響大,還是白雲森的魔力大。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新二十二軍確有相當一批軍官和周浩一樣,是容不得任何人污辱他們的軍長的。
他既驚喜,又害怕。
白雲森大約也怕了,他故作鎮靜地站在那裡,搭在腰間槍套上的手微微抖顫,似乎還沒拿定拔不拔槍的主意。他緊繃的嘴角抽顫的厲害,他從白雲森腋下斜望過去,能看到他泛白的嘴脣灰蛾似地動。
心中驟然掠過一線希望:或許今天並不屬於白雲森,而屬於他?或許他過高地估計了白雲森的力量和影響?
會議已經開炸了,那就只好讓它炸掉了!反正應該承擔罪責的不是他楊皖育。直到現刻兒,他還沒說一句話呢!白雲森無可選擇了,他卻有從容的選擇餘地。如若自雲森控制了局勢,他可以選擇白雲森;倘或另外的力量壓垮了白雲森,他自然是那殷力量的領袖。
真後悔,會場上少了周浩……
沒料到,偏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那個女記者清亮的嗓音響了起來。他看到那賤女人站到椅子上,揮起了白皙而纖弱的手臂:
“弟兄們,住手!放下槍!都放下槍!你們都是抗日軍人,都是咱陵城子弟,你們的槍口怎麼能對着自家弟兄呢?你們有什麼話不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我……我代表陵城父老姐妹們求你們了,你們都放下槍吧!放下槍吧!我求你們了,求你們了……”
沒想到,一個女人的話語競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只只握槍的手在粗魯的咒罵聲中縮回去了。他真失望,真想把那個臭女人從椅子上揪下來揍一頓,媽的,這婊子,一口一個陵城,一口一個父老鄉親,硬把弟兄們的心叫軟了。
白雲森抓住了這有利的時機,率先取出槍摔到香案上:
“傅小姐說得對,和自家兄弟講話是不能用槍的!今日這個會,不是小白樓的會,用不着槍,弟兄們若是還願意聽我白雲森把話講完,就把槍都交了吧!不交,這會就甭開了!三一二師的弟兄們先來交!”
三一二師的軍官們把槍交了,楊參謀長和三一一師的人們也一個個把槍交了,衛兵們把槍全提到了廟堂外面。
那女記者站在椅子上哭了,一連聲地說:
“謝謝!謝謝你們!陵城的父老鄉親謝謝你們!”
他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別過了臉。
會議繼續進行。
白雲森重新恢復了信心,手扶着香案,接着說:
“我說楊夢徵下令投降,不是沒有根據的,我剛纔說了,楊副師長知道內情,你們當中參加過小白樓會議的旅、團長們也清楚,沒有楊副師長和我,新二十二軍今日就是汪逆的和平建國軍了!諸位不明內情,我不怪罪,可若是知道了楊夢徵通敵,還要和他站在一道,那就該與通敵者同罪了!諸位請看,這就是楊夢徵通敵的確證!這是他親手擬就的投降命令!”
白雲森從口袋裡掏出了命令,攤開撫平,冷酷無情地展示着。幾十雙眼睛盯到紙片上。
“諸位可以傳着看看,我們可以擁戴一個抗日的軍長,卻不能爲一個叛變的將軍火併流血!”
話剛落音,三一一師的一個麻臉團長衝了上來:
“我看看!”
白雲森把命令給了他,不料,那麻臉團長根本沒看,三下兩把把命令撕了,邊撕邊罵:
“姓白的,你狗日的真不是玩意!說軍長殉國的是你,說他通敵的還是你!你狗日的想蒙咱爺們,沒門!爺們……”
白雲森氣瘋了,本能地去摸槍,手插到腰間才發現,槍已交了出去。他把摸槍的手擡了起來,對門外的衛兵喝道:
“來人,給我把這個混蛋抓起來!”
衝進來幾個衛兵,把麻臉團長扭住了。
麻臉團長大罵:
“婊子養的白雲森!弟兄們不會信你的話的!你狗日的去當漢奸,軍長也不會去當漢奸!你……你今日不殺了老子,老子就得和你算清這個帳!”
衛兵硬將麻臉團長拖出了廟堂。
白雲森又下了一道命令:
“手槍營守住門口,不許任何人隨便進出,誰敢擾亂會議,通通抓起來!”
白雲森奇蹟般地控制了局面。
三一二師的劉參謀長把被撕壞的命令撿了起來,放到了香案上,拼成一塊,白雲森又指着它說:
“誰不相信我的話,就到前面來看看證據!我再說一遍,楊夢徵叛變是確鑿的,我們不能爲這事火併流血!”
隨後,白雲森轉過身子,低聲對他交待了一句:
“皖育,你和劉參謀長先掌握一下會場,我去去就來!”
他很驚詫,鬧不清白雲森又要玩什麼花招。他站起來,想拉住白雲森問個明白,不料,白雲森卻三腳兩步走出了大門。這時候,一些軍官們擁到香案前看命令,他撇開他們,警覺地盯着白雲森向門口走了兩步,眼見着白雲森的背影急速消失在臺階下。
怕要出事。
四八五旅副旅長趙傻子向他發問:
“楊副師長,白師長說,你是知曉內情的,我們想聽你說說!”
“噢!可以!可以!”
肯定要出事!
他又向前走了兩步,焦灼的目光再次捕捉到了白雲森浮動在薄霧中的腦袋,那隻腦袋搖搖晃晃沿着臺階向山下滾。
“軍長的命令會不會是畢元奇僞造的?”
“這個……唔……這個麼,我想,你們心裡應該清楚!”
那個搖晃的腦袋不動了。
他走到門口,扶着門框看見白雲森在撒尿,這才放了心。
恰在這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了一個提駁殼槍的人,從臺階一側靠近了白雲森。
他突然覺着那身影很熟悉。
是周浩!他差點兒叫出來。
幾乎沒容他做出任何反應,周浩手中的槍便響了,那隻懸在半空中的驕傲的腦袋跌落了。在那腦袋跌落的同時,周浩的聲音飄了過來:
“姓白的,這是你教我的:一切爲了軍長!”
聲音隱隱約約,十分恍惚。
他不知喊了句什麼,率先衝出了廟門,廟堂裡的軍官們也隨即衝了出來。
楊參謀長下了一道什麼命令,衛兵們衝着周浩開了槍,子彈在石頭上打出了一縷縷白煙。
卻沒擊中周浩。周浩跳到一顆大樹後面,駁殼槍對着他和他身後的軍官們:
“別過來!”
他揮揮手,讓身後的軍官們停下,獨自一人向臺階下走。他看見白雲森歪在一棵酸棗樹下,胸口已中了一槍。
“周浩,你……你怎麼能……”
“站住,你要過來,老子也敲了你!”
“你……你敢!你敢開……開槍!”
他邊走邊訥訥地說,內心卻希望周浩把槍口掉過去。
周浩真善解人意,真是好樣的!他把槍口對準了白雲森。
他看見白雲森掙扎着想爬起來,耳裡飛進了白雲森絕望的喊聲:
“周浩,你……你錯了!我……我白雲森內心無……無愧!歷……歷史將證明!”
周浩手裡的槍又連續炸響了,伴着子彈射出的,還有他惡毒的咒罵:
“去你媽的歷史吧!歷史是他媽的能當飯吃,還是能當**操?!”
自雲森身中數彈,爛泥似的癱倒了,倒在一片鋪着敗草腐葉的山地上。地上很溼,那是他臨死前撒的尿。尿騷味、血腥味和硝煙味混雜在一起,烘托出了一個鐵血英雄的真切死亡。
死亡的製造者瘋狂大笑着,仰天長嘯:
“軍長!姓白的王八蛋死了!死了!我替你把這事說清了!軍長……軍長……我的軍長……”
周浩將槍一扔,跪下了……
誰也沒料到,會議競以這樣的結局而告終,誰也沒想到周浩會在執行任務的途中溜回山神廟,鬧出這一幕。連楊皖育也沒想到。而沒死在陵城的白雲森因爲一泡尿在這裡了卻了悲壯的一生,更屬荒唐。
時也。命也。
其時其命,使白雲森精心佈置的一切破產了。下令押走周浩之後,楊皖育把那張已拼接起來的命令再次撕碎。紙片在空中飄舞的時候,他對身後那羣不知所措的軍官們說:
“誰也沒看到軍長下過這個命令,我想,軍長不會下這種命令的,白師長猜錯了!可我們不能怪他,誰也不能怪他!沒有他,我們突不出陵城!好……好了!散了吧!”
他彎下腰,親自將白雲森的屍體擡到了臺階上,慢慢放下,又用抖顫的手抹下了他尚未合攏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