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殤
楊夢徵在一片近乎瘋狂的掌聲中走下了戲臺子。臺下的人們紛紛立起。靠後的人乾脆離開座位,順着兩邊的走道向前擠,有的青年學生站到了椅子上。會場秩序大亂。只能容納三百多人的戲院競鬧哄哄像個大兵營。副長官許洪寶害怕了,低聲對軍部手槍營營長周浩說了句什麼,周浩點點頭,拔出了駁殼槍,率着許多衛兵在軍長和與會者之間組成了一道人牆。
楊夢徵見狀挺惱火,令周浩撤掉人牆,把槍收起來。他在尚未平息的掌聲中,指着樓上包廂上懸着的條幅,對周浩道:“這是陵城,新二十二軍的槍口咋能對着自己的父老鄉親呢?看看橫幅上寫的什麼嘛?!”
橫幅上的兩行大字是:“勝利屬於新二十二軍!
光榮屬於新二十二軍!”
周浩訥訥道:“我。。。。。。我是怕萬一。。。。。。”
“陵城沒有這樣的萬一!假使真是陵城的父老鄉親要我死,那必是我楊夢徵該死!”
副官長許洪寶走了過來:“會已經散了,這裡亂哄哄的,只怕。。。。。。軍長還是從太平門出去回軍部吧!”
楊夢徵沒理自己的副官長,擡腿跨到了第一排座位的椅子上,雙手舉起,向下壓了壓,待掌聲平息下來,向衆人抱拳道:“本軍長再次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謝!本軍長代表新二十二軍全體弟兄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謝!”
話剛落音,第四排座位上,一個剪着短髮的姑娘站了起來,大聲問:“楊軍長,我是本城《新新日報》記者,我能向您提幾個問題麼?”
他不知道陵城何時有了一張《新新日報》,不過,看那年輕女記者身邊站着自己的外甥女李蘭,他覺着得允許女記者問點什麼。
女記者細眉大眼,挺漂亮。
他點了點頭。
“市面紛傳,說是本城已被日軍包圍,淪陷在即,還說,東郊饅頭丘已失守,九丈崖危在旦夕,不知屬實否?”
楊夢徵揮了揮手:“純系漢奸捏造!饅頭丘系我軍主動棄守,從總體戰略角度考慮,此丘無固守之必要!九丈崖有古炮臺,有加固了的國防工事,有一個旅防守,固若金湯!”
女記者追問:“東郊炮聲震天,其戰鬥之慘烈可想而知,九丈崖能像軍長講的‘固若金湯’麼?”
楊夢徵有些火,臉面上卻沒露出來:“你是相信本軍長,還是相信那些漢奸的謠言?”停頓了一下,又說:“若是本城真的危在旦夕,本軍長還能在這裡和父老鄉親們談天說地麼?!”
會場上響起一片咂咂讚歎,繼爾,不知誰先鼓起了掌,掌聲瞬時間又響成了一片。
掌聲平息下來之後,女記者頭髮一甩,又問:“我新二十二軍還有多少守城抗敵的兵力?”
楊夢徵微微一笑:“抱歉,這是軍事機密,陵城保衛戰結束之前,不能奉告。”
“請軍長談談本城保衛戰的前途?”
楊夢徵指了指包廂上懸着的橫幅:“勝利屬於新二十二軍!”
這時,過道上的人叢中,不知是誰說話了,音調尖而細:“軍長不會再棄城而逃,做常敗將軍吧?”
全場譁然。
衆人都向發出那聲音的過道上看。
手槍營長周浩第二次拔出了駁殼槍。
楊夢徵一笑置之“侃侃談道:“民國二十六年以前,自家內戰,同室CAO戈,你打我,我打你,全無道理,正應了一句話:‘春秋無義戰’。本軍長知道它是不義之戰,爲何非要打?爲何非要勝?爲何非要我陵城子弟去流血送死?本軍長認爲,二十六年前之國內混戰,敗,不足恥;勝,不足武。民國二十六年‘七七事變’以後,本軍長和本軍長率屬的新二十二軍爲民族,爲國家拼命流血,是我同胞有目共睹的,本軍長不想在此誇耀!提這個問題的先生嘛,我不把你看作動搖軍心的漢奸,可我說,至少你沒有良心!我壯烈殉國的新二十二軍弟兄的在天之靈饒不了你!”
女記者被感動了:“軍長!陵城民衆都知道,咱新二十二軍抗日英勇,軍長是咱陵城光榮的旗幟!”
“謝謝小姐!”
“請軍長談談,陵城之圍,何時可解?聽說中央和長官部已指令友軍馳援,可有此事?”
楊夢徵氣派非凡地把手一揮:“確有其事。我國軍三個軍已星夜兼程,趕來增援,援兵到,則城圍解。”
“如若這三個軍不能及時趕到呢?”
“我守城官兵將堅決抵抗!有我楊夢徵,就有陵城。。。。。。”
剛說到這裡,副官長許洪寶跳上椅子,俯到楊夢徵耳邊低語了幾句。
楊夢徵再次向衆人抱了抱拳:“對不起!本軍長今晚還要宴請幾位重要客人,客人已到,不能奉陪了!抱歉!抱歉!”
楊夢徵跳下了椅子,在衆多副官、衛兵的簇擁和市政各界要員的陪同下,通過南太平門向戲院外面走。剛出太平門,女記者追了上來,不顧周浩的阻攔,攔住楊夢徵問:“軍長,我能到九丈崖前沿陣地上探訪嗎?”
楊夢徵面孔上毫無表情:“不行,本城戰況,軍部副官處每日向各界通報!你要探訪,就找許副官長!”
外甥女李蘭衝過去,站到了女記者身邊:“舅舅,你就。。。。。。”
楊夢徵對外甥女也瞪起了眼睛:“不要跟着起鬨,快回去!”
楊夢徵邁着軍人的步子,頭都不回,昂昂地向停在舉人街路邊的雪鐵龍汽車走去。走到離汽車還有幾步的時候,從戲院正門出來了幾個商人模樣的老人,衝破警戒線,要往他跟前撲。手槍營的衛兵們拼命阻攔,可怕軍長責怪,不敢過分粗暴。幾個老人氣喘吁吁,大呼小叫,口口聲聲說要向軍長進言。
楊夢徵喝住衛兵們,讓幾個老人來到面前:“諸位先生有何見教?”
一個戴瓜皮帽的老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老六!富貴!做了軍長就不認識我這老朽本家了!我是富仁呀!宣統年鬧匪時被綁過,後來,咱楊家拉民團。。。。。。”
楊夢徵認出來了:“唔,是三哥,我正說着等軍務忙完了,到皮市街去看看咱楊家老少爺們,可你看,初來乍到,連營寨還沒扎牢實,就和日本人遇上了!”
“是嘍!是嘍!做將軍了,忙哩!我到你們軍部去了三次都沒尋到你。。。。。。”
“三哥,說吧,有啥事?還有你們諸位老先生。”
戴瓜皮帽的本家道:“還不是爲眼下打仗麼!老哥我求你了,你這仗可能搬到別處去打!咱陵城百姓子民盼星盼月似的盼你們,可你們一來,鬼子就來了,老六,這是咋搞的?”
另一個掛滿銀鬚的老頭也道:“將軍,你是咱陵城人,可不能在咱陵城城裡開仗哇!這城裡可有二十幾萬生靈哇!我等幾個老朽行將就木,雖死亦不足惜,這一城裡的青壯婦孺,走不脫,出不去,可咋辦呀?將軍,你積積德,行行好吧!可甭把咱陵城變成一片焦土死地哇!”
楊夢徵聽着,頻頻點頭:“二位所言挺好,挺好!我考慮,我要考慮!本軍長不會讓鬼子進城的,也不會把陵城變成焦土的!放心!你們放心?實在抱歉,我還有要務,失陪!失陪!”
說着,他鑽進了雪鐵龍,未待剛鑽進來的許洪寶關閉車門,馬上命令司機開車。
車一離開歡送的人羣,他便問許洪寶:“畢副軍長剛纔在電話裡講的什麼?”
許洪寶嘆了口氣,憂鬱地道:“孫真如的暫七十九軍昨日在距陵城八十二里的章河鎮一帶附逆投敵了!姓孫的通電我軍,勸我們向圍城日軍投降,電文上講:只要我軍投降,日本軍方將在點編之後,允許我軍繼續駐守陵城!如果同意投降,可在今、明兩夜的零點至五點之間打三顆紅色信號彈。圍城日僞軍見到信號彈,即停止進攻。據畢副軍長講,電文挺長,機要譯電員收譯了一個半小時,主要內容就是我報告的這些。”
“新八十一軍現在情況如何?”
“依然在醉河一線和日軍激戰,五時二十分電稱:將盡快突破重圍,向我靠攏!”
“孫真如的暫七十九軍投敵,新八十一軍知道麼?”
“知道。重慶也知道了。六時二十八分,重慶電告我軍,宣佈暫七十九軍爲叛軍,取消番號,令我繼續固守,在和新81軍匯合之後,西渡黃河,開赴中原後方休整待命。長官部七時零五分,也就是剛纔,電令我軍伺機向黃泛區方向突圍,友軍將在黃泛區我軍指定地點予以接應。”
“混賬話!我們突得出去麼?”
“畢副軍長請您馬上回軍部!”
楊夢徵彷彿沒聽見似的,呆呆望着窗外。
汽車馳到貝通路大東酒樓門前時,他突然命令司機停車。
雪鐵龍停下,手槍營長周浩的兩輛摩托車和一部軍用卡車也停了下來。
周浩跳下車斗,跑到雪鐵龍車門前:“軍長,不是回軍部麼,爲什麼停車?”
楊夢徵淡淡道:“請客!今天你做一次軍長,找一些弟兄把大東酒樓雅座全給我包下來,好好吃一頓,門口戒嚴,不準任何人出入。把牌子掛出來,扯上彩燈,寫上:中將軍長楊夢徵大宴嘉賓!十一時前不準散夥。”
“是!”
“要搞得像真的一樣!”
“明白。這帶出的兩個排,我留一個排護衛軍長吧!”
“不必!再說一遍,這是陵城!”
楊夢徵連雪鐵龍也摔下了,自己跳上了一輛摩托車,許洪寶跳上了另一輛,一路呼嘯,向位於陵城風景區的軍部小白樓急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