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的時候,顧見臨乘車來到了新宿御苑。
他再次僞裝成司家的小少爺,戴着古樸的黃金面具,白色的襯衣搭配黑色的修身褲,一雙漆黑的皮鞋擦得鋥亮,有種凌厲幹練的氣質。
他對着入口的安保禮貌問候,不經意間在園林深處掃了一眼,看似安靜的叢林裡隱藏着嘈雜的生命韻律,顯然都是來自姜家的昇華者,全員超維級。
這裡東京最大的日式庭園,據說還有不少法式風格的建築,在江戶時代爲內藤家的宅地,後來被宮內廳所管理,是環境省管轄的國民公園。如今它依舊對外開放,只是有一部分區域變成了私人的領地,歸屬於姜家的財產。
“不要四處看,我知道你的生命感知範圍很廣。”
耳機裡傳來一個稚嫩的女聲:“這些都是姜純陽的私人護衛,老傢伙自從被詛咒以後就很警惕,尤其是被你的師兄找上門以後,他沒有選擇動手,而是直接躲到新宿御苑的最深處,這裡有赤之王改造過的鍊金領域,號稱陸上高天原。”
她刻意強調道:“迄今爲止沒人知道這座鍊金領域的效果,但當年赤之王叛逃以後,建立的第一個根據地就在東京,當初的以太協會都沒能攻進來。”
一位新的影子正在用遠程通訊,全程指導他的行動。
這就是所謂的新手教程。
這位影子的編號是伍,聽聲音最多不超過十歲。
人格畫像是個躲在出租屋裡的幼年宅女,如同女鬼般披頭散髮,蜷縮在大號的衛衣裡,雙手噼裡啪啦的敲着鍵盤,腳趾一翹一翹的。
“我知道了。”
顧見臨平靜說道。
新宿號稱是不夜之城,即便到了晚上六點的時候,這座國家公園裡依舊人潮洶涌,各國的遊客絡繹不絕,晚櫻落到沉靜的湖面,湖水蕩起漣漪。
醒神鐘的鐘聲依舊迴盪在公園裡,旅客們卻渾然不覺。
司老太爺率領下屬拄着柺杖迎面走過來,他們穿着考究的西裝,就像是來御苑裡觀光的上流人士,不動聲色地匯入人羣,來到少年的身邊。
“來了。”
老人擡起手,用畢恭畢敬的眼神示意。
顧見臨攙扶着他,一主一僕之間宛若親密無間的祖孫,看起來相當和諧。
“叔父大人通過醒神鐘的考驗了?”
“自然,對我而言並不算什麼難事。”
“您沒有受到影響吧?”
“畢竟我又沒有做虧心事,醒神鐘的威懾就如同虛設。”
“那就好。”
分明是叔侄之間的對話,卻又像是說給外人聽的。
前者倒是沒什麼別的想法,畢竟他從沒把自己當成一位古之至尊。
尊老愛幼是東方大國的傳統美德。
至於司老太爺就不這麼想了,如今他們要扮演的是慈祥的叔父和孝順的侄子,他必須要端着一副上位者的姿態,這對他而言倒不是什麼難事,畢竟司家是黑暗世界六大家族之一,而他是無可爭議的老家主。
問題在於,在一位古之至尊面前擺譜,實在是壓力山大。
尤其是想到之後要做的事情,更讓他膽戰心驚。
“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把你當初在我面前吞服古神之血的氣勢拿出來,如果這次掉了鏈子,你就可以考慮在哪買墓地了。”顧見臨平靜說道。
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刻,司老太爺挺胸擡頭,彷彿一息之間年輕了五十歲,回到他最巔峰的歲月,那個時候他雙手插兜,狂傲到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是啊,他是見過一位古之至尊還能活下來的人。
姜純陽有什麼好怕的!
顧見臨默默聽着耳機裡傳來的聲音。
“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方法掌控了司家,如果他們能夠配合你就再好不過。你是個年輕人,底蘊終歸是不足的,以你的體量沒有辦法去跟姜家談條件。你需要司家在你背後爲你撐腰,如此一來也能讓你的行爲更加合理。”伍號說道。
“你給我的感覺,有點像是太虛。”
顧見臨敲打着麥克風,這是他今天剛剛學會的密碼文。
“你精通側寫,能發現這點,我倒是不意外。”
伍號迴應道:“三年前太虛有過一次程序更改,她的思維邏輯就是我編寫的。因爲當初創造深空的人是赤之王,難保他不會留下什麼奇怪的後手。”
顧見臨微微一愣,沒想到這還真是一個黑客大佬。
越是走到御苑的深處,遊客就越稀少。
抱着孩子的父親,拄着柺杖的老人,抱着畫板的藝術家,還有扛着設備的攝影師們都漸行漸遠,像是隨着清涼的夜風消失在夜色裡,再也沒有了聲息。
顯然他們已經踏入了一個只有昇華者才能窺見到的結界。
伍號敲打着密碼文,繼續指引道:“前方左拐,接下來你會見到一位編外人員,並不是我們部門的核心成員,但卻是一位優秀的線人。”
顧見臨有點意外,忽然聽到一聲狗叫。
櫻花樹下竟然有一個木頭做的狗窩,一隻大金毛朝着他吠了一聲,撐起四肢奔跑過來,晃動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似乎相當興奮。
這是一條很老的狗,毛色已經不再光鮮亮麗,而是有些斑駁稀疏,跑起來也有種遲暮般感覺,就像是隨時都會散架一般。可它還是硬撐着奔跑過來,漆黑的眼瞳裡閃動着巨大的喜悅,甚至還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如果養過狗的人就會知道,這是奔向主人時纔會有的表現。
司家的下屬們本想喝退這條狗,卻被老人制止了。
“這是一條珍貴的開荒犬,在古神界的時候偶爾能用得到這種具備一定靈性的狗,他們的精神基因也發生了變化,能隔着十多公里嗅到屍體的味道。幽熒集團很多人都想要飼養它,只不過都被它給拒絕了。”
司老太爺感慨道:“也不知道這是誰養的,八年來就一直守在這裡。”
顧見臨愣住了,因爲他發現這隻金毛始終在盯着他看。
甚至還湊到他的身邊仔細嗅了嗅。
很快這隻金毛就不再興奮了,烏黑的眼瞳裡流露出悲傷的情緒。
尾巴也不再搖晃,而是無精打采地垂落下去。
它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狗窩,在一些狗玩具裡翻找着什麼。
耳機裡傳來敲打密碼的聲音,伍號向他解釋道:“這隻狗的名字叫做阿七,在它的一生中只有過一位主人,那個人就是你的父親。顧教授在古神界裡收養了它,最後在東京執行任務時把它留在這裡,看守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你父親偶爾也會來看它幾次,如今已經有四年沒來了。”
她敲打的頻率微頓:“或許再也等不到了。”
顧見臨已經猜到了。
阿七很明顯把錯把他當成了那個男人,所以最初纔會那麼興奮。
狗的嗅覺是很敏銳的,終歸還是嗅到了不一樣的氣味。
半響,阿七叼着一個破舊的布娃娃來到他的腳邊。
顧見臨蹲下身撫摸着它的頭,接過了那個破舊的布偶。
阿七乖巧地蹲在地上,吐着舌頭。
顧見臨擺弄着布娃娃,明顯在裡面摸到了什麼東西。
難以置信,影子們居然會把重要的東西交給一條狗來保管。
“看來你真的是精英啊,前輩。”
顧見臨跟金毛握了握手,輕聲說道:“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阿七卻搖了搖頭,衝着他汪了一聲,轉身回到了它的狗窩。
昏黃的路燈下,它的背影孤單又寂寞,卻又像是迎來了解脫。
顧見臨再次愣住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拒絕。
“阿七說,跟你父親一起探索古神界的時候,是它一生中最幸福也是最驕傲的時光,當初你父親留給它的任務,它已經完成了。現在它要繼續等着它的主人回來,如果等不到的話,那就離開這裡,親自尋找他。”
耳機裡傳來敲打的聲音。
顧見臨沉默片刻,回覆道:“你能聽懂狗語?”
這個時候的伍號倒是流露出一部分小姑娘的情緒:“具備靈性的動物,實際上都能掌握人類的語言,只是它們不會說話而已。它有自己的表達方式,只要善於觀察就能理解,我照顧了它兩年呢,當然能聽懂。”
顧見臨心裡百感交集。
阿七肯定是等不到它的主人了。
至於所謂的離開這裡,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離開。
而是死亡。
“汪。”
漆黑的狗窩裡,再次傳來阿七的叫聲。
顧見臨擡頭望去,金毛的眼瞳在黑暗裡似乎熠熠生輝。
“阿七在祝福你,它等了很多年沒有等來你父親,卻等來了你。它不跟你走是因爲它已經老了,沒有辦法再陪伴你,它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
伍號敲打着密碼文。
顧見臨無聲地笑了笑。
不知爲何,他的眼瞳有點溼潤。
分明只是一隻狗,卻讓讓他生出一種尊敬的感覺。
在此之前他很少尊重過什麼人。
“這就是傳承?”
他忽然問道。
伍號回答道:“影子是依靠信念延續下去的組織,我們從不對外擴張,只會尋找自己的精神延續。比如上一代的伍號收養了我,我就成爲了他的傳承。顧教授雖然從未培養過你,但你卻依舊繼承的一切,成爲了他的傳承。”
“我父親的編號是多少?”
“零號。”
顧見臨沉默了良久,又問道:“你們的信念是什麼?”
伍號不假思索地回答:“總會長的信念是什麼,我們的信念就是什麼。”
顧見臨頗感意外:“你們就這麼信任總會長麼?”
伍號驕傲地回答:“當然,總會長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顧見臨忽然想到一件事,皺眉問道:“我記得當初,以太協會內部出現過逼宮的事件,我父親是守夜者一派的人,也是犯上作亂的一員。”
伍號再次回答道:“你以爲你父親是怎麼心甘情願成爲影子的?正是那次的事情以後,你父親才發現了真相。你沒有坐到那個位置,就永遠不理解那些無奈和苦衷,還有她爲這個世界默默付出的一切。這個世界上之所以還存在,不外乎是因爲她四百年來的默默付出。可惜這個世界從不感謝她,還想讓她死。”
顧見臨陷入了沉思。
“我們之所以全員都歡迎你的加入,並不僅僅是因爲你的父親,還因爲你從永生之海里找到了永生骨,總會長方纔能夠活下來。”
伍號繼續敲打着密文:“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就是,爲什麼總會長分明如此偉大,世人卻都想讓她死。並不是因爲世人蠢壞,而是因爲利益。”
利益。
顧見臨聽到這個詞,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應該知道,人類世界的黃金時代,是青和赤開啓的。這是因爲二百年前的青和赤,在宇宙深處有了驚人的發現。當初的星空計劃,目的是爲了探尋古神族的真正的秘密,而對於這個神明一般的種族而言,至關重要的就是兩種至高的律法,分別是燭照律法和幽熒律法。這對應了遠古神話中的兩位聖獸。”
耳機裡傳來頗有節律的敲打聲:“太陽燭照和太陰幽熒。”
顧見臨嗯了一聲。
“迄今爲止我們沒能搞清楚,爲什麼古神族的兩種至高律法,卻能夠讓人類來修行,而古神族自身卻是無法觸及的。包括對應的兩種至高聖物,本以爲記載在古神族典籍裡的神話傳說。若非青和赤的發現,或許直到今天人們都不知道,所謂的天人呼吸,就是兩種至高律法的一種。”
伍號敲打的節拍越來越快:“包括後來發現的幽熒律法,也印證了兩種至高律法的對立。問題在於,這兩種至高律法都存在着一定的問題。因爲經過研究證明,兩種至高律法的傳承,幾乎跟古神族一模一樣。”
顧見臨忽然想到之前他在深空官網上看過的一篇論文。
古神族是有一條進化鏈的。
宇宙裡最先誕生的是古之至尊,由祂們衍生出各自的氏族。
祂們會用自己的骨和血,從而創造出始祖。
始祖再用自己的神髓,創造出祖。
這是一條完整的進化鏈。
當然也不乏有強大的祖,可以得到古之至尊的骨血。
從而進化成始祖。
但是沒有任何始祖,能夠成爲古之至尊。
倘若燭照和幽熒兩種律法的傳承跟古神族一樣,那麼這裡就有問題了。
顧見臨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最初修行至高律法的人,就相當於開闢了一條進化鏈。在這條進化鏈裡,她的位格是最高的,地位相當於古之至尊。如果想要傳承給下一代,就必須要用自己的骨和血。”
這次伍號卻沉默了良久。
“你的思維邏輯很縝密,怪不得能夠得到總會長的青睞。”
伍號敲打着節拍,回覆道:“你的分析的確沒錯,但卻不完全。現在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人類跟古神族真正的差距哪裡?”
顧見臨只用了一秒鐘就想到了答案。
壽命!
“是的,人類的壽命是有極限的,而古之至尊卻是永生的。無論古之始祖們怎麼做,都不可能成爲真正的至尊,這是無可爭議的鐵則。就如同你現在還活着一樣,沒人可以說你死了,這條鐵則就是這麼的絕對。”
伍號解釋道:“而人類不同,每個人都會死,強如總會長也不例外。”
顧見臨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冷了,甚至連敲打麥克風的手都微微一顫:“也就是說,總會長是可以被取代的,只要有人能篡奪她的力量。”
“是的,總會長本人對此倒並無意見,因爲她本來也不需要用自己的骨和血來創造出一些比她弱的存在。人類世界想要延續,就必須有人能取代她。”
伍號回覆道:“真正讓她寒心的是,有的人等不及。”
顧見臨好奇問道:“誰?”
伍號敲擊的聲音變得重了一分:“赤之王。”
“爲什麼是赤之王?”
顧見臨沿着公園裡的石階往上走,紅色的古舊鳥居橫架在頭頂。
御苑的深處竟然是一座古老的神社,風鈴在晚風裡搖曳。
穿着紅袍的神官們站在臺階的兩側,都是前天夜裡所見的姜家的扈從。
隱約有古鐘的轟鳴聲傳來。
那是醒神鍾。
老舊的神社裡響起了淒厲的哀嚎聲,顯然是曾經被背叛過黑暗世界的人在鐘聲的震懾下暴露出了秘密,就被當場處刑,懲罰至死。
司老太爺眯起眼瞳,把玩着銅錢,淡淡說道:“真瘋狂啊。”
顧見臨微微頷首,他感受到了一道道生命韻律的消失。
“因爲赤之王輸給了青之王。青和赤除了理念的分歧之外,還在爭奪一條進化鏈的盡頭,這也是爲什麼他們沒有選擇成爲天人的原因。”
伍號的回答生硬如鐵:“驕傲如青和赤,自然不願意屈居人下。”
顧見臨眼瞳驟然收縮。
原來如此。
難怪當初的青和赤都沒有選擇成爲天人。
赤之王沒能站在一條進化鏈的盡頭,只能去尋求另一條路的盡頭!
一條進化鏈上的盡頭只能有一個。
這條信息太過重要了。
“當初的赤之王跟青之王在不周山決戰,最終這場曠世之戰以青的勝利而告終,赤則被埋葬在了深淵裡。關於那場戰鬥太過複雜,還有多方勢力的介入。”
伍號說道:“世人都以爲青之王贏了,事實也確實是他贏了。但根據我們的調查發現,赤之王很有可能是故意死在不周山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