湔山秋色,岑林盡染。
昔日干涸皴裂的湔江早已恢復了原貌,江水緩緩,碧綠清澈,兩岸五顏六色的小野花隨風搖曳。
時節雖已然臨近初冬,可豔陽日日高掛天空,恍惚中又回到了老魚鳧王喪生之前:那時候,整個金沙王城只有兩個季節:春季和秋季。
這兩個季節原本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差異,唯一的區別是:每每到了秋天,樹葉會變成紅黃兩色,漫山遍野都是黃澄澄的果子。
鳧風初蕾從小生長於這樣的環境之中,以爲全世界都是一個樣子,直到漫遊天下,才知道原來外面的世界裡,不光只有春天、秋天,更有可怕的沙漠酷暑,寒冷的冰雪。
尤其是目睹這幾年席捲整個大夏的大旱,她更加意識到整個金沙王城的離奇存在——隱隱地,透露出幾分古怪。
百里行暮說,那是因爲歷代古蜀國王都具有封印的能力。
他們把整個古蜀國和外面的世界分隔開來,自成一體,既不讓外人知曉,也從不願意走出外界。
當時,她不明白這是爲什麼。
直到現在,她仍然不太明白。
因爲,她這個新任的魚鳧王,並不具有封印整個古蜀國的能力——也可能,自己將是歷史上唯一一個不具有封印能力的蜀王。
自登基一個月以來,她已經非常清楚地明白了這一點。
她想,如果不封印,自己能讓金沙王城保持這種局面多長時間?
風一吹,江對面火紅的樹葉忽然變成了一片雪白。
就像是一隻充滿魔力的手,輕輕一揮,就將一本書翻開了新的篇章。
隨即,便是一陣翅膀拍打的聲音,無數的白鸛翩翩飛起,整個天空也變成了一片雪白。
柏灌王時代的盛景,已經徹底恢復。
她微微一笑,看了看藍天白雲,慢慢轉身,往小魚洞走去。
食人奠柏依舊伸着長長的卷鬚,隨時準備將任何活物捲起放入嘴裡,方圓一公里之內,沒有任何動物敢於靠近。
鳧風初蕾慢慢走近。
奠柏的卷鬚忽然一根根豎立起來,她手裡的金杖一揮,卷鬚立即散開,輕輕揮舞,如在無聲無息地行禮。
她大步便走了進去。
小魚洞裡,一片安寧。
當年魚鳧王和柏灌王的生死之戰已經尋不到任何的蹤跡,曾被攪得從天而起的水柱也一去不復返了。
湖水四周,蔓草青青,有一羣羣的白鹿徜徉其間,偶爾擡起頭,發出呦呦的動聽鳴叫。
見有人走近,白鹿也不懼怕,紛紛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這個突如其來的外來者。
很可能,它們從未見過人。
它們以爲是什麼新奇的別的動物,甚至一個個圍過來,呦呦叫着,頭上的鹿角輕輕晃動,大眼睛天真得就像是剛出生的孩子。
鳧風初蕾伸出手,摸了摸最近的一隻白鹿。
它居然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
她輕輕笑起來,拍拍白鹿,繼續往前走。
一羣白鹿,慢悠悠地跟在她後面。
走了一會兒,她停下腳步。
正對面的中心,便是當年父王臨死之前,選擇的葬身地點。
爲了不被大費侮辱屍骨,他水漫湔山,將自己的遺體徹底沉入了湖心深處。
一眼望去,也不知道那中心的位置有多高,多深。
鳧風初蕾最初計劃派人打撈父王的遺骸,可經歷了許多事情之後,她改變了初衷:既然父王選擇了這裡爲葬身之地,那便自有他的用意,如果自己強行打撈,一來驚擾他的亡靈,一來可能違揹他的初衷。
她放棄了打撈的計劃,只決定年年來拜祭。
按照古蜀國的古老儀式拜祭完畢,她擡起頭,看到藍天白雲一點也沒有改變,只是太陽的位置稍稍偏西了。
走出小魚洞之前,她再次回頭。
湖心依舊平靜無波。
她還是拿出懷裡珍藏的太陽神鳥金箔,和金杖一起舉過頭頂。
這個金箔,是父王一直以來的遺憾:身爲蜀王一萬年,直到最後時刻,他也沒能得到金箔。
“父王,我會好好保管金箔和金杖,藏寶庫我也找到了。雖然我不能像你們幾位蜀王一樣,有長達萬年的統治,但是,我還是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讓魚鳧國更加興盛繁榮,也望父王在天之靈保佑我事事順利。”
一陣風來,原本平靜的湖水泛起微微的漣漪。
她笑起來,父王一定也覺得很欣慰吧。
走出小魚洞時,她看到白茫茫的樹林又變成了紅色,千萬只白鸛停泊在水面上,她一時興起,撿起一個小石頭遠遠投過去。
水鳥受驚,猛地飛起,天空樹林,一瞬間,又變成了茫茫的白色。
如此反覆,整個江水、山林,便在眼前不停交換着紅色和白色。
她樂得哈哈大笑。
直到夕陽西下,她已經玩得累了,可能白鸛也被這樣的有驚無險弄得麻木了,乾脆停在樹林上不動了。
她再扔出一顆小石子,白鸛還是一動不動。
她哈哈大笑,也不知怎地,忽然淚如雨下。
金沙王城的夜市,更加繁華。
長長的街道店鋪林立,遊人如織。
烤肉大串的濃郁香味四處蔓延,雪白的米飯被精明的商家做成各種各樣的飯糰、米糕、米餅。三足陶盉裡,更有熱氣騰騰的火鍋香味沖天而起。至於其他的糖果、零食、來自五湖四海的新奇玩意不一而足,讓男女老少都流連忘返。
顏華草下的鳧風初蕾慢慢行走,就像一個普通的遊客。
這是她的樂趣之一:靜心下來,觀察這個國家的人民,到底過着怎樣一種生活。或者說,他們到底想要過怎樣一種生活。
路過一個小攤時,她停下來。
長長的案几上擺着一大堆女性飾品,無非是項鍊、耳環、手鐲等常見物。
鳧風初蕾的目光卻被正中的一串項鍊所吸引:紅光閃閃,煞是動人,竟然是一串一串的紅色珍珠。
她伸手拿起,放在眼前,那光芒卻黯然失色了。
她隨口道:“這項鍊多少錢?”
“三錢黃金。”
價值三錢的東西,當然不是什麼珍貴之物。
可是,她還是付了三錢。
“你這紅色珍珠是哪裡來的?爲何如此便宜?”
小販收了錢,意味深長地笑了:“姑娘,你用指甲蹭一下珍珠表面。”
她果然蹭了一下,一層紅色的閃光粉掉下來,裡面,是白色的普通珠子,黯淡無光,沒有任何價值。
“紅色珍珠,稀世罕有,要真是這麼大一串,別說三文黃金,就是一百兩黃金可能也買不到吧……”
鳧風初蕾:“……”
走出好遠,她才苦笑一聲,心想,這小販還真是蠻誠實的。
這也得歸功於鱉靈,他負責金沙王城的治理,尤其注重商販的質量和態度。爲此,他在民間招募了一支一百人的小分隊,潛入市場,明察暗訪。
國王登基時便發出了公告,三十年之內,金沙王城免去商旅一切賦稅,但若是查出以次充好,或者欺瞞小民,輕則被罰款,重則被驅逐出境,永遠也不許再來經商。
利潤豐厚,又不交任何賦稅,加上監管嚴格,無論大小商販自然不會再冒險以次充好。
正如這個販賣假珍珠的小販,無非是把普通珠子弄好看一點,但價格也十分公道。
回到王宮時,夜已經很深。
她悄然無聲地進去,沒有驚擾任何人。
槐樹居里,一片死寂。
因爲發生了有熊氏父女失蹤的怪事,所有人都不敢再輕易靠近此處,所有侍衛也全部被撤離。
本來,她以爲有熊氏的侍衛隊會留在這裡打探首領的消息,可是,事發第二天,有熊氏的侍衛隊長姬墨便前來辭行。
能從姬姓的自然也是有熊一族的後裔,姬墨是有熊氏的親外甥。有熊氏只有一個獨生女,所以對外甥極其看重,任其爲自己的侍衛隊長,每有重大場合,總讓姬墨隨行。
按理說,舅舅和表妹失蹤之後,姬墨一定會堅持留下來尋找,至少也得等候消息,可是,他的反應大出鳧風初蕾的意料。
他堅決要回去。
而且,他辭行也沒有什麼正當的理由,反而支支吾吾,每每關鍵時刻便沉默不語,只有一個堅定的態度:非回去不可。
他說,這是舅舅臨行前吩咐的。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必須趕在既定的時間離開。
鳧風初蕾問不出什麼,也無法多問,只好任由他離去。
她注意到,姬墨離去時極其匆忙,神情倉皇,好像生怕稍微慢了一點,自己也會隨着舅舅一起失蹤似的。
夜深人靜,槐樹居也一片死寂。
沒有燈光,只有一輪悽清的上弦月黯淡地照射着大地。
鳧風初蕾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槐樹下面,她忽然注意到,這顆槐樹實在是太高太高了。
比泰山之巔那顆千年古槐還要高得太多。
從小到大,她便知道這顆樹是王宮裡最大最高的一顆,可能是習以爲常,她便一直沒有感到什麼稀奇,直到現在,她仰起頭,才發現這顆槐樹一眼望不到天。
按理說,槐樹是絕對長不到這種高度的。
可是,一想想這是一顆從來不會掉一片葉子的樹木,她又立即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