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諸侯們彷彿才重新審視他的身份——也許,別的人不配和大費王辯論,但身爲大禹王之子,大鯀的孫子,他的確有這個資格。
塗山侯人頓了頓,緩緩地:“幾代人合力,才讓滔天的洪水停止了肆虐。可是,大禹王剛一去世,便開始了長達五年之久的大旱,實讓人痛心疾首……”
大費一時語塞,悶哼一聲,便大步往臺上走去。
他旁邊的太史敖丙卻不無擔憂地看了看西邊的天空,依舊沒有一絲雲彩,無論辯論怎麼進行,反正都沒法令老天下一滴雨。
土臺上,二人對坐。
座位也有區別,大費王面南背北,居上首,塗山侯人居下首。
大費王的石凳子高大,略有裝飾。
塗山侯人的石凳子矮小,毫無裝飾。
二人一坐下,便有了君臣之別。
大費先聲奪人:“本王少時戰功赫赫,得大禹王信任,禪讓以王位,是大夏合理合法的王者……”
他聲情並茂:“本王繼位以來,也兢兢業業,夙興夜寐,無奈遭遇連年大旱。本王曾多次開倉賑糧,救濟百姓,幾年下來,甚至讓陽城王宮的糧食也難以爲繼,自認無愧於天下百姓的信賴……”
大費王多次開倉賑糧是事實。
現在陽城糧食不多,也是事實。
諸侯們也都知道。
某種意義上來說,大費王的確爲了這場大旱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和代價。
大費聲音沉痛:“就連王后冰姬也開始節衣縮食,爲了籌備糧草,將自己的所有私人積蓄和首飾都獻出來,三個月之前,她已經每天只用一頓膳食,餓得骨瘦如柴。可是,也許這就是上蒼對本王的考驗,就像當年堯帝時期的大洪水一樣,本王相信,只要本王和天下諸侯,天下百姓齊心協力,一定能戰勝乾旱,很快換來甘霖的降臨……”
王后冰姬節衣縮食也是事實。
這幾個月,連續有消息傳出,冰姬將自己的所有私人珍寶,甚至連當初嫁入王宮的陪嫁都捐獻出來,用於購買糧食賑災。
王后的美德,天下聞名。
這也爲大費增加了不少的同情分,大大提高了他在民衆和諸侯中的威望。
“大旱天災,本該君臣同心,共渡難關。豈料你姒啓包藏禍心,仗着啓王子的身份,利用大禹王生前的威望,竟趁着國家有難,揭竿而起,舉兵謀反,還煽動那些同樣心懷不軌的諸侯夏后氏,有男氏等支持,導致整個大夏兵戈四起,雪上加霜,讓本王的抗旱工作難上加難……”
他毫不客氣指着塗山侯人的鼻子:“敢問啓王子你趁火打劫,居心何在?大禹王功在天下,生前也珍惜名聲,並未傳位於你,而是昭告天下,選了本王做他的合法繼承人!可你卻對此耿耿於懷,妄圖家天下!大禹王甚至屍骨未寒,你已經不顧他的命令,妄圖謀反作亂!難道你要讓幾千年的禪讓制美德在你手上終結?難道你要把整個大夏變成你一家一姓的大夏?”
大費的聲音,慷慨激昂。
他又居高臨下,中氣十足,所有諸侯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們紛紛搖頭,對啓王子是不以爲然的。
大費王的確是合理合法的王位繼承人。
大費登上王位,那是大禹王的欽點。
無論姒啓有什麼理由,佔據了什麼道德高點,都無法逃脫“謀逆”的罪名——何況,迄今爲止,他們並未覺得姒啓有什麼超級高尚的謀反理由。
大費激動之下,乾脆站起來:“姒啓逆賊,若大禹王泉下有知,也會跳起來大罵你……”
口水幾乎噴在塗山侯人面上。
可是,他擦也不擦一下,還是面不改色。
所有目光都轉向他,現在,啓王子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他也看一眼臺下,緩緩地,但是,聲音足以讓衆人聽得清清楚楚。
“大費王此言差矣。臣下絕非謀逆,更不是逆賊!”
“不是逆賊,你的幾萬兵馬從何而來?
塗山侯人並不接口,只繼續道:“臣下一直恪守人臣之道,無論是當初大費王把臣下和十萬徭役發配西北沙漠送給妖魔,還是暗中派遣殺手追殺臣下,臣下都不敢有任何反叛之舉。縱當年從西北妖魔手上得到大批糧草,也都分給西北災民,不敢有任何藏私,何來叛逆之說?”
大費斷然道:“所謂西北妖魔,乃你信口胡謅,誰親眼所見了?你藉此造謠生事,無非是爲了破壞本王的聲譽!再說,徵調十萬徭役爲大禹王修建陵墓,這是本王登基之初,陰陽師們占卜得出的結論,曾公告天下,經過所有朝臣討論才定下來的,絕非出於本王的私心。如果非說本王有錯,那隻錯在本王登基之初,經驗不足,所以,導致十萬徭役喪生在沙漠,這的確是本王之錯,所以後來,本王再也沒有徵調過任何徭役……”
臺下諸侯自然都聽過西北妖魔的故事,可是,活人的確沒有誰親眼見過西北妖魔。
現在聽大費王這麼一說,都覺得很有道理,紛紛點頭。
“可是,姒啓你卻打着這個藉口,造謠污衊本王聲譽,將所有髒水潑在本王身上。殊不知,沙漠中所有活下來的人都加入了你的謀反隊伍。現在,本王倒要問問,那十萬徭役到底是怎麼死的?真有西北妖魔?還是你啓王子中途下了殺手?爲了污衊本王,不惜以十萬人的性命爲代價?”
此言一出,真真是石破天驚。
敖丙等大臣固然拈鬚微笑,臺下諸侯也紛紛盯着啓王子。
是啊,西北妖魔便是出自啓王子之口,但真相如何,誰也沒有親眼目睹,沒準真如大費王所說,是啓王子痛下殺手,藉此起兵呢?
大費乾脆隨手一指臺下大門處的兩百名隨從:“啓王子口口聲聲爲民衆着想,絕非叛逆,可是,你身爲大禹王之子,難道不知道百姓最需要的是什麼?”
他衝着臺下,朗聲道:“如果啓王子不知道,那本王就告訴你吧,百姓的心願非常簡單,寧做太平犬莫做亂世人!百姓需要的是安安穩穩的生活,是上下一心的團結,是永遠和平的環境。大夏縱有大旱大災,可並非全大夏都遭遇了旱災,還有三分之一的國土風調雨順,莊稼豐收。只要君臣一心,上下一體,便可以同甘共苦,互相救援,總會熬過這場天災。可是,你啓王子倒好,居然趁機作亂,招兵買馬,不惜以一己之私,造成天下大亂,生靈塗炭。而本王迫於剿匪的壓力,根本沒有更多精力來拯救災民。加上戰爭,中斷了南北的交通,縱其他諸侯國想要送來糧草解決饑荒,也被戰火所阻止……”
他提高了聲音:“華夏百姓之苦,豈不是你姒啓一個人造成的??”
大費少年英才,雄辯滔滔,一張利嘴更是巧舌如簧,三幾下,居然將整個大旱大災的苦難後果全部歸罪到了塗山侯人的頭上。
臺下百姓受到煽動,都紛紛憤怒地盯着塗山侯人。
有人大聲吶喊:“沒錯,要不是戰爭阻斷交通,東南方的糧食便可以運過來……”
“若非戰亂四起,我們也可以鑿井取水,培養莊稼……”
“誰挑起戰爭,誰就是禍首……”
“啓王子,你還不認罪?你還有臉面跑來辯論?”
……
塗山侯人卻還是面不改色。
大費見他無法自辯,又是輕蔑一笑:“啓王子,你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你若不是謀逆,那誰纔是謀逆?啓王子麾下已經有了幾萬大軍,一個普通人,拿幾萬大軍做什麼呢?你這幾萬大軍甚至已經遠遠超越了天子的聲勢,你說你不是謀逆,自己會相信嗎?你當天下人都是三歲小兒,隨你欺瞞?”
他轉向臺下大衆:“你們大家都看到了,大軍不生不產,卻要消耗大量糧草。若是沒有幾萬大軍,省下的糧食足夠讓你們生活一兩年……”
“沒錯!與其奉養大軍,不如將糧食剩下供給我們……”
“啓王子,你趕緊解散大軍吧……”
牟羽和淑均,並未想到啓王子一開場就如此狼狽,縱不是一敗塗地,也十分被動。
既是如此,啓王子何苦一定要弄個什麼辯論會?
其實自取其辱?
再看大費王,更是躊躇滿志,信心十足,彷彿公理全在他的一邊,佔據了道德上的制高點。
二人心裡更是涼了大半截。
待得衆人的鬨鬧聲稍稍平息,塗山侯人才揮揮手,示意大家靜下來,然後,看着臺下:“我今天前來參加辯論,便是爲了解散大軍……”
衆人都不做聲了。
大費也很意外。
塗山侯人直言不諱:“起兵之初,我的目的只在於自保。可饑民聞風而來,都是爲了一口——活命之糧,許多人拿到了糧食轉身就走,我也沒有絲毫挽留,更不用說藉此擴大兵力了,可以說,謀逆之說並不存在……”
“既不是爲了謀逆,你何不在糧食分發完畢之後,立即將軍隊解散?”
“因爲解散之後,臣下便無法替天行道,比如,討伐爲富不仁的有扈氏了!軍隊,更多的只是一種手段和工具,而非一種目的!天下太平之後,臣下自然會隨時解散軍隊。”
“你夜襲有扈氏,便正好說明你的謀逆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