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是一個小的諸侯國送來的貢禮。
諸侯們都知道,在這個年代,進貢豬牛羊,遠遠比珠寶首飾綾羅綢緞更能討得啓王子的歡心。
於是,彼此心照不宣,成羣的豬牛羊、甚至消失已久的野豬、野雞、獐子、孢子、鹿子等山珍海味紛紛重現人間。
所謂鈞臺之享,不止能讓中斷五年之年的供奉重新達到天聽,讓天神們享受享受,也足以讓前來參加祭祀的所有人大快朵頤。
就連各地的流民也聞風前來,指望能分一杯殘羹冷炙。
相比三月初三時的鈞臺辯論,人數多了何止十倍百倍?
整個鈞臺已經被擁擠得水泄不通,臨時趕製的草棚也供應不足,諸侯們索性隨便找一塊空地搭建帳篷,各自爲陣。
忽忽之間,鈞臺這個小鎮,便有了一座小城的氣象。
此時,塗山侯人君臣剛剛從土街的臨時指揮所漫步而來。
沿途都是流民的歡呼聲:
“啓王子……啓王子……”
“啓王子英明……”
“偉大的啓王子……”
只要能填飽肚子,百姓從來不在乎到底誰做大王。
他們來了鈞臺,每天都有粥點供應,每人有一個炊餅,比起多年食不果腹的流亡生涯,鈞臺簡直就像天堂一般了。
夏后氏、淑均、塗山奉朝、牟羽等等大臣,跟所左右,在沿途的歡呼聲裡,不由得欣欣然,飄飄然。
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鈞臺之享之後,啓王子便是大夏之王,至於新都到底是去陽城,還是以安邑爲臨時陪都,還沒定下來。
君臣內部有過多次反覆激烈的討論,但是,絕大多數人都傾向於定都安邑,畢竟是現成的。
只有淑均堅持選擇陽城。
他說,陽城最具王者之氣。
哪怕需要大規模重建,也最好選擇陽城。
再說,君臣已經微服前去陽城探望過,大費逃跑時的那一把大火,雖然將陽城燒燬大半,可畢竟還剩下小部分依然完好的建築物,而且,不少廢墟也可以就地重修,添加屋檐窗戶等,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迅捷的復原。
更何況,大禹王選擇陽城作爲萬國大會的地點,新王如果就這麼放棄,實在是說不過去。
各有各的理由,一時間,啓王子也委決不下,只等鈞臺之享之後再說。
但是,這個小小的插曲,當然不足以打擾君臣的好心情。
苦戰五年,幾度差點全軍覆沒,好不容易獲得了勝利,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尤其是塗山奉朝,他自大禹王時代起,便韜光養晦,低調潛伏,以2000兵力作爲啓王子的復出之本,終於取得了天下,又如何不能激動雀躍?
可以說,啓王子得天下,他居首功。
只令人不解的是,在啓王子分封功臣的內部會議上,夏后氏成了第一大將軍,而塗山奉朝居他之後。
也就是說,夏后氏,在啓王子的眼中才是第一大超級功臣。
這也可以理解,畢竟,夏后氏當初可是冒着性命危險,傾其整個部族之力,支持啓王子,而且,多次代表啓王子出使談判,從魚鳧王帶回來大批糧草,緩解了許多本質上的生存問題。
因此,夏后氏居首功,就連塗山奉朝也沒有任何不滿。
儘管夏后氏再三推脫,十分謙虛,可是,所有人都覺得他實至名歸。
至於淑均、牟羽等等,也全部得到了應有的賞賜,尤其淑均,成了大夏名副其實的第一國師,第一謀臣。
所有人,皆大歡喜。
唯有塗山侯人,憂心忡忡。
距離明日正午的鈞臺之享大祭祀,已經不足一天了,可是,魚鳧王居然沒有傳來任何消息——不但鳧風初蕾沒來,金沙王城也沒有派出任何使節團。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他的第一次國宴,當然必須宴請諸侯之外的一些重量級的嘉賓。
魚鳧王,當然就是當今天下最重量級的嘉賓。
可眼看已經夕陽西下,她居然蹤影全無。
他擔心的當然並非面子問題,而是覺得奇怪:鳧風初蕾臨別之前,明明親口承諾一定會趕來參加鈞臺之享,可現在還沒趕到,就意味着她可能出了什麼事情。
一念至此,就更是心慌:莫非她此去有熊部族,遭遇了什麼意外?
便伸長脖子,一次次看向通往有熊部族的方向,可是,擁擠不堪的鈞臺人潮裡,哪裡有鳧風初蕾半點身影?
他還希望看到委蛇那醒目的雙頭,可是,他還是失望了。
諸侯中,不少人帶着器重的兒子、孫子、女兒等等。那些未來的爵位繼承人,那些新潮的少年,各種奇裝異服就不說了,不少人耳朵上懸掛着細細的青蛇作爲裝飾。
那些青蛇有着翠竹一般的顏色,遠遠望去,晶瑩剔透,十分好看,就像懸掛的耳環。
可是,這些平淡無奇的常見蛇類,哪裡比得上會說話的委蛇?
眼看天色越晚,塗山侯人的焦慮就更深。
直到晚飯結束,直到就寢,直到第二天早上,鳧風初蕾還是不見蹤影,魚鳧國也沒有派來任何使節。
塗山侯人非常失望。
他獨自站在土街的盡頭,眺望東南方向。
這裡,便是當初鳧風初蕾離開的方向。
當時,她說得明白,此去有熊國,不過兩三百里路程,以委蛇的腳程,一天便能達到。
就算需要時間查訪探索,一個月之內足矣來回。
可是,快四個月過去了,她居然沒有任何音訊。
難道是已經回了金沙王城?
這就更說不通了,就算她忙碌來不了,也不可能不派遣使節團前來。
此時,遠方的大片土地上早已薺麥青青,五穀莊稼開始生長,蔬菜雜草十分茂盛。
上天神奇的魔手,一夜之間可以讓大地寸草不生,可是,一夜之間,也可以讓翠綠的原野一望無際。
因爲播種及時,春小麥趕上了最後一茬生長,而異域傳來的番薯更是具有強健的生命力,它們的葉子可以食用,等不及的農民便先採摘葉子,摘了一茬又一茬,它不停生長,取之不盡,只等秋天,還會收穫累累的地下塊筋果實。
這一年秋天,縱談不上大豐收,可週圍的農民,已經不至於捱餓了。
這對於傷痕累累的大夏來說,已經不啻一場奇蹟了。
再加上戰爭的停止,交通開始恢復暢通,沒有遭受旱災的諸侯國們判斷形勢,紛紛同意收取黃金,將大量的糧食送到鈞臺。
大夏最大的難題,已經解決了。
馬上就要到來的鈞臺之享,本質上便是向天下百姓展現自己的勝利,總結過去的苦難,描繪未來的美好生活。
這樣的場景,塗山侯人已經在心底描繪了千百次,可到現在,居然憂心忡忡。
鳧風初蕾不來,他的失望之情實在是太嚴重了。
他悶悶不樂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知道牟羽匆忙趕來:“啓王子,時辰不早了,該做祭祀之前的準備工作了……”
雖然朝陽纔剛剛升起,可距離正午也不過兩個時辰了。
許多繁雜的事情,必須馬上開始。
塗山侯人儘管失望,卻還是不得不轉身回去。
可走了幾步,還是不死心,又頻頻回頭,卻還是不見那熟悉的人影。
牟羽從西北沙漠就跟隨他出生入死,自然比別的大臣知曉他的心思,就連他也頻頻看着同一個地方,沒忍住,憤憤地:“魚鳧國真是太奇怪了,居然到現在也不派遣使節團來。難道他們不知道這個日子對於啓王子來說是多麼重要嗎?想當年魚鳧王登基,啓王子在那麼困難的情況下都派去三千精銳掠陣,又派遣夏後首領做使節團成員,可他們倒好,居然就這麼無聲無息地不來了,真真是……”
他口口聲聲責怪魚鳧國,可卻是憤憤地指向鳧風初蕾,但覺鳧風初蕾真是忘恩負義。
塗山侯人沉聲道:“魚鳧國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他一怔,“魚鳧國能出什麼事情?而且,我們一點消息也沒有聽到。”
塗山侯人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罷了,罷了,明日我必須親自去蜀中走一趟……”
牟羽大是不以爲然,卻不敢說什麼了。
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到正午了。
諾大的廣場已經被擁擠得水泄不通。
當初鈞臺辯論和祈雨的土臺得到保留,但是,被極大加寬、加高,並且做了很大的裝飾,顯出堂皇的氣派盛大氣象。
那是天子的氣象。
祭祀臺下面的土場也被徹底平整,向四周擴展,鋪上了就近挖來的青石板,足以容納好幾萬人。
此時,這幾萬人便興高采烈地圍在祭祀臺周圍,期待着最最令人激動人心的一刻——祭祀之後,便要大口吃肉了。
九隻大鼎裡用於祭祀的最上等肉食,當然是屬於啓王子君臣和遠道而來的諸侯國首領的。
當然,還有好不容易尋來的各種美酒。
流民們卻沒有這麼大的奢望,他們眼巴巴地盯着旁邊一大排土竈裡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的大鍋。
每一口大鍋裡都盛滿整隻的肥豬、肥牛、肥羊以及獐子、鹿子、野雞野鴨等等。
這些幾年都見不到的美味佳餚被統統燉了,整個世界都快散發出酒肉的香味了。
不少人大聲吞嚥,喉頭間肆無忌憚發散出口水的聲音。
就在這時候,卻聽得西北方向傳來一陣長嘯。
那是巨狼發出的聲音。
而且是一羣巨狼發出的聲音。
此時,這排山倒海的咆哮,完全壓倒了流民們的議論紛紛,諾大的廣場也不由得安靜下來。
一輛金色的馬車,不疾不徐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