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榻上鋪着最好的絲羅錦緞,那是某富裕的諸侯國供給啓王子的,也是鈞臺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
銀燭臺上,燃燒的蠟燭是用膏粱做成,精緻又有淡淡的香味。
還有乾淨柔軟的嶄新絲綢睡袍,臨時的裁剪雖然粗糙,但十分舒服。
細心的禮儀官還奉命安排了洗浴的木桶熱水。
這一切,雖然比不上金沙的王宮,可是,在鈞臺之地,簡直就是特別特別奢侈的供應了。
比起鳧風初蕾第一次來這裡時居住的土牆爛屋,已經是天上地下了。
這也是姒啓的苦心安排,他很早就開始準備,能力範圍內,但凡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全部在這裡了。
饒是如此,躺在這奢華的牀榻之上,鳧風初蕾卻毫無睡意。
明明已經四個月沒有合過眼,可是,她卻久久無法入睡。
如果說,當初在金沙王城的藏寶庫裡一覺醒來已經是半年之後,當時唯一的感覺只是有點詫異之外,現在,她的感覺便是徹頭徹尾的驚懼。
藏寶庫裡,時光定格,那可能是蠶叢大帝和柏灌王兩代古蜀國王的特殊法力,她確信,那是對自己絕對無害的。
可現在,有熊國的一去四個月,便無法解釋了。
她忽然懷疑,有熊國的地盤,根本和這個世界不在同一個空間。
因爲,他們地界上的太陽看起來都像是假的。
可姒啓卻說,二月初,他都還看到有熊國大量的百姓和木樓民居。
她輾轉反側,哪裡還睡得着?
迷迷糊糊中,聽得有細微的敲門聲。
可是,不等吩咐,委蛇已經自動擋駕。
她根本不管來者是誰,也不在乎,因爲,此時此刻,她一點也不想見到外人。任何人都不想!
只忽然翻身爬起來,疾步走到外面的房間,大聲道:“委蛇!”
正打盹的委蛇睜開眼睛。
迷迷糊糊的大熊貓也睜開眼睛。
她低聲道:“委蛇,你說,那個神秘的敵人會不會是百里行暮?”
可憐的委蛇瞪大四隻眼睛,就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天方夜譚。
好一會兒,它才張口結舌:“少主……你……你怎會這麼想?”
“這世界上,只有百里行暮才具有那麼大的本事……最初,我以爲是白袍怪,可是,後來仔細一想,不會是白袍怪。我在沙漠上和他們交過手,他們根本不是我的對手……而且,他們根本不具備徹底用意識前行的本領,他們至少需要頂着個白色袍子……也不會是涯草,涯草也沒這麼大本事。所以,我想來想去,只能是百里行暮……”
委蛇結結巴巴:“百里大人早就死了!”
“就因爲他早就死了,可能纔會用意識前行,徹底隱匿自己的身份。再說,他們那種奇怪的半神人,可能根本死不了。委蛇,你別忘了我們第一面見到他的場景,他那時候已經死了一萬年了,卻一下又活起來了……唉,要是我能再去周山看看就知道了……”
“少主想再去周山?”
“我一定要再去一趟周山,掀開他的墳墓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委蛇你想,我們一回金沙王城,飛行器就墜毀了,從此,這十萬八千里變成了遙不可及的路程。百里行暮他這是什麼意思?他一定有詐……我覺得他根本沒死,只是欺騙我們的……”
“好吧,就算百里大人沒死好了!但是,百里大人爲何要跟你爲敵?他對你那麼好……”
“除了他,不可能還有什麼人那麼仇恨四面神一族。炎帝統治地球長達幾十萬年,如無意外,作爲炎帝之子,他便是唯一的王位繼承人,可因爲四面神一族到來,不但炎帝戰敗,華族也徹底失敗,後來我父王又間接算計了他的王位,氣得他把不周山都撞毀了,一怒之下,甚至一天之內讓幾億地球人喪生……百里行暮,應該是世界上最恨四面神一族之人,不然,誰會無緣無故去毀掉有熊國?……”
委蛇竟無言以駁。
可是,蛇頭只是輕輕搖晃,非常明顯地對這種奇談怪論表示不滿。
鳧風初蕾長嘆一聲,憤憤地:“除了百里行暮,我還真想不到別人了。恨我之人多的是,可誰也沒有那樣的本事。而且,自他死後,我每一次想起他,就會做噩夢……”
也不知怎地,委蛇聽得她聲音裡大有淒厲悲苦之意,眼裡竟然有了淚光,便低聲道:“少主,你別胡思亂想。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害你,可是,百里大人絕對不會!無論他是人是鬼,是死是活,都不可能害你……”
鳧風初蕾微微閉着眼睛,沮喪得一塌糊塗。
她內心深處當然知道,敵人不可能是百里行暮。
但不是百里行暮,又會是別的什麼人?
大熊貓只在一邊懶洋洋地聽着,卻不時擡起一隻熊掌,彷彿對這段談話聽得非常認真,只是每當聽得“有熊國”三個字時,它總忍不住瑟瑟發抖。
那是姒啓君臣和諸侯們的第一次會議。
這也是大夏曆史上傳統的諸侯聯盟大會。
以往慣例,這樣的聯盟大會,一般是天子召集召開。
這一次鈞臺之享,大家都是奔着代天子而來。
每個人心中都雪亮:這一次會議,最中心的議題便是圍繞代天子是否登基的問題進行討論。
臨時會議室裡,十分寂靜。
作爲姒啓第一次和諸侯大聯盟的會談,這座土屋實在是太簡陋了一點。
要知道,諸侯們盤踞各地,都出自世家大族,千百年來,早已習慣了大夏服飾精美,氣派優雅,富麗堂皇的王者之氣,所以,當姒啓在這裡會見他們時,便隱隱讓他們失望了。
所謂的鈞臺神聖之地,讓餓着肚子的老百姓們瞻仰瞻仰也就罷了,要讓這些諸侯們覺得有多麼神聖,那就是笑話了。
可陽城已經被大費一把火傷光了,安邑又沒有特殊意義,要在這鈞臺簡陋之地短時間內變出什麼新花樣,一是來不及,一是根本沒有那個財力物力。
而且,乾旱剛停,莊稼尚未收穫,飢餓的陰影也沒走遠,這時候再弄得花團錦簇明顯不顯示。
諸侯們便一個個打量着這屋子裡的簡陋桌子、凳子、土牆,沒有任何的奢華絢麗。
昨日盛大的宴席不過是一個曇花一現的虛假繁榮。
百姓們飽餐一頓,便耗盡了諸侯們送來的各種牛羊肉。
在收穫之前,便又只剩下一日兩餐稀粥勉強度日。
這鈞臺,就像一個暴發戶。
一夜之後,又恢復了昔日的貧窮。
諸侯們對此心知肚明,每個人都各懷心思。
常規的問題討論完畢之後,便剩下這次鈞臺之享最核心的問題了:那就是啓王子何時正式加冕,新的都城又選址何處。
新都也就罷了,可是,啓王子何時加冕,卻是一個敏感的問題。
或者,啓王子到底加不加冕,更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德高望重的夏后氏首先打破沉默:“大費殘暴不仁,一登基便讓整個大夏遭遇了五年大旱,百姓餓死大半,可見,他不但辜負了大禹王的信任,也觸怒了上天,現在,他的殘暴統治已經徹底結束。我認爲,啓王子是當之無愧的大夏之王,建議啓王子儘快登基加冕……”
有男氏也連連點頭:“啓王子授天之命,功高蓋世,單憑祈雨成功,足矣證明是上天選擇了新的大夏之王……”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費雖然被趕走,可大夏的王位長久空虛也不是辦法,還請啓王子早日擇定良辰吉日,加冕登基,如此,天下百姓纔可安心……”
“以我所見,此事不宜久拖,不妨就在鈞臺登基,待得明年便可改元,大家意下如何?”
……
附和者衆,但沉默者,更多。
諸侯們來參加鈞臺之享便有了心理準備,啓王子登基,那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任何理由都無法阻擋了,所以,誰也不想說什麼不中聽的話,即使內心不滿,也只是沉默相對。
姒啓卻看了看衆人,一揮手,讓整個會場安靜下來。
他先是長嘆一聲:“小子起兵西北,原來因爲大費勾結西北妖魔殘害十萬徭役和幾萬商旅,後來,見天下百姓逃難餓死,更是不忍,所以,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舉兵相抗。但是,現在大旱結束,百姓慢慢開始迴歸,小子卻志不在稱王,還請諸位按照我大夏的傳統,另外推選德高望重之長者,繼承大夏的王位……”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
放眼會場,可以說,當今天下重要點的諸侯們都來了。
可是,無論才德名聲,誰也不是頂尖級的,無論推舉誰,都不足以服衆。
再說,按照幾千年來大家心照不宣的規矩:誰打下天下,誰就是王者。
啓王子趕走大費,手握重兵,而且鈞臺是他的地盤,誰敢貿然出來做下一任的王者?
聽聽就好,不必當真。
很長時間的沉默。
姒啓也不急着發聲。
倒是斟灌氏忍不住了,“啓王子大仁大義,本是最好的大夏之王人選。可是,大家別忘了,我們大夏之所以成爲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大夏之王也是萬王之王,都是因爲自古傳承堯帝以來的禪讓制度。可以說,每一位王都是全國公認的最德高望重,戰功赫赫之人。縱大費當年被大禹王欽點,也是因爲他的戰功和名聲。雖然他繼位之後表現很差,徹底辜負了大禹王的信任,可是,我們也不能因爲這樣,就中斷大夏傳承千年的禪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