鳧風初蕾也一直沉默。
偶爾,她也看他一眼。
如果沒有百里行暮,她敢肯定,她會喜歡這個人。
可是,一切容不得假設。
那個人已經存在,又豈能假裝他從未存在?
又過了許久。
她悽然一笑:“身爲魚鳧國的女王,我原本也該像歷代蜀王一樣,無論如何,也要留存一個後代,讓王位有所傳承,畢竟,你也知道,我的父親,他……他可是極度的看重血脈之人……”
男尊女卑,便是從高陽帝開始。
高陽帝顓頊先後有了四個兒子,便有了笑傲天下的本錢,本以爲從此,江山會由自己的兒子們千秋萬載繼承下去。
可是,不周山之戰結束了他的一切幻想。
縱然沒有不周山之戰,他的四個癡傻兒子也沒法繼承江山——一個癆病鬼、一個小兒鬼、一個魍魎、一個窮鬼……這樣的四個白癡,怎麼繼承江山呢?
他用了足足幾萬年的時光才明白——原來,天下如何,真的和男女無關,只跟本事有關。
於是,他的女兒終於繼承了王位。
於是,他開始盼望女兒的孩子能千秋萬代繼承江山。
“我十五歲生日那一年,我父王把象徵着魚鳧國王權的金杖拿給我看。我一直記得他當天的笑容,他非常高興,他說,女兒,你就快成年了,再有幾年,你就會結婚生子,魚鳧國的王位,便會一代代由你的孩子繼承下去,就像父王把王位傳給你一樣……”
老魚鳧王生前,一直渴望着兒孫滿堂。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等到這一幕,便不幸喪生在大費的有毒茇花之下。
“登基後,我也曾試圖尋找門戶相當的王族,或者特別優秀的青年才俊,甚至於任何平凡男人,只要他能讓我完成任務就行……”
她搖搖頭,神情已經慢慢變得平靜了。
“包括你,塗山侯人,真的,包括你,我也曾認真考慮……”
他,其實已經是最好最優的選擇。
也曾是她心目中的第一人選。
可是,她還是搖頭。
“我每每有所思慮,必然心神不定,甚至噩夢連連。我覺得百里行暮已經徹底控制了我的感情,他呆在我不明白的一個神秘的地方,在監督着我的一舉一動……我想,他根本就不希望我完成什麼傳宗接代的任務,因爲,他是一個豪放不羈之人,他自己斷絕了炎帝一派的血脈,也肆無忌憚,他覺得,這個地球上的人類早被毀滅了好幾次了,重生下來的人類,早就不知道是誰的後裔了,所謂血脈傳承什麼的,只是一個笑話而已……”
就連他自己,明明重生醒來之後,只有一次留存後代的機會,他也徹底放棄了,而且毫不在乎。
她悽然一笑:“他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在乎?所以,我恐怕此生此世,也沒法令我父親的血脈被流傳下去了……”
魚鳧一族,也許,從她這一代,就徹底斷絕了。
可是,她不在乎。
她想,自己也許能活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得自己都厭倦人世了,還是不死。
她想,自己也許早點死了最好,活很長很長的時間,不光別人厭棄,自己也覺得毫無樂趣。
可是,她已經不考慮這一點了。
自從看到大夏衆多的人口迅速消減,幾年大旱,數百萬,上千萬的人口被活活餓死,你就會對生命重新開始審視。
在不請自來的死亡面前,有時候,傳宗接代真的是一件可笑而愚昧的事情。
就像一隻蜉蝣,朝生暮死,最長的生命不過一天十二個時辰,可是,趕在死之前,蜉蝣也會拼命產卵,留存後代。
這何嘗不是蜉蝣的傳宗接代?
可是,如果蜉蝣能說話,能驕傲地告訴人類,它們把傳宗接代這事兒看得很神聖——人類,一定會哈哈大笑,並嗤之以鼻。
不過區區一天的生命,你談什麼傳宗接代?
就算你的後代,也不過十二個時辰的活命而已,你傳不傳承,有意義嗎?
人類嗤笑蜉蝣,可是,在漫長的宇宙浩渺裡,在九重天那些動輒以億萬年爲計量單位壽命的大神們看來,人類豈不是如蜉蝣一般?
人類區區幾十年,頂多一百來年的壽命,在茫茫宇宙中,豈不是如蜉蝣一般短暫可笑?
甚至連朝生暮死都談不上。
可能就在某個大神眨一眼的功夫,人類已經死亡了百代千代了。
又談何傳宗接代?
鳧風初蕾很淡然,也很鎮定:“塗山侯人,別再惦記我了,我們之間,永遠也不可能。”
她做事,向來乾脆利落。
就連拒絕,也沒有任何的拐彎抹角。
他卻一直恍恍惚惚的盯着她,就像人生旅途上最大的一次失敗。
戰場上的一時失敗,你可以考慮如何捲土重來,大不了重振旗鼓,總結經驗教訓,一遇到機會,便會徹底大翻身。
可是,他很清楚,在她的情感世界裡,自己已經永遠無法翻身了。
那個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縱然已經死去多時,也是一個永遠的大贏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
直到走出去很遠很遠,他才如夢初醒,茫然回頭。
驛站的大門已經大開。
他忽然奔回去。
屋子裡,已經空空如也。
鳧風初蕾,委蛇,大熊貓……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唯有空空的木桌上,尚剩了一點點清水的陶碗旁邊,安安靜靜躺着一支精美的玉笛。
那是她登基之後,他趕到金沙王城送給她的禮物。
他還清清楚楚記得當時的話語:初蕾,請你幫我保管,我一定活着回來取回此物。
其實,那是他送給她的定情物。
後來,他果然活着回來。
她卻歸還了信物,飄然遠去了。
他拿起玉笛,追出門,張皇大叫:“初蕾,初蕾……”
可是,茫茫田野,昏黃山林,哪裡還有鳧風初蕾的影子?
那是通往有熊國的分岔路。
左邊,去到陽城。
右邊,去到安邑。
後面,則是來時的鈞臺之地。
天色暗沉沉的,那朵早已散開的烏雲,不知怎地又捲土重來,偶爾有黑色的燕子飛過,漆黑的羽毛劃破天際,好像又要下雨了。
那天,他們根本沒有迷路,也沒有走錯方向,千真萬確到達的便是有熊國。只是,每一次去,有熊國就有了一番新的變化——就更加接近死亡了。
這在不知情的塗山侯人看來,當然是迷路了,誤入了別的地方。
可是,鳧風初蕾卻隱隱覺得,那是因爲那個陌生的敵人有意爲之——他(她)根本不願意讓姒啓也一起被捲進來。
這敵人,分明不想再多姒啓這麼一個敵人。
所以,姒啓一去,看到的便和自己截然不同,通往草蛇的路也被徹底封閉了。
這是爲什麼?
委蛇有點緊張:“少主,我們又要去有熊國嗎?
她搖搖頭。
大熊貓卻衝着通往有熊國的路連連搖頭,那種恐懼之色就更加明顯了,好像只要聽到“有熊國”三個字,便讓它嚇破了膽。
鳧風初蕾便不再提這三個字,只說:“委蛇,你還記得周山的方向嗎?”
委蛇小心翼翼:“少主的意思是?”
她言簡意賅:“我想去周山走一趟,掘開百里行暮的墳墓看一看,他的屍骨到底還在不在裡面。”
委蛇大吃一驚:“少主,你怎會這麼想?”
她也不答,只一笑,淡淡地:“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得先回一趟金沙王城。”
一念至此,忽然臉色大變:“不好,敵人會不會趁我不在,又去金沙王城搗亂了?”
話音未落,她已縱身奔了出去。
委蛇和大熊貓一前一後也追了上去。
越過巍巍秦嶺,整個天地便徹底變了顏色。
回望漢中的大片土地,那是一望無際的綠,野花盛開,牛羊成羣,更有蕎麥青青,五穀生長。
鳧風初蕾的目光落在一大片黃色的土地上。
那是一片剛剛收割之後的稻田。
田間到處是堆積成山的草垛,辛勤的農人正在翻曬稻草,這些乾草,少部分會成爲茅屋上的草蓋,大部分則曬乾成爲牛羊過冬的乾草。
另有尚未收割的高粱、大豆、蕎麥等等五穀雜糧,還有大片大片葉子已經慢慢泛黃的甘薯地。
其實,早在三年前,這裡便開始零星下了小雨,只是流民們苦無種子,口糧不繼,哪有心情耕種?
去年開始,杜宇率軍提供了大規模的種子糧草,流民們得以定居下來,立即便開始了小規模的耕種。
到今年秋天,便隱隱地有了豐收的氣象,至少,維持一家大小來年的口糧,已經毫無問題。
不遠處,有駐軍的影子。
那是駐紮在褒斜道上的魚鳧國大軍派出的巡邏隊,一是訓練流民們,以防止盜匪們的搶劫,一是防止大夏因爲部落聯盟會議之後發生變故,新的華夏之王會覬覦這片重新變得肥沃的土地。
那是魚鳧國將士用糧草和鮮血換來的土地。
縱鳧風初蕾故作大方,也不能讓杜宇等人服氣。
戰爭便是戰爭,尤其是國與國之間,這世界上,只有永恆的利益,絕沒有永恆的敵人或者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