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被一大隊侍衛包圍着,卻始終不肯撤退,只是揮舞着金刀哇哇大叫,又是憤怒又是絕望,但凡有敢於退卻者,統統被他就地斬殺。
姒啓,卻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烏雲,已經散去。
天空,一輪圓月。
他忽然覺得不妙,厲聲道:“收兵……快……”
鳴金收兵的信號,再次響起。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歌聲,是從月色而來。
歌聲,是從雲彩而來。
歌聲,是從半空而來。
悠揚、玩轉,又歡快、活潑,就像是一羣嬉戲無憂的年輕人。
所有的大夏士兵都擡起頭。
明亮的月色下,全是各種各樣的頭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統統眉清目秀,笑容滿面,歡快的歌曲正是從他們嘴裡發出。
只有頭顱,沒有身子。
大夏士兵,呆若木雞。
不知是誰大喊一聲:“鬼呀……鬼來了……”
隨即,便是鋪天蓋地的慘叫:“鬼……鬼來了……”
所有精心的戰陣,迅速潰敗。
斷了一臂的墨黑卻哈哈大笑,嘴裡嘰裡呱啦,好像在念着什麼祈禱詞。
東夷聯軍卻齊聲道:“天尊!”
“天尊!”
喊聲,震天動地。
鬼兵,終於來了。
塗山侯人已經顧不上他們了,他越身鹿蜀背上大吼:“別怕,這些只是落頭族而已……不是鬼,不用怕……是落頭族,落頭族……真的不是鬼……”
落頭族,其實不算什麼稀奇,因爲,他在湔山一戰中,已經見識過。
只要奮力一戰,未嘗沒有機會!
劈天斧的光芒在半空中劈開一道缺口,幾個頭顱應聲墜落在地。
可是,這根本沒用。
大夏士兵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但見漫天頭顱飛舞,不是鬼還能有什麼?
而且,那些頭顱俯衝下來時,都有鋒利的牙齒,士兵們但凡奔跑慢者,一口便被咬斷了喉嚨。
鬼頭們翻飛,歌唱,歡快,跳躍。
女鬼青青的髮絲,美麗的面容,婉轉的歌聲;
男鬼們齜牙咧嘴,雪白的長長的牙齒,瞄準一個又一個大夏士兵的喉頭。
大夏士兵,魂飛魄散!
潰敗,已經不可阻止。
他們紛紛逃避,後退,前衝,亂七八糟。
自相踐踏者,比死在落頭族利齒下的人更多。
偏偏這時,殺聲再起,是東夷聯軍吹響了反攻的號角。
塗山侯人見大勢已去,立即道:“撤退,快退……”
他的劈天斧連續揮舞,強行殺開一條血路,跌跌撞撞的士兵們便沿着這條血路拼命逃亡。
從黃昏,到黎明。
清晨的風已經開始吹來熱意。
塗山侯人轉身,只看到自己背後稀稀拉拉的一支人馬。
五萬大軍,已經不足一萬。
其中七千人,還是分散在百里之外的鄭丹率領的援軍,聞訊趕來,卻在半路上遇到。
也就是說,他的四萬三千軍馬,只逃出來三千人。
其中,有三萬是他最最頂尖的嫡系部隊,另一萬,是從西北沙漠起便跟隨他的精兵。
一戰之後,全軍覆沒。
他生平,從未遭遇這樣的慘敗。
就連在大漠裡,十萬徭役只剩下十三人時,他也沒有這麼絕望過。
縱然是跌入了東井星妖孽的地下金礦,他也從未如此恐懼。
彼時,他只是一人,無論死生,只需要對自己一人負責。
可現在,他是整個大夏的統帥,必須對全大夏負責。
這潰敗,已經不是一個人的潰敗,而是大夏的潰敗。
這關口一破,東夷鬼兵必然勢如破竹,橫掃整個大夏。
而自己,竟然無力阻擋。
因爲,他從未低估東夷聯軍的戰鬥力,也從未輕敵,正因爲準備那麼充分,又輸得如此之慘,才絕望得一塌糊塗。
尚未登上王位,便有了亡國之君的慘怯。
太陽已經升起,落頭人的歌聲早已消失。
傳說中,落頭一族白天如常人,每每到了晚上,頭顱便會離開身子,滿世界轉悠,但是,天亮之前,必須返回,否則,頭顱便永遠無法和身子結合了。
幾年前,在湔山一戰,他曾親眼見識過落頭人的戰鬥力。
但是,大夏的士兵從未見過。
他們根本不敢想象,漫天飄飛的頭顱不是鬼,而是一種奇特的種族——更何況,那些頭顱和傳說中的鬼魂毫無二致,有尖銳的牙齒,能一口咬斷人的咽喉。
所以,尚未交戰,便分出了勝負。
只是,傳說中,落頭人全部生活在秦嶺的深山之中,當今世上,唯有柏灌王一人可以召喚。
可是,柏灌王早已深埋地下,這世界上到底是誰又召喚出了落頭人?
而且,這裡也不是湔山,而是距離秦嶺千里之外的大夏中心地帶。
現在,他只是喘着粗氣,看着自己的殘兵敗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尊!
鬼兵!
一念之間,忽然心灰意冷,罷了罷了,反正都是失敗,又何必負隅頑抗?
援軍首領,是副將鄭丹。
鄭丹也出自夏後部族,是夏後首領的表弟。
但見啓王子麪如土色,身後只剩下兩三千殘兵敗將,鄭丹頓時慌了神:“啓王子,你們遭遇東夷鬼兵了?”
塗山侯人尚未回答,他旁邊的一名侍衛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泣不成聲:“不是鬼兵……是鬼……是真的鬼……”
塗山侯人厲聲道:“那不是鬼,是落頭族。”
鄭丹卻面色大變:“落頭族,那是什麼東西?”
他顧不得回答,只厲聲道:“大家快振作起來,此處非久留之地……”
鄭丹察言觀色,也厲聲道:“縱然是鬼,也不敢大白天出沒。你們不用怕。”
塗山侯人舉起劈天斧,厲聲道:“立即急行軍,誰也不許掉隊。”
衆人雖然已經精疲力盡,可是,因畏懼那些滿天飄浮的鬼頭,立即又提起精神,打馬就跑。
鄭丹低聲道:“啓王子,就讓我斷後吧。”
姒啓點點頭。
“啓王子,我們該去何處?”
“立即和塗山大將軍匯合。”
塗山奉朝的大軍,把守着鈞臺關口。
自從上一次和東夷聯軍交手之後,再也沒有遇到過戰事,軍營裡風平浪靜得令人不安。
塗山奉朝早年跟隨大禹王軍中,真可謂身經百戰,直到大禹王死後,又輔佐啓王子,從西北沙漠到鈞臺決戰,完全是大夏第一戰將。
可現在,他坐在軍營裡,總是心神不寧。
每每黃昏,他就覺得不安,因爲,每一個夜晚,都預示着鬼兵隨時會來拜訪。
久而久之,造成他一看到月色升起,便心跳加速,手心冒出冷汗——因爲太過擔憂和焦慮。
可是,幾個月下來,只遇到過一次東夷聯軍。
而且,東夷聯軍是人不是鬼。
漸漸地,他的恐懼之情便消失了一大半。
直到此刻,忽然眼皮狂跳。
耳邊有嗡嗡的蚊子叫,夏天了,軍營周圍到處是蚊子,他隨手拍了一掌,拍了個空,蚊子飛走。
門外,立即傳來通傳聲,探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幾乎癱了下去:“大將軍……大將軍……不好了……不好了……”
“怎麼了?”
“啓王子的大軍遭遇了鬼……鬼……”
“東夷鬼兵?”
“不是鬼兵……是鬼……真的……滿天都是鬼頭……”
塗山奉朝騰地站起來:“你胡說什麼?”
“真的……漫天都是無頭鬼……小人親眼所見……”
在兩軍之間,一直安排了傳遞軍情的探子,每有戰事,立即往返雙方稟報。途中,還設有驛站,緊急軍情每到了驛站,便更換一匹快馬。這個探子,是剛看到落頭人便快馬加鞭,可是,趕到塗山奉朝的軍營時,也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塗山奉朝大驚失色:“啓王子怎麼了?”
“不知道……小人不知道……東夷聯軍進攻我軍,小人立即出發,可半路上聽得歌聲,回頭一看,只見我軍陣營上空全是鬼頭……小人嚇傻了,只顧着打馬狂奔……小人也不知道狀況如何……”
探子尚未講完,兩眼發花,已經徹底累暈了過去。
塗山奉朝令人帶他下去好好照顧,心裡卻一直往下沉。
幾名副將聞訊而來,都惴惴不安地盯着大將軍,但見大將軍的面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一名副將終於按捺不住:“大將軍,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塗山奉朝忽然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几,几上的陶碗立即跳起來,一碗水全部倒在地上。
副將們嚇一跳,只見大將軍雙眼血紅:“傳令下去,全軍戒備,防止東夷鬼兵再來偷襲。”
好像註定不讓塗山侯人和塗山奉朝重逢,當天傍晚,戰鬥便打響了。
這一次,甚至沒等到月色升起。
夕陽纔剛剛落山,夏日天長,金色的晚霞令整個世界都還很明亮。
一支東夷大軍,快捷如風殺來。
他們不是騎着獨角獸,他們全部騎着千里挑一的駿馬,衝在最前面者,全是銅頭鐵額的重型騎兵。
爲首者,已經不再是上次那個黑得發亮的被大夏將士稱爲“怪物”之人。
那是一個黑髮黃臉的中年人。
他甚至並未塗抹紋身,也沒有佩戴任何羽冠,裝束和一般中原人毫無二致。
甚至,他下令的聲音也是標準的中原人的聲音:“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