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這個小國之中,歷來以駝背雞胸爲美,若是偶爾出生了一個身材筆直之人,那就形同怪物,會被當成全國最醜之人——也就是殘疾人。
所以,他們見到鳧風初蕾,便一個個都覺得她醜得可怕。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鳧風初蕾完全明白了:美和醜,真的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一般人認爲雪白皮膚大眼睛鵝蛋臉纔是美,殊不知可能換了一個種族會不會認爲矮胖黝黑氣味難聞纔是一種美?
她想得有趣時,不由得笑出聲來。
候在門口的杜宇見她發現,不知怎地,他也笑起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這麼悅耳,溫柔,熟悉的笑聲了。
這笑聲,隱隱地給了人一線希望,好像被封印了的古蜀國,不但成了全體蜀國人民的樂園,也成了她的樂園——但凡居住在這裡的人,都會永生不死。
可是,他很快發現,這只是一種錯覺。
笑聲之後,少主的臉再次變成了一種死灰色。
他心驚膽顫:“少主……”
她搖搖頭,他便不敢再說下去了。
她的一隻手慢慢放在椅背上,力氣已經不足以支撐長時間的站立,五臟六腑好似在翻騰一般,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阻止那些黑色的淤血從七竅之中流淌出來。
沒有了雲陽鮮血的支撐,毒性只能靠着自身一點元氣勉強剋制。
她再次看向那神像,內心低嘆一聲:青陽公子,看來我是守不住你老人家的萬世心願了。
說也奇怪,當她向神像傾訴之後,內心劇烈的毒發翻涌,竟然慢慢地平息了下來。
良久,她慢慢坐回青銅椅子上。
冰冷的氣息,讓內心更加安寧。
她想,那是置身於列祖之中的緣故吧。
慢慢地,又覺得瞌睡。
自從受傷後,她總覺得瞌睡,好像無論如何也睡不醒似的。
從褒斜回來後,這種嗜睡就更加明顯了,亦如現在,只要坐下,眼皮便再也睜不開了。
杜宇恭敬地垂手站在門口,只見少主默然坐在居中的青銅椅子上面,她微微閉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可是,睫毛又偶爾顫動一下,證明她根本就無法入睡。
因爲她閉着眼睛,所以,他纔敢一直凝視。
慢慢地,他的眼中滿是悲哀和憐憫。
可憐的少主,她簡直成了紙片人一般了。
可是,內心又是歡喜而慶幸的。
比起當初自己在有熊山林找到她時,已經不啻爲煥發新生了——如果那時候少主只是一個鬼的話,現在,無論多麼瘦弱,至少也已經是一個人樣了。
“杜宇……”
他輕聲道:“少主有何吩咐?”
“別驚動鱉靈他們……”
“我明白……”
又過了很久,她纔開口:“金沙王城本是個好地方,只可惜……”
杜宇等了很久不見她說下去,便低聲道:“如果少主不願呆在金沙王城,我可以陪着少主去湔山……或者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行……”
她一怔。
他忽然一鼓作氣:“金沙王城其實已經不再需要我了,商隊有沒有我也不重要……我只想陪在少主身邊,盡力保護少主……少主要留在金沙王城,我就留在金沙王城,少主要離開,我就陪着少主離開,反正我孤身一人,沒有任何牽掛……”
這些話,杜宇以前是絕不敢說出口的,可今天,不知怎地,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
“少主,無論你今後要去哪裡,我都願意隨你前往。”
她緩緩睜開眼睛,看他一眼。
很顯然,她也很意外他會這麼說。
可是,她只看他一眼,還是什麼都沒說,又閉上了眼睛。
整個夜晚,都沒有亮燈。
在這個滿是青銅器的二層小樓裡,適應了黑暗的目光能隨着青銅綠油油的光芒,大致將周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過了許久許久,杜宇見她一直閉着眼睛,以爲她睡着了,就環顧四周,想找一牀毯子替她覆蓋一下,可什麼都沒找到,便悄然脫下自己的外衣,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我不冷!”
杜宇後退一步,搓着手。
有風從開着的窗戶裡吹進來,冷冷的,帶着秋天的絲絲寒意。她慢慢地:“杜宇,你成親了嗎?”
他一怔,不知道少主爲何會問這個問題,隻立即搖頭:“沒有!”
她還是慢慢地:“我記得在褒斜軍營的時候,有個叫做樑利的土著少女很喜歡你,發誓一定要嫁給你……”
他還是搖頭:“在九黎河之戰前,樑利和她的族人已經全部回到岷山。”
她不做聲了。
每每到黎明前夕,她總覺得呼吸困難,好像要咳嗽,卻又咳不出來——那是毒性在周身遊走,慢慢地更加嚴重了。
雲陽說,如果躺在樹洞裡不言不動,這毒性會潛伏三五年,可是,她從周山趕回金沙王城,顛沛大半年,毒性已經徹底遊走,掐指一算,自己的生命最多隻剩下一年時間了。
也或許,一年時間都不到了,畢竟,自己現在每每在黎明時分,呼吸都慢慢困難了。
“少主,我沒有和任何人成親。”
一陣沉默的杜宇忽然開了口:“少主爲何會問這個問題?”。
她微微一笑,強行將那逐漸涌上來的血氣壓下去,不經意地伸手擦拭了一下嘴角,慢慢地:“杜宇,我原本想要找你幫一個忙……”
“少主儘管吩咐便是。”
她看了看慢慢升起的朝陽,竟然覺得這事兒難以啓齒,好幾次欲言又止,到最後,只是搖搖頭:“罷了,杜宇,你下去忙你的吧。”
杜宇凝視她,慢慢退下。
書房門,無聲無息關閉。
諾大的屋子裡忽然失去了活氣,只剩下青銅的古老和肅穆,就像那些古老的年代,無數的風雲歲月。
鳧風初蕾更加疲倦,於是,乾脆躺在地上。
她寧願在這種冰冷中,一睡不起。
遺憾的是,睡意卻十分遙遠,意識也在冰冷之中清醒得出奇。
越是清醒,就越是憤怒。
越是憤怒,就越覺得自己沒用——被人害成這樣,卻居然沒有復仇的能力。
鱉靈是一個稱職的丞相,也是一個工作狂。
作爲魚鳧國實質上的統治者,他最近很忙,不但要籌劃一年一度的秋社,清點商隊的庫存,盈利,莊稼的收穫,百官的考覈評論,甚至還要應付林林總總的宴席,比如今晚迎接大炎帝國商隊的盛宴。
盛宴,在王殿的宴會廳舉行。
這個宴會廳,早前是專門用於招待各國王者的,在鱉靈出任丞相之後,這個宴會廳只用過一次,那就是鳧風初蕾登基之後,爲了招待遠道而來的小狼王、鬼方女王以及有熊氏和夏后氏等人。
那次之後,宴會廳便徹底關閉,當然,也因爲此後再也沒有來過王者級別的客人。
這次,他特意開了這個宴會廳,很顯然是爲了向大炎帝國的商隊示好。
當今世上,除了四方王之外,再無王者。
四方王卻只是一個象徵意義,最大的權利都在布布大將軍手裡。
布布大將軍纔是無冕之王。
這支商隊直接歸屬於大將軍布布管轄,首領重離則是布布面前的第一紅人。
所謂縣官不如現管,鱉靈很清楚,重離若是回去在布布面前美言幾句,那對大家都有好處。
他宣佈,不但免除大炎帝國商隊在魚鳧國的所有稅收,還爲其提供寬大精美的大院、商舍,不僅如此,還單獨爲重離修建了一座豪華大院,讓重離在金沙王城有了一個家。
重離財大氣粗,喜好美人,在九黎已經有了二十幾房小妾。來到金沙王城之後,但見這裡的少女皮膚雪白,楚楚動人,頓時驚爲天人,一連討了好幾個小妾。
這些小妾,全部安放在城西的豪華大院裡。
也就是說,在金沙王城,重離已經有了一個固定的家,這以後,便會經常來往了。
鱉靈如此討好於他,他當然非常高興,若不是收到了密函,他還捨不得這麼快就走。
所以,這個餞別宴就很關鍵了。
鱉靈投其所好,在今晚的盛宴上,也特意請來了幾名絕色歌姬,載歌載舞,好不熱鬧。
今晚的酒也很特別。
那是臨近的巴國送來的清酒。
巴國其實並不是一個國家,只是一個部族,族中以巴人爲主,以販賣食鹽爲生。
萬國大會之前,大禹王已經征服了巴國,爲了討好大禹王,巴國一度不敢公開和魚鳧國來往,後來,曾經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巴蜀之間再也沒有往來。
直到白衣天尊一統天下,巴蜀之間纔再次恢復了貿易往來。
巴人示好的第一份禮物便是清酒。
清酒釀製不易,產量很少,這一次也只送來了十壇酒。
爲了顯示對重離的尊重,鱉靈在今晚的盛宴上動用了三壇之外,其餘的已經全部送給重離,作爲他帶回九黎的禮物之一。
清酒,美人,其樂融融。
歌姬都是很年輕的少女,十三四歲的豆蔻年華。
她們的身體纔剛剛開始發育,臉上的神情也很懵懂。
重離卻非常滿意,連聲稱讚:“這纔是美女,真正的美女。鱉靈大人,還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鱉靈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