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起頭,看了看遙遠的天空:“真正的理想,是炎帝那樣,窮極一生,尋尋覓覓,企圖建立一個讓萬民永遠健康長壽、物質富足、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生活的大同世界……曾經在好幾萬年的歲月裡,他其實已經慢慢做到了,要不是後來發生的幾次大戰,這一切,幾乎就實現了……只可惜,黃帝也罷、蚩尤也罷、甚至於我自己,都因爲自己的慾望,徹底毀掉了這一切……我們,都是沒有理想的一代!甚至,是人類的罪人!”
小狼王不以爲然,可是,他無法反駁,他只是死死盯着百里行暮,覺得這簡直是一個史前怪物——
亂世紛紜,小國林立,每一個人都想稱王稱霸,戰爭的快樂便在於佔有敵人的財富,玩弄敵人的妻女,而面前這個人,卻說:這不是理想,這只是卑鄙的慾望……
他不同意,但是,他口乾舌燥,無力反駁。
又看鳧風初蕾,只見她手上的蘆葦花已經一大把了,可是,一隻手還在茫無目的地亂拔,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因沒了顏華草的遮掩,就像一朵孤零零的花靜坐在陽光之下暴曬,有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美麗,竟生怕她會隨着陽光而慢慢枯萎。
偶爾擡起頭,看看遠方,偶爾,又看看百里行暮,她其實一直在認真聽百里行暮說話,只是,每當偶爾接觸到百里行暮的目光時,她便匆匆移開,神情也慌慌張張的,與其說是不安,不若說是彆扭……
而且,居然臉紅!
她彆扭時的樣子也很特別,長睫毛煽動,就像是飛累了的蝴蝶,悄悄地歇一歇,立即又振作起來。
小狼王觀察了很久。
就算是瞎子,也明白其中的深意了,這個鳧風初蕾,難怪她每每遇險,總是毫不猶豫叫出“百里行暮”。
因爲,她會在這個人面前臉紅。
本來,他還以爲,以她這樣的兇悍,這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什麼是臉紅。
尤其,百里行暮沉默時,便也總凝視着她。
那種目光,那種目光——
小狼王無法形容,他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竟然可以這樣看着一個女人,彷彿這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一個焦點,其餘,什麼都是虛空。
忽然更加沮喪,比無法成爲萬王之王更加絕望和惱恨。
妒恨之情,油然而生。
他指着鳧風初蕾的鼻子:“你這人不誠實!我拿你當朋友,你卻一直騙我,同行那麼久,連真面目都不肯露出!”
委蛇不以爲然:“得了吧,小子,你纔是深藏不露,舊部都雲集陽城了,你居然還告訴我們一直找不到。故意做出一副又慫又蠢的樣子。”
小狼王冷冷的:“那是因爲我不想連累你們去白白送死!”
“切!你已經連累我們許多次了!”
“誰叫你們這些中原人特別狡猾?”
“不好意思,我們可是西南人。”
“你們今後有什麼打算?”
委蛇笑道:“萬國大會都散了,我們也各走各的吧。”
“各走各的?你們不去天穆之野了?”
“現在沒打算。”
他再次指着鳧風初蕾的鼻子:“我要聽你說,不聽這頭怪蛇說!”
百里行暮但見這小子舉止十分粗野自大,便淡淡地:“男人只可對敵人粗暴,不能對女性和朋友蠻橫。”
小狼王指着鳧風初蕾鼻子的手,不由得放下來,好像這時候才徹底明白:他是共工!女媧直系的共工!在他的世界裡,女性曾經是至高無上的王者。
若是別的男人,他就算不一棒打過去,至少也得出言譏諷幾句,可是,這是共工。
這是上古大神。
他才從他手下逃得性命,所以,一句話也不能說。
也不敢說。
小狼王提了狼牙棒,轉身就走。但見鳧風初蕾還是亂拔着蘆葦花,連頭都沒擡過,也許,根本就沒發現他已經走了。
他忍無可忍:“喂,鳧風初蕾,我走了……”
委蛇笑道:“你小子早就該走了。快快回你的白狼國去。”
“喂,鳧風初蕾,我跟你告別呢……”
鳧風初蕾擡起頭,卻是看着遠方。
有人大步走來,老遠就笑眯眯的:“好巧,你們都在……”
居然是塗山侯人。
小狼王面色變了,狼牙棒一橫,塗山侯人卻立即擺手:“稍安勿躁,小狼王閣下,稍安勿躁,我可不是你的敵人……”
他肩頭的箭簇已經被拔掉,包裹了傷藥,行動也還算自如。
他手裡拿着一個玉圭,徑直走向百里行暮和鳧風初蕾:“小子代表大禹王向各位賠罪……”
百里行暮看了一眼玄圭,笑起來:“是大禹王讓你這麼做的?”
他點點頭,畢恭畢敬:“若無大禹王吩咐,小子豈敢僭越?”
“姒禹這小子,還不算無藥可救。”
塗山侯人又看着鳧風初蕾:“大禹王知道你的身份後,頗爲後悔,但是又不好意思當面和你道歉,是以讓小子代爲周旋,還請魚鳧王諒解。”
鳧風初蕾凝視他,輕輕的:“塗山侯人,我還一直沒有向你道謝。”
明知不可而爲之,於千萬人中,他能挺身而出,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這樣的情誼,已經絕非普通朋友了。
她想,傳說中的“兩肋插刀”也不過如此。
他迎着她的目光,心裡一跳,卻面不改色:“我們不是朋友嗎?這都是應該的。”
就算是朋友,也沒可能明知身敗名裂,也能毫不猶豫。
委蛇對他實在是感激不已,雙頭急搖:“啓王子,今日承蒙援手,他日無論刀山火海,但有所譴,委蛇必定召之即來。”
“哈哈,委蛇,你這麼慎重其事地叫我還真不習慣。”
委蛇正色:“啓王子容我一拜。”
“免了免了,朋友之間,何必言謝?這不顯得生分了嗎?”
他一本正經:“委蛇,你也千萬別叫我啓王子,大夏和別地的傳統不同,大禹王在位時,我是王子;大禹王不在位了,我便什麼也不算。”
委蛇也笑起來:“塗山小子,我是真心實意向你道謝。”
“哈哈,這稱呼才習慣嘛。”
衆人都笑起來。
塗山侯人又拱拱手:“大禹王準備明日在大殿設宴,還請百里大人和魚鳧王賞光。”
百里行暮這才微微意外,以大禹王今時今日的地位以及他那高傲的性子,纔在萬國大會上如此受挫,居然能折節設宴款待,可真是不容易。
他看向鳧風初蕾,塗山侯人也看着鳧風初蕾,神情微微緊張,只聽得鳧風初蕾淡淡地:“設宴就免了。”
塗山侯人有些失望,卻還是鎮定自若:“小子替大禹王轉告魚鳧王,自今日始,大夏將永不再和魚鳧國發生戰爭……”
被涼在一邊的小狼王一直冷眼旁觀,聽得這話,忍無可忍,冷笑道:“好一個大仁大義的大禹王。他如今高高在上,自然姿態也可以很高,可是,這算什麼?連我這個外人都知道魚鳧國早已被洪水湮沒了,他這番永不開戰是幾個意思?請問,就算他要開戰,他去哪裡開?怎麼個開法??真是太虛僞了吧?哈哈哈,我翻譯一下,是不是殺了人,然後在人家的墳頭燒一炷香安慰一下?這樣就算是和解了嗎?……”
塗山侯人居然點點頭,老老實實的:“唉,小子其實也不好意思來做這個和事佬。不過,並非小子刻意替大禹王遮掩,某些時候,往往‘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小狼王厲聲道:“好一個‘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的意思是,大費滅人國家,是大費自作主張,跟大禹王無關了?”
塗山侯人:“魚鳧國之戰還真不能全怪大費,可是,至少鬼方這種小部族根本不在大禹王的攻打範圍之內,是大費一時興起,順手而爲。至於你們白狼國嘛……”
他看了看小狼王:“小狼王閣下比我更清楚,這幾年來,你每年都至少在大夏邊境燒殺掠奪好幾次,無數百姓婦孺死於你的鐵蹄之下,恕我直言,大夏百姓對閣下的痛恨一如你對大禹王的痛恨!大費正是因爲戰勝了你,才升級爲大夏全民偶像的……”
小狼王大怒,狼牙棒兜頭就揮過去,塗山侯人側身躲過,百里行暮沉聲道:“別鬧了!”
小狼王不敢抗令,只能收了狼牙棒恨恨地退在一邊:“塗山侯人,我遲早殺了你!”
塗山侯人也不動怒,笑嘻嘻的:“小狼王閣下,我建議你還是速速離開陽城爲好。以你在大夏人民心目中的形象,縱然是大禹王想要假惺惺的做高姿態,也不敢公開宣稱赦免你。就算現在顧不得追捕你,可是,你真要大搖大擺現身陽城街頭,也只恐十分危險……”
塗山侯人這一番話,實是坦誠相告,小狼王聽得卻極不入耳,冷笑道:“本王要來便來,要去便去,總有一天,定讓大夏血債血償……”
塗山侯人嘆道:“每個人都要血債血償,真不知道這死循環如何才能了結!”
本文沒有特殊註明的詩句:皆引用自彭志強先生的《金沙物語》,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