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歸湖,望思亭。
自公子走後,皇上常常來此處獨坐。對着大片湛藍的湖水,連神色都變得蒼茫。烏篷船依然在亭下漂盪,叢叢簇簇的子午蓮綻放出勝雪的花朵。一切都同當日一樣,只因爲少了公子,看起來就如此淒涼。
半個月,十五天。
公子早已到達了目的地,卻沒有一封書信寄往宮裡。不知他的戰況,也不知他的生死。皇上已經由最初的狂躁不安變成沉默寡言。他靠坐在亭下的欄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撕着手中的柳葉。葉子落在湖面上,聚集了成羣的大紅錦鯉。
時間越長,那個致命的問題浮現在腦海中的次數就越多。公子還能回來嗎?天高地遠,林密水長,他還回得來嗎?我夜夜枕着淚光入睡,又在泛着血色的噩夢中哭醒,脆弱的意志讓我日益悲觀起來,就像再見公子也成爲不可能的事情。我當然不能承認這種感覺,我需要微笑着,讓自己相信那匹追風逐日的白駒會帶着我的公子穿越刀風劍雨,重新回到我們的生命裡。無聲的等待,就像綿綿細雨,浸透了靈魂,淋溼了記憶。
往日,這湖畔的人並不多,嬪妃更是望而卻步。一個早逝妃子的故地,是她們的禁忌。然而,隨着皇帝的駕臨,美人的身影漸漸多了。她們往往裝作巧遇,嬌滴滴地給皇上行禮,希望能在年輕俊美的皇上心裡留下一粒相思的種子。前日遇到了謝容華,昨日遇到了許婕妤,不知今日又會是誰呢?
隨着一聲“王充衣駕到”,我擡起眼睛看到了前些日子被貶的王美人。她帶着幾個宮女,沿着湖邊小徑嫋娜而來。不管是衣裙的顏色還是鬢上的珠釵,都極爲收斂,顯然一次貶謫,讓她多少學乖。但她生性就是那麼愚不可及,又能乖到哪裡?我想,她可能是聽聞皇上將公子逐出宮去,纔敢現身邀寵,伺機找回昔日丟失的臉面。
“臣妾給皇上請安。”王充衣屈膝施禮。
皇上的眼睛依然看着湖面,只淡淡說了句:“起來吧。”
王充衣也不敢坐,謹小慎微地說:“臣妾近日聽聞皇上夜裡煩悶,難以入眠,親手做了安神湯,敬獻陛下。”
“王充衣有心。”皇上依然是沒有看她,只揚了下手指。
郭公公連忙從王充衣的隨身宮女手中接過湯羹,先遣人嘗過,又盛出半碗交給我。我接過來,一下一下吹涼了,才奉至皇上面前。
皇上有些隱隱的不耐,但還是拿起湯匙,喝了一口:“味道不錯,王充衣手藝精進了。”他將湯匙丟進碗裡。
雖然只是這麼一口,王充衣依然是受寵若驚,跪下謝恩道:“臣妾謝皇上誇獎。臣妾那裡還準備了幾樣皇上愛吃的小菜,都是臣妾親手做的,不知皇上有沒有興趣嚐嚐?”
皇上但笑不語,目光依然停留在遠處。
王充衣等了半天不見回答,柔聲說:“皇上還在爲韓大人的事情煩惱嗎?臣妾聽聞他恃寵而驕,對皇上無禮之極,毫無爲人臣子的本分……”
“哦?”皇上終於轉過臉來,“連你都聽說了?”
王充衣顯然以爲這是個鼓勵,變本加厲地說:“此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韓大人向來目中無人,見了妾身都從不施禮!妾身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會觸怒龍顏!皇上如果覺得不解氣,何不重重罰他?”
皇上呵呵笑了兩聲,連我都聽得出那笑裡的陰沉和冰冷,但王充衣硬是聽不出來。
“依愛妃看,應該怎麼個罰法兒?”皇上問。
“那種口無遮攔,目無尊長之輩,就該割了舌頭,挖了眼睛……”
皇上一掌拍在雕欄上,咬牙笑道:“愛妃好膽識啊!今日你若爲朕做成一件事,朕就依了你!”
“皇上想要臣妾爲您做什麼事呢?”王充衣躍躍欲試。
皇上一把揪過她的手腕:“這湖裡的大紅錦鯉,朕看着不錯,就煩請愛妃爲朕捉一條上來吧!”
“皇,皇上……皇上饒命!臣妾錯了,皇上饒命!”
皇上摔下她的手腕,早有兩個粗壯太監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提起來,遠遠拋入水中。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王充衣在水中沒命地撲騰了一陣兒,緩緩沉了下去。
皇上面無表情看着恢復了平靜的水面,冷冷說了句:“撈上來喂狗,別髒了這一湖秋水!”
說罷,便拂袖而去。
我跟在皇上身後,脊背僵直得有些發痛,心緊緊攥成了一塊鐵。我恨王充衣,這個驕橫毒辣的女人曾經肆意侮辱我的公子,但是眼看着她前一秒鐘還活色生香,下一秒鐘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依然讓我心悸膽顫,悲從中來。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對公子百般寵愛縱容的男人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他愛則欲其生,恨則欲其死!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不過是一棵小草,不順眼就可以隨時除去。而我的公子,就是和如此可怕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我爲那無法預知的未來,深深顫慄。
一路無語地回到未央宮,草草吃了午飯,皇上往榻上一躺,兩手枕在腦後,癡癡發呆了一陣子。
突然,他叫我的名字:“延年。”
“在。”我回答了一聲,“皇上有什麼吩咐?”
他往裡邊挪了挪,拍拍身邊的錦褥:“過來。”
我站着沒動,不懂他的意思。
“讓你過來!”他欠起身,揪了我一把,我順勢倒在他身邊,他翻身緊緊摟住了我,大腿架在我腰上,舒服地呼了一口氣。
“皇上……”我感覺耳朵燒了起來,面頰也有些發燙。
皇上擡起頭,好笑地凝視我:“臉紅什麼?”
我囁嚅着,說不出來。
他伸手摸向我腿間。
我大驚失色,掙扎着嚷:“皇上!”
他哈哈笑了兩聲:“才這麼點啊,朕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成人了!怎麼,宮裡的飯食不好?發育地這麼慢!”
“我,我也成人了!”我面紅耳赤地辯解。
“是嗎?”皇上的眼睛變得深沉,手指微微收緊,輕輕撫弄着我的腿間:“喜歡朕這樣摸你嗎?”
“求您了,皇上!”我無助地哭出聲兒來。
皇上驀然停止了動作,他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被他恩寵不但不獻媚,還哭鬧的人,一時有些驚訝也有些好奇。許久,他扭了扭我淚溼的臉:“好啦,朕不過逗逗你,哭個什麼勁兒啊!”
我抹着眼淚,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抽噎:“等公子回來,我要告訴公子……”
皇上失笑:“公子摸過你嗎?”
“才,纔沒有!”
“沒有?”皇上支起腦袋,彈了一下我的鼻尖,“這麼漂亮的小玩意兒放在身邊,忍得住纔怪!”
“公子的眼裡只有您!”我不再抽噎,聲音因哭泣變得喑啞,聽上去更加動人了。
皇上有了興趣,多日來愁緒深埋的眼睛裡也泛出光彩:“真的嗎?這是他親口說的嗎?”
我有點心酸又有點想笑,此時的皇上和賜死王充衣的皇上是多麼地不同。此時的皇上就像個陷入初戀的幸福少年,而那時的皇上卻是冰冷無情的死神!
我甕聲甕氣地說:“這還用說嗎?皇上心裡不清楚嗎?”
皇上又將手枕在頭下,陷入了沉思:“嫣兒從不對朕說那些甜蜜的情話,朕能感覺到他濃烈的愛意,但又不能確定。有時候,他比朕更像一個帝王,那舉世無雙的高傲與灑脫,就像一隻翱翔在雲外的仙鶴,你只能看着他,卻怎麼也抓不到。”
您錯了,皇上。您不但抓到了他,您還剪斷了他翱翔的翅膀。但我絕對不會說出來的,因爲我不想讓您爲此而驕傲。您已經足夠幸福了,您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和嫉妒。
我微微嘆息一聲。放平了拘謹的雙腿。和皇上並排躺在龍榻上,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緊張。我用心體味着身下綿軟的所在,這是公子睡過的地方。
“你是個早慧不凡的孩子。”皇上審視着我,“當朕看着你的時候,總感覺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將會發生。”
“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呢?”我問。
“難說。”皇上的手指觸摸着我尖俏的下巴。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圓圓的臉蛋漸漸顯出清絕的輪廓,這隨了我的母親。她也曾是聞名長安的美人。
“那日,你唱得什麼歌?”皇上突然問。
“《九歌.湘君》。”
“延年的聲音是當世奇瑰。只可惜你年齡尚幼,還沒有脫了稚氣。假以時日,定會驚豔長安。”
我笑一笑:“公子也說過類似的話。”
“你家公子的眼光,非比尋常。”皇上驕傲地說,“若沒有他在身邊出謀獻策,朕這個皇十子怎可能一路拼殺,登上皇位!”
“所以皇上來日絕不可以負了我家公子,即使他像王充衣一樣冒犯了您!”
皇上淺笑:“今日之事,嚇着你了吧?”
“延年沒那麼膽小。”我違心地說。
“你確實膽子不小,敢喜歡皇帝的愛人!”
我的血瞬間凝固,我一直以爲我掩藏得很好。我顫抖着看向皇上,他卻只是莞爾:“這個藏污納垢的皇宮裡,只有兩個人的眼睛最清澈。一個是朕的嫣兒,一個是你李延年。嫣兒眼裡只有朕,所以清澈見底;延年的眼裡只有他的公子,所以明澈動人。”
“那皇上不也是最清澈的嗎?皇上眼裡只有公子!”我說。
“皇上眼裡還有江山。”他不假思索地說。
我渾身一震,看向他。他笑得那麼深沉,就像一道我無論如何到達不了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