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走嗎?”皇上撩着我的一縷髮絲,深黑的眼睛望着我。
我想忍痛爬起,他又按住我的肩膀:“罷了,就在這裡休息吧。朕宣御醫爲你療傷。”
他欲起身,我一把揪住他的袍角,昂起溼漉漉的雙眸:“陛下,別走……”
他重新審視我的臉,繼而微笑:“朕只是要沐浴。”
“延年願與陛下同浴。”我微微垂下臉,我知道燭火映着秀美的下頜,那會是怎樣的婉約。
皇上輕輕托起我的下巴,有些夢寐地說:“朕差點忘了,那個小小的李延年已經長大了……”
他長臂一撈,抱起我,走入氤氳迷濛的尚衣軒。
溫暖的泉水簇擁着我,身下的痛楚舒緩開來,心情變得悲傷而柔軟。我靠在池邊,側臉枕在疊起的雙臂上,覷着水汽中的皇帝。
他坐在浴池一角,雙臂張開,扶在沿上。那是個敞開的姿勢,卻充滿了無以名狀的距離感。巨大的空虛,在他的眼睛裡顯露無疑。
他從未忘記過公子。
當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便已經確定。可是,他什麼都不問我,好像沒有什麼再值得關心。
“皇上不想知道我是怎麼從亂墳堆裡爬出來的嗎?”我主動開口。
“別說話,延年。”他雙目微合,淡淡說。
我退回水裡,坐在另一角,凝望着水面發愣。
過一會兒,他睜開眼睛,潑水洗了把臉,長嘆一口氣:“朕很享受你在身邊的感覺,好像回到了從前,什麼都沒有變。”
“延年也是。”我聲息微弱地說。
他游過來,就像一張網,覆向一條不再掙扎的小魚。他捏起我的下巴:“願意留在朕身邊嗎?”
“除了留在皇上身邊,延年無處可去。”
“就讓我們依偎着,彼此取暖吧。”他抱緊我,潤溼的臉龐蹭着我的額頭,我忍不住淚溼眼眶。
“延年要向皇上請罪,”我啞聲說,“本應是我妹妹入宮,我冒名頂替了她。”
“恕你無罪。”皇上的聲音很輕,有一絲絲暖意。
“那樂官張祿呢?”
“賞。”
“延年替張樂官謝過皇上。”
皇上垂眸看着我:“你雖淨了身,聲線卻沒有變得尖細,飄渺蒼茫,比以前更加迷人了。”
“公子走後,我哭傷了嗓子,就變成那樣。”
我以爲皇上會接過話頭,提起公子,但是他卻遲遲沒有說話。我窩在他懷裡,悄悄擡眸。他的臉是一片冷寂的哀傷,就像徘徊在墓地裡的月光。
“初回長安的那一天,我去過梅花小築。”我試探着說,“那些梅樹長得更高大了,落英繽紛。赫連蒼鸞一直守護着公子的陵墓,他說三年來,皇上從未去過那裡。”
“他狠心拋下朕,朕爲什麼要去看他?”皇上的眼神空蕩蕩的,只有我能感覺到那萬劫不復的痛楚。
“公子心裡的不捨,又有誰會知道呢?”我喃喃。
“別再提了。”他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
不一會兒,只聞嘩啦一聲,他從水中站起來,我也遲疑着隨他上岸。
宮女們拿來黑色的長縷爲我們裹上。
幾步回到隔壁的寢殿,我替他脫下長縷,服侍他躺下。剛要展開被子,蓋在他身上,他擡手製止。
這時,雪袖走進來,從枕畔拿起一疊白色絲縷展開,蓋在皇上身上。
我大吃一驚,那白色絲縷可不就是公子生前穿的衣服嗎?
皇上擁着公子的衣服,側身臥睡。
雪袖又把棉被輕輕蓋在皇上身上。
難怪三年來沒有一個嬪妃在皇帝的龍榻上過夜,原來皇上一直與公子的衣物相擁而眠。
這是一個別人無法涉足的世界。
只屬於皇上和我的公子。
我在榻前屈膝下拜,爲皇上,爲公子,也爲那份情。
“皇上安寢,延年告退。”
“留下。”皇上背對着我,淡淡說。
我站起來,走上前去,坐在榻邊,輕輕撫摸着皇上的長髮:“知道了,皇上。好好睡吧,延年守着您和公子。”
一粒豆大的淚珠滾出他的眼角,落入公子的白衣,倏地就不見了。
我醒來的時候,正端端正正地躺在皇上的龍榻上。皇上已經不在了,我身上蓋着他的被子,而公子的白衣疊得方方正正放在枕邊。天色大亮,應該是早朝時間,宮裡異常安靜。
我想起身穿衣,稍微一動,才發覺渾身痠痛難忍。睡了一覺之後,散架的感覺竟更加鮮明。
幾個宮女聽到動靜,輕快地走進來,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洋洋喜氣。
“雪袖,流年,彩梳……”我叫一聲,雖是三年不見,她們卻是沒怎麼變。
“果真是你,延年!”流年想抱我一下,又覺得唐突,興奮地直搓手,“昨夜聽雪袖說起,我還以爲她認錯了人。竟真是你!”
“我們還以爲你死了呢,爲你流過多少眼淚,你賠給我們!”彩梳嘟着小嘴兒。
“休得無禮!”流年叱了一句,“而今延年身份不同了,我們應盡心侍奉!”
“說的是啊!”雪袖說,“自韓大人去後,皇上是第一次留人在寢宮過夜呢!就憑這一點,宮裡頭那些娘娘們都要嫉妒地發瘋了!”
“是嗎?”我掙扎着撐起身子。
“你變得好美啊,延年!”彩梳有些激動地望着我的臉,“如果走在大街上,我一定認不出你了。”
我微笑不語,任她們像雀兒一般嘰嘰喳喳。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拿衣服給我穿?”我問。
“哦!”雪袖這纔想起來,“女裝還是男裝呢?”
“當然是男裝。”我說。
不一會兒,雪袖捧來一套杏色長袍。
我剛剛穿好衣服,趿鞋下地,就聽得外面一聲高唱:“皇后娘娘駕到!”
來得倒快。我心下冷笑,沒有急着梳妝,也沒有急着出去迎接,反倒在榻邊坐了下來,低聲吩咐流年:“請皇上過來。”
流年趁亂從後門跑出去,其他人急匆匆跑去前門跪迎皇后。
明豔動人的衛皇后,穿着一身大紅錦服,扶着月牙兒的手,在一羣帶刀侍衛的簇擁下,威儀無比地進了明光宮。
我披散着長髮,慵懶地倚在榻邊,目光從濃密的長睫毛間放出去,與衛皇后的眼神撞在一起,幾乎是勢均力敵。有片刻的功夫,我們都微微地怔住,誰也沒有先開口。
“大膽奴婢,皇后娘娘駕到,竟敢不行禮!”月牙兒怒喝一聲。
“延年有恙在身,不便行禮,請皇后娘娘見諒!”我的態度越發地放肆,眉間眼角皆是對她的不屑。
有一瞬間我似是在她的眼睛裡看見霍霍燃燒的火焰,但很快那烈焰便熄滅在精緻的眼妝下,好美的面具。
“你還活着?”她漫步走近,覷着我。
“託娘娘的福。”
“很好。”她轉過身,頻繁的生育讓她的體型變寬,已不復當年的纖柔飄逸,多了一份威嚴與滯重。她用她那獨有的溫柔和婉的聲音說,“李延年,你假冒他人的名諱入宮,是何居心呢?”
“回娘娘,箇中緣由,延年已經向皇上陳情。皇上也恕延年無罪。”
“原來是這樣……”她不動聲色,“那你知不知道每個被皇帝寵幸了的嬪妃宮人第二天一早都要到長樂宮前請安謝恩?”
我愣了一下。
她繼續說:“你非但不去給本宮請安,還要本宮親自來見你,你說你該當何罪?”
我鼻尖沁出一層碎汗。
“一雙舞姿曼妙的腿,卻既不能行禮,也不能請安,留它何用呢?”衛皇后突然拔高聲線,“來人,給本宮拖出去,廢了他的雙腿!”
兩個侍衛上前,將我拖至宮門前,按在地上。
一個侍衛舉起刑杖,正要往我的腿砸下來,只聽一聲怒喝:“慢!”
我心裡長舒一口氣,好險。
皇上大踏步走過來,斂眉怒色:“怎麼回事?”
“回稟皇上,”月牙兒跪下說,“李延年見到皇后娘娘非但不行禮,還出言不遜,皇上娘娘正要薄施懲戒。”
“是嗎,延年?”皇上不悅地看向我,“爲什麼不向皇后行禮呢?”
“……延年身體不適……”我有些嬌羞地垂下頭。
“哪裡不舒服?”皇上依然皺着眉頭。
我嗔怒地看他一眼,滿面飛霞,小聲嘀咕一句:“哪裡不舒服皇上還不知道嗎?”
皇上哈哈大笑:“那是朕的錯咯?”
“沒錯,就是皇上的錯!”我昂起臉蛋,我相信我的樣子一定有些嬌癡。
“你大膽!”衛皇后勃然大怒。
皇上擡手製止她,朗聲說:“既然是朕的錯,那朕只好對你負責了!”
他彎腰抱起我,在衆目睽睽之下,揚長而去。
我在皇帝的臂彎裡,回頭望向衛子夫。
我能看見她咬緊的牙關裡迸出兩個字:妖孽!
我釋然一笑。沒錯,我就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