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亂如麻
“李延年,你這是什麼意思?”皇上有些不悅地皺眉。
“你快起來吧,二哥……”夢妍拽着我的衣袖,小聲嘀咕。
我擡起因爲激動而蒼白的臉龐,有些神經質地看着皇上微笑:“您看,皇上。我妹妹生性魯莽,不受約束,更不懂得進退之禮,實在無伴君的賢德和福分。請皇上看在死去的公子的份兒上,讓夢妍出宮吧!”
“朕就喜歡她天真無邪,不拘一格!”
夢妍得意地嘻嘻一笑。
“就算皇上喜歡,皇后娘娘會喜歡嗎?宮裡的規矩會喜歡嗎?”我腦袋裡飛快轉動,找出我能找到的一切藉口。
“皇后娘娘和宮裡的規矩還能大得過皇上嗎?”夢妍毫無規矩地搶着回答,“有皇上保護我,什麼也拿我沒轍!”
“哈哈……說得好!”皇上點了點夢妍的腦門,眼色極爲寵愛,“朕剛回宮,有很多事情還等着朕處理,今晚就不陪你了。愛妃早點安歇!”
“啊?我一個人睡啊?”夢妍嘟起小嘴。
皇上笑一下,抓起我的手腕:“走!”
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出了明光宮。
行至一處亭臺,他用力一甩,我踉蹌幾步,腰身重重地撞在圍欄上,疼得我像一隻蝦米似地縮起身子。
“你的妹妹貴爲夫人,你就是國舅大人!朕要擡舉你,你卻不識好歹!”皇上的眼神一瞬間便變得肅殺逼人。
我心裡那根弦驀然繃緊,沒錯,我差點忘記,他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戀人,他是皇上。他就像珍藏着公子留下的一張七絃琴一樣珍藏着我,對他來說,我不過是個物件兒,和公子的所有遺物一樣。
我背倚着欄杆,慢慢站起來,蹭到他面前,頹然跪倒:“皇上喜歡李夢妍,是我們李家莫大的榮耀,延年不應該不識擡舉!只是延年害怕這個地方,皇上。延年害怕這個地方像吞噬公子一樣吞噬我的妹妹,延年害怕!”
“害怕爲什麼要來呢?”皇上揹着雙手,向下看着我。
“因爲公子讓我照顧您!”
“所以,你是不會離開這裡的對嗎?”
“沒錯,延年不會離開,在有生之年。”
皇上冷笑:“既然你要在這虎口一般的地方生存下去,你就需要個身份。這宮裡的人,眼睛都是長在頭頂上的。朕給你再高的官位,在別人眼裡你也不過是個閹人,不會有什麼希望,也不會有什麼未來。所以,朕纔要你妹妹進宮,從今以後你貴爲皇親國戚,這樣你李氏一門纔算真正脫了賤籍!”
我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了,皇上是不會放夢妍離開的。我長揖至地,顫聲說:“中山李氏謝皇上厚恩!”
許久,皇上輕飄飄說了句:“起來吧。”
言畢,轉身大步走了。
我有些忐忑地跟在他身後,心裡隱隱自責,這事兒處理地太不理智了。不但沒有達到目的,還惹怒了皇上。實在是得不償失。
而讓我更不安的是,夢妍進宮了。她一旦受寵,就會將李家推到風口浪尖。在這步步險惡的皇宮內苑,我仗着皇帝的恩寵,謹小慎微,方可勉強自保。今後,偌大的李家,一家子無頭無腦的兄弟,稍有差池,便會被人抓住把柄,惹下殺身之禍。我能護得住他們嗎?
思及至此,頓時渾身冷汗,心亂如麻。
想着心事,不知不覺落在後面。
待我步入寢宮,皇上已經坐在榻上,雙腿交疊搭在榻邊,也沒有脫鞋。
我走過去,抖了抖長袖,伸出手來,要給他脫鞋。
他突然叫了我一聲:“延年……”
“嗯?”我擡起臉,發現他並沒有看我,頭倚在牀柱上,覷着上邊垂下來的一排流蘇。
“沒什麼話要對朕說嗎?”他的聲音很輕又很沉,讓我捉摸不透其中醞釀的是陽光還是雷霆。
我搖了搖頭。
“要不要再想想?”皇上欠起身,靠近我的臉。
我沒來由地感到恐慌,但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皇上用力捏起我的下巴,眼睛裡的冷意讓我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看來朕得提醒你一下!來人!”
門被推開,一個太監應聲而入。
“拿鞭子來!”
“皇上……”我擡眼看他,腦海裡一片空白。
牛皮鞭子很快遞到皇上手中,他也不再問話,甩開鞭子抽上我的脊背,絲綢衣物被撕裂的聲音聽起來慘烈而決絕。
我像被火燙了似的,瑟縮一下,好痛。
但也只能咬緊牙關,垂下疼白了的臉。
一下,兩下,三下……
劇痛撕扯着我的意識,漸去漸遠。皇上的聲音卻在這時候響起來,近在耳邊,聽起來又那麼虛幻。
“長本事了啊,李延年!刀都架在皇后脖子上了!……你那雙彈琴做賦的手,也學會殺人了,啊?!誰教你的武功?你學了一身功夫回到宮裡,是想幹嘛呢!啊?說!說給朕聽聽!”
我咬了咬嘴脣,原來是爲這事。果然沒什麼事,能夠瞞住他。
“怎麼不說話?說啊!”皇上手裡的鞭子更凜冽了。
我抓住疼麻了的肩膀,擡起汗溼的臉龐怨憤無比地看向他:“我說了,您會信嗎?”
皇上愣了一下,手中的鞭子也停在半空。
“如果害死公子的主謀不是太后,而是另有其人,您會怎麼做呢,皇上!”
皇上臉色發青,瞳孔微斂,脣角隱隱抽搐。他陰冷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字字咬真:“如果逼死嫣兒的人,不是朕得母后。朕會誅滅他的九族!”
“如果他的九族裡包括您的孩子,您的重臣,甚至是您自己呢?”
“你什麼意思?”皇上壓低了嗓音。
“如果她就是您的皇后衛子夫呢?”
“你放屁!”皇上陡然一鞭子,將我抽翻在地。
我掙扎着爬起來,毫不退讓地怒視着他:“您還記得公子嗎,皇上?您還記得他爲您流過的鮮血和淚水嗎?您還記得嗎!”
“朕當然記得!”他一把揪起我的衣領,“朕怎麼會忘!朕又怎麼敢忘!”
“那你殺了衛子夫!”我伸手指向門外,“深牢受辱,魂斷梅苑,這都是衛子夫一手策劃的!是她一手造成我們所有人的悲劇!你殺了她!”
“你瘋了是不是!”皇上瘋狂地搖撼我,“逼死嫣兒的是太后,跟衛子夫有什麼關係?她向來與嫣兒交好,嫣兒長樂宮受罰的時候,也是她派人給朕報的信兒!”
“那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她最擅長的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把戲!”我厲聲說,“長樂宮掌事陳士昭親口告訴我,她就是太后的智囊和軍師!”
“原來是他在背後嚼舌根!”皇上冷笑,“陳士昭是什麼貨色,還用得着朕說嗎?他嘴裡會有什麼實話!”
“而今死無對證,我說什麼都沒有用!”我感到萬般的無力,“除非衛子夫親口承認,您是不會相信的!”
“知道朕不會相信,就不要在朕背後蠅營狗苟!朕厭惡這種事,懂嗎,李延年!”
“那您何不殺了我?”我口乾舌燥,嗓子刀割般疼痛。
“朕不殺你,朕也捨不得殺你!”皇上蹲下身子,有些惡狠狠地將我攬在懷裡,“這次的事情,來龍去脈,朕都清楚。起因在你!如果不是你處處與衛家作對,又怎麼會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而你與衛家爲敵的理由,更是蠢不可及!現今,衛青是大漢朝第一重臣,邊疆安危全繫於他一身。朕一手捧起來的衛氏,不是你一個小小的李延年可以撼動的!而他們想拔除你,卻有一萬個機會。延年,你知道你對朕來說意味着什麼,朕不想失去你!所以朕讓你妹妹進宮,朕要擡舉你們李家。給你一個高貴的身份,讓他們不敢輕易動你!朕的苦心,你明白嗎!”
“延年明白……”我失魂落魄的說。
“你明白個屁!”皇上將我按在他肩膀上,有些恨鐵不成鋼的。
我疼得**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趴在他肩上。
皇上有些心疼地嘆息一聲,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柔聲說:“朕已經警告過皇后,只要你本分,以後她不敢爲難你的,更不敢爲難你的妹妹。你們就安心待在朕的身邊吧。”
“皇上,如果日後我妹妹言行失當,得罪了您,還望您能海涵。她真的,不適合這個地方……”說罷,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
夢裡,公子一襲白衣,撐着一把油紙傘,站在奈何橋畔。血一般鮮豔的曼珠沙華,漫山遍野,淹沒了他的足踝。他等待的姿態是那麼安靜,那麼永恆,穿越命運,穿越時間。
我坐在臺階上遠遠望着他,感覺可以就這樣永遠守望下去。
七生七世。
公子,可否抽出一世給我呢?
爲此,我願意在佛前,求上一千年。
……
我是在一陣低微的啜泣聲中驚醒的。
眼睛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抹了一把,被淚糊住。
哭聲自身邊傳來,我微微轉頭,看到皇上蜷縮着身體躺在一邊,哭得傷心而無助。我輕輕搖了他一下,他一動不動,是在夢中。
我從未見他這樣哭過,像個被遺棄了的孩子。
“嫣兒……”他喃喃着叫了一聲。
我撫摸他的手,他一下子攥住我的手指,緊緊攥着,再也不肯鬆開。
“別丟下我……”他癡心囈語着,“別丟下我……”
皇上,別哭。
只要公子還住在您心裡,死亡就不是真正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