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入絕境
許久沒有哭得如此暢快，眼淚將霍去病肩上的衣服濡溼了一大塊。
霍去病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抱着我，一下一下撫摸着我肩後柔順的長髮。
哭聲漸弱下去，我吸了吸鼻子：“你真的做到了，霍去病。建功封侯，位極人臣。”
霍去病沉默了一會兒，低語道：“我卻覺得什麼都沒有做。”
“怎麼會？”我從他懷中擡起頭來。
霍去病神情苦澀地凝視我片刻，兩手捧住我的臉，一點一點揩去我臉上的淚漬：“再也不想看到你哭了，延年。”
我抱緊了懷中的畫卷，微微偏過身去：“我不是經常哭的。”
他扳正我的肩頭，把我沾滿淚水的長髮掠向身後，目光停留在滲着血漬的肩膀上。
“這是怎麼了？”他擡起手來。
我連忙躲避，輕輕按住傷口，低聲說：“已經上過藥了。”
“怎麼傷的？他打你了？”他吐字艱難，我聽得出他拼命剋制自己的憤怒。
我搖頭：“沒有，皇上怎麼會打我？”
“那怎麼會傷成這樣？“他的指尖觸及我青腫的臉龐，眉峰一陣狂怒的抖動。
我什麼都不想說，只深深嘆口氣：“你怎麼在這裡？”
“往日，時常潛入宮中，聽你彈琴吟唱，今天不過是碰碰運氣，沒想到你竟真的在這裡。”
我沒有說話，我們之間凝固着深淵般沉重的寂靜。遠處的宮牆外傳來打更的聲音。
夜，深了。
“走吧。”我說。
他凝神看我。
“走吧，霍去病。”我抱緊懷裡的畫卷，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們之間就這樣了，再也無法前進半步。在我卑微無望的一生中，曾被一個叫霍去病的男人愛過，足夠了。走吧！”
“如果只是到此爲止，我又爲什麼要開始呢？”他一字一字地說。
“所有的開始，都有個結束。”
“這世上除了死亡，沒有真正的結束。”
“一定要流血嗎，霍去病？”我抓住他的手腕，“一定要獻上血的祭奠，纔算是愛情嗎？你的人生纔剛剛開始，就像當年風華正茂的公子，何苦？如果你只是想要我……”我膝行幾步，扯開衣襟，“任何時候都可以！我這殘缺不全的身體，還有什麼值得珍惜？如果你就是那麼想要，拿去！”
他有些驚訝地看着素白錦褥，鮮血從我腿間流淌下來，透過衣物，沾染在鋪臥上，一朵一朵，殷紅刺目。
我也驚呆了。說不出是更難堪，還是更屈辱。我咬緊下脣，從齒間吐出兩個字：“你走！”
他呆呆地站起來，驀然掉頭，摔袖而出。
我愣了一下，連忙撲過去抱住他一條胳膊：“你要幹什麼？”
霍去病低頭看了我一眼，忽然抓起牀單，將我粗略一纏，整個人像只動彈不得的糉子似地被他攔腰抱起。
“霍去病！”我氣得發抖，“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要皇上兌現他的承諾，立刻！”
“這件事跟皇上沒關係，是我不想跟你走！”我努力掙扎，卻一點用都沒有。
“你把我放下來！”
他抱着我，臉色陰沉，一步不停地走入未央宮。
守在宮門前的侍衛將我們攔下：“什麼人？”
待看清楚以後，又連忙下拜：“參見霍將軍！”
“通報，就說霍去病有軍國大事相稟，十萬火急，刻不容緩！”霍去病疾言厲色。
兩個侍衛不敢有誤，連忙跑進去。
我深深地閉了下眼睛：“你不要你自己的命，你也不要我的命嗎？”
霍去病看看懷裡的我，突然又莞爾一笑：“一起死，如何？”
我憤怒地扭動身子：“誰要跟你一起死！”
這時，頭領太監蘇文已經小跑出來，將我們迎入殿中。
流年端上茶盞，看見霍去病抱着我，驚得茶壺跌落，咔嚓一聲，碎片四散。
霍去病將我放在地上，我整個人纏在潔白的素錦被單中，半跪半坐，就像一隻碩大的蠶蛹。
而他則坐在太師椅上，拿起彩梳新上的熱茶，淺酌慢飲。
“你快放開我！”我咬着牙，小聲吼。
他眼風撩起，看了正在撿瓷片的流年一眼：“皇上怎麼還沒過來？”
流年拘禮：“回霍將軍，皇上宿醉，剛剛被叫醒，請稍待片刻。”
不多一會兒，內室裡傳出撲撲踏踏的腳步聲，珠簾嘩啦一聲被掀起，皇上只穿了便裝就趕來了。往胡牀上一靠，便呵欠連天。
霍去病下跪行禮：“臣，霍去病，參見皇上！”
皇上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嗤笑一聲：“霍去病，這就是你的軍國大事？”
霍去病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皇上的胡牀前，跪下身去：“陛下，我可以叫您小姨父嗎？”
皇上單手支頤，覷着他，沒有說話，算是默允。
霍去病擡頭望着皇上的臉：“小姨父，去病懇求您……去病不要高官厚祿，不要亭臺府第，去病只想和李延年在一起……”
皇上有些默然地伸出一隻手，摸了摸霍去病的髮髻。
“小姨父，如果您真的愛李延年，去病不敢奪您所愛。可是您不愛他，對您來說他不過是萬分之一。而對我來說，他卻是全部。”
“所以，朕就應該將他讓給你嗎？”皇上的手停留在他肩膀上。
霍去病一把握緊皇上的手：“求皇上成全！”
“如果朕不肯，你要怎樣？”皇上沒有抽回手，任他握着。
“我要你殺了我們！”
皇上忽的站起來，一把摔開霍去病，又緊跟上前，在他心窩狠狠踢了兩腳。
霍去病咳出一口血，我大驚失色地看看他，又乞求地看向皇上：“陛下！”
皇上一把揪起我的頭髮：“紅顏禍水！”
“陛下……”我忍着頭皮傳來的劇痛，沙啞地說，“看在公子的份兒上，陛下！求您看在公子份兒上！”
皇上手一鬆，我摔落在地。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轉過身，一屁股跌在胡牀上，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冒出來了。
“朕嫉妒你，霍去病……”他淚眼迷離地指着霍去病，“朕如果能像你一樣，愛得無所顧忌，朕的嫣兒該多麼幸福！哈哈哈……”
霍去病爬過來扶起我，將我緊緊摟在懷中。
“朕只有一次……”皇上兩手握在一起，似是說給我們聽，又似是自言自語，“在羣臣面前，賜給他一道砂鍋煨鹿筋……朕的嫣兒沒有福氣……愛上我這樣一個身不由己的懦夫……朕能給他的只有秘而不宣的愛情和無止境的傷害……”他深深嘆出一口氣，“帶他走吧，霍去病！走吧！朕成全你！就當成全我自己！滾！——”
霍去病眼睛裡燃起一道狂喜的光：“去病謝皇上！皇上今日之恩德，去病他日必以死相報！”
他拉起我，幾下撕開我身上的束縛：“走，延年！”
我失魂落魄地搖了搖頭，眼睛看着他，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一直退到皇上腳邊，跌坐在他腳下。我伏下身子，枕在皇上腿上，呆呆說：“你走吧，霍去病。公子遺言，讓延年照顧皇上，延年哪兒都不去。”
“延年……”霍去病痛苦地看着我。
“陛下，延年的眼睛只想看着您……”
皇上像撫摸一隻小貓一般撫摸着我的頭髮：“乖……”
霍去病踉蹌着後退了兩步，在他轉過身的一瞬間，我看見他眼睛裡巨大的傷痕。
對不起，霍去病。
當皇上一腳踢向你的時候，我的心便明晰了方向。
他是那麼欣賞你信任你，我不應成爲你人生中的污點。
我更不願意給你招致一點點的傷害和危險。
你是叱吒風雲的雄鷹，我沒有可以追隨你的羽翼，只能徒然坐在地上，感受你投下的影子，夢一般掠過我的臉龐。
即使這樣，也已經足夠。
延年也曾被人深深愛過。
即使死，延年也會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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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之後，我抱着髆兒在御花園散步，不期然遇到霍去病。
他好像剛從宣室殿出來，一身黑色官服襯得他器宇軒昂。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着朝服正裝，就像換了一個人一般，顯得成熟冷峻。被戈壁的毒日曬黑了的臉色稍稍恢復，煥發出蜜糖般柔潤的光澤。他長得真得很好，不似公子那般傾城絕豔，卻是太陽般耀目的男子。我一時有些發呆，竟忘了移開目光。
待我反應過來，微微頷首：“大將軍安好？”
他走過來，伸手逗弄我懷中的髆兒。我想經過上次那件事，他一定有些恨我，不想他的態度竟是雲捲雲舒般的自在安然。
“長得有點像你。”他說。
“我？”我看看髆兒，“怎麼會呢？”
“外甥隨舅嘛。”他笑笑，“我長得和我舅舅不是也有些像嗎？”
我莞爾。
他從懷中掏出一把鑲滿寶石，裝幀華麗的彎刀：“從匈奴繳獲的。一直想着送給你，沒有機會。”
他把刀往前一遞。
“這麼精美的刀具，還是留給未來的霍夫人吧。”我說，“聽說皇后正在爲您挑選良配。”
他拉過我的手，把刀放在我掌心上。
我握緊了。
他沒再說什麼，從我身畔走過去。走出幾步，突然回頭：“延年，不要躲着我，好嗎？”
“怎麼會？”我微笑。
他也笑一笑，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