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
我跪在公子身後的青石地板上,春日的陽光愈來愈烈,頭皮已有些微微發燙,但膝下卻是冰冷刺骨的。然而冷只是最初的感覺,隨着時間的推移,那光滑的青石彷彿長出了無數參差棱角,刺入膝蓋的骨縫之間。尖銳的刺痛延伸至四肢百骸,我這沒吃過什麼苦的身子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
我無法想象公子的感覺。我只是跪在地板上,而他膝下是鋒利的白瓷碎片。他紋絲不動地跪在那裡,流暢的背影被汗水洇溼了大片。
“公子。”我含着哭腔叫了一聲。
公子嗯了一聲,聲息有些破碎,聽得出極大的隱忍。
“我去找皇上來救你好不好?”
“傻小子,長樂宮是你想來便來,想去便去的嗎?”公子的手抓緊了腿上的衣物,大滴大滴的汗水順着曬紅的臉頰和白皙的脖子滾進衣領子裡,肩膀上全都溼透了。
“這樣下去,您的腿會廢掉的!”我吸着鼻子,眼淚沒出息地淌落下來。
“沒那麼嬌弱。”他嘴硬着,但氣息已經微弱。
三四個時辰就像三四天那麼漫長難捱,日頭已經離開中天,向西偏移,午膳的時候也已經過了。飢餓無力更加劇了痛楚,只見公子的身體晃動了幾下,一頭栽倒下去。
“公子!”我大叫一聲,膝行着撲過去,抱起公子的上身,“公子啊——”
公子雙目緊閉,失去知覺,汗溼的臉龐沒有一絲血色,兩個膝蓋處的衣物已經被鮮血浸透,血跡順着衣服紋理緩緩洇開。
我搖晃着他的肩膀,瘋狂地叫他,心痛的幾乎窒息。
我沒有叫醒公子,卻叫來了長樂宮裡的掌事。他是個面相肥實的太監,粉白的臉上一雙小眼睛嘰裡咕嚕。他幾步走到我面前,二話不說給了我兩記重重地耳光,把我打得暈頭轉向,一股腥鹹的血氣在嘴裡瀰漫開來。
“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大呼小叫的!打擾了太后,你擔待得起嗎?”
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揪住他的衣襬:“公公,求求您救救我家公子,他暈過去好一會兒,求求您救救他!”
他乜斜了公子一眼,從鼻孔裡哼出一聲:“救他?呵呵,容易!”他朝身後的隨從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那兩個剛剛成年的小太監就提來了一大桶井水。
春天雖然回暖,但井水依然是透骨的冰寒。我護住公子,厲聲說:“你敢!公子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你也不掂量掂量你的腦袋!”
“喲,你這是威脅雜家啊?”那雙小綠豆眼湊近了我的臉,咬真兒地說,“皇上再大,他大得過他娘嗎?我看你還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腦袋吧!”
我被粗魯地拖開,一桶井水當頭澆在公子身上,在他周圍化開了一圈兒淺紅的血水。
公子一個激靈,醒轉過來,臥在地上劇烈地咳嗽。
“韓大人啊,既然醒了就別趴着了,太后讓您跪在這裡反省,可沒讓您趴着反省啊!”掌事太監尖酸地說。
公子被冷水嗆了一下,咳得喘不過氣來。
兩個小太監上前拉起公子,扶他重新跪好。
掌事太監踢了踢腳下的白瓷碎片:“這可是太后賞的,快給韓大人墊上,別糟蹋了這上好的細瓷!”
小太監慌忙撿起些碎片,重新塞入公子血肉模糊的膝下,公子吃痛地咬了牙關,卻是一聲也沒有吭。
“呵,看大人細皮嫩肉的,還挺有骨氣!”掌事太監向下瞅着公子,言語輕佻。
公子擡起蒼白得可怕的臉龐,脣邊綻開一痕淡若雲煙的笑意:“陳公公,井水淋漓之恩,定當報答!”
陳公公似是被公子眼睛裡的冷意震了一下,滿臉的不自在地說:“您不必想着怎樣報答雜家,還是先想想怎樣過了太后這關吧。韓大人,雜家不得不給您提個醒兒,您得罪的人可不少哇!”
這時,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顫悠悠地飄了過來:“陳公公,哪個沒眼色的奴才把您老氣成這樣兒?”
陳公公臉上立刻笑開了花,倒身下拜:“老奴給王娘娘請安。王娘娘說這話可折煞奴才了!”
我擡起頭,看到了極不想看到的那個人,尤其是在此時此刻。
王美人一身華麗宮裝,打扮得花枝招展,孔雀開屏似的。明黃色的宮傘在簪滿珠翠的頭頂張開,嬌豔的臉蛋兒蒙了一層淺淺的陰影。
“誰不知道陳公公是太后眼前兒的紅人兒,快起來吧,這地上可涼。”
“多謝王娘娘體恤。”陳公公站起來,諂媚地說,“娘娘來的正好,太后正無聊着,想湊幾個人博錢呢。”
王美人自矜地笑笑,就像才發現我家公子似的,驚呼了聲:“這不是韓大人嗎?淋得落湯雞似的,本宮倒差點沒認出來。這是鬧得哪一齣?”
“太后賞韓大人跪瓷片呢。”陳公公上趕着說。
王美人搖頭嘆息:“太后畢竟是太后,能得韓大人千金一跪。我們這些小小妃嬪就沒這個福氣嘍!”
陳公公的臉立刻嚴肅起來,叱了公子一句:“韓大人,還不給王娘娘問安?”
“罷了!”王美人微微彎下腰,覷着公子的臉,“韓大人不是甚得君心嗎?怎麼今日落得如此狼狽?”
“回娘娘,”陳公公眉飛色舞地說,“韓大人再得君心,永遠也只能是韓大人。他永遠做不了一宮之主,也不會成爲王子的母親,最終也只能落得個紅顏未老恩先斷!”
“以色侍君王能得幾時好啊!”王美人整了整雲鬢,輕飄飄地說了句,“走吧,本宮還要陪太后解悶兒呢!”
一行人漸漸走遠。我抱住公子溼淋淋的身子,忍不住大放悲聲:“我們回家吧,公子!您好歹是弓高侯府的小侯爺,怎麼能讓這般狗奴才如此作踐?這宮裡不是人待得地方,我們根本就不該進來!”
“既來之則安之。”公子不支地搖晃了一下,動了動膝蓋,穩住瑟瑟發抖的身體。
“太后擺明了要整死您,沒人給皇上遞個消息,您這要跪到什麼時候啊?”
“急什麼呢?再壞的事情也總有個盡頭……”公子沉沉的黑眸中泛起一縷哀傷的神色,但他很快閉了眼睛,將這哀傷掩埋在彩虹似彎曲的長睫之下。
我的公子,您就這麼愛他嗎?
折斷潔白的羽翼,將鋒利斂在鞘中,甘願做一個連太監都瞧不起的倖臣,您的心不疼嗎??
我癡癡地凝望着他,即使如此狼狽,他還是驚心動魄地美。我的眼睛我的靈魂沒有一刻能夠離開他,我拿自己毫無辦法。出身娼門的小奴隸迷上了大漢朝最美的男子,我被這個事實驚呆了。
恍恍惚惚不知又跪了多久,一陣裙裾拖地的悉索聲越來越近,錦履踩在青石地板上,悄無聲息又分量十足。我回過頭,看到了秀色奪人的衛子夫。她走路就如舞蹈般輕盈曼妙,但我每次看到她,心都會往下沉那麼幾許。我也不懂究竟是爲什麼,可她給我的感覺就是那麼深不可測。
她扶着一個宮女的手,款款而來。
公子的肩膀已經深深垂了下去,是個半昏半醒的光景。我摟着公子的腰,支持着他不要倒下去。我對救贖已經沒有熱望,只希望不要再給公子招致任何羞辱和難堪。我閉緊嘴巴,低下頭。
衛子夫徑直走過我們身旁,沒有做絲毫逗留。但在超出我們三步遠的地方,她突然止住腳步,恍然大悟地對貼身宮女說:“月牙兒,剛纔出來的時候忘了吩咐乳孃喂喂衛長公主,你快去說一聲吧。”
小宮女“諾”了一聲,掉頭往來路跑去。
衛子夫遙遙望了公子一眼,獨自進了長樂宮的昌壽殿。
不多一會兒,掌事太監陳公公出來傳旨說:“太后宣韓嫣覲見。”
我是又喜又怕,喜得是終於可以停止這場磨人的酷刑,怕的是見了太后不知又要受何種欺辱。
我輕輕搖動着公子:“太后宣您覲見了,太后宣您了!”
公子意識模糊地擡起頭,沉重的身子掙扎了幾下,竟然無法站立起來。我知道他跪得太久,破碎的瓷片已經深深扎入他的膝蓋。
“公公,請您回稟太后,公子他站不起來了。”我強忍着悲痛求他。
陳公公拂塵一甩,高聲說:“太后說了,站不起來就爬進去。”
他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我只恨我沒有力量,否則一定會將這勢利小人碎身萬段!
我擦乾眼淚,抓住公子一條胳膊攬在我肩上,另一隻手扶住他的腋下:“公子,我扶着您,您試着慢慢站起來!”
公子試了幾次,但那受了重傷的膝蓋卻是絲毫不聽使喚。一次次的嘗試又加重了傷勢,疼痛幾乎讓他昏厥。
他甩了甩滿頭淋漓的汗珠,深吸一口氣:“這樣不行,休息一會兒,再試!”
他坐在地上,用手摸索着從膝蓋上摳出幾塊大一點的碎片,狠狠丟了出去。但那些碎小的依然嵌在皮肉裡,無法清除。
這個動作幾乎耗盡了他的體力,他倚在我身上,劇烈地喘息。
還沒喘上幾口氣,陳公公又出來催促:“哎喲,我說韓大人,您這是等太后出來接您嗎?”
公子深深閉了下眼睛,推開我,把身體放低伏在地上,用兩條胳膊的力氣,一寸一寸往前爬去。斑斑血跡在青灰色的地板上拖出兩條長長的血痕。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那兩條血色的軌跡依然橫亙在我的生命裡,無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