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擡頭，無意間瞧見湞兒的臉色緊繃，端着湯碗的手指也是緊緊扣着生怕灑落。心裡忽然閃過一絲不好的念頭，不由得握緊了一旁凝然的手，凝然與子夫的目光注視在同一處，這下也是眼中佈滿狐疑。
劉徹並未察覺這其中的氣氛，只是待子夫起身退下時眉頭微微一皺，問道，“這樣早就回去了？”
“回陛下，這陣子妾身有些嗜睡，今晚就不打擾陛下陪伴姐姐了。”子夫回答的雲淡風清，眼睛並不看他。
劉徹忍不住嘴邊一笑，點頭放行。
剛邁出和風殿不久，子夫與凝然皆鬆了一口氣。方纔那種怪異的氣氛讓她們二人都如鯁在喉，大抵是先前聽了周媼那番話之後，子夫便再也不願面對寒秋，看着她的笑容也都是覺着渾身不自在。
當夜，整座未央宮無眠。
朦朧中，內殿的寢宮的帷帳被人嘩的一下拉開，子夫驚覺，睜眼，凝然正執着一盞宮燈坐在她牀前，神色緊張而慌亂，她努力用白玉鉤將帷帳勾起，面對着頭髮披散的子夫，聲音遙遠而又震人心魄——
“美人，寒美人小產了。”
凝然從來都是鎮靜從容的，只是這一刻，子夫看到了她眼中的驚懼。她頓時明白，還未等到自己有所防備，寒秋已經出手。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
她跪在漪蘭殿的正中，劉徹在前方背手踱步，面色陰鬱。他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若不是被懷疑的人是他深愛的女人，只怕此刻那人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他絕不會容忍到現在。
“附子粉是你授意的？”許久，他終於定下腳步，眼神深如漆黑的潭水，讓人無法迴避。
子夫的神情謙卑而又平靜，“回陛下，妾身不知附子是何物。”
“太醫已經驗明，那黑玉松子糕中被人加了這種藥粉，而就是這一味東西卻是孕婦的大忌。”劉徹漸漸向她走近，“子夫，朕不相信這是你做的。”
“皇上既不相信，那又何必來這裡質問妾身呢？”子夫輕笑，“在皇上眼裡，妾身有那麼傻麼，若真是怕寒秋爲皇上誕下皇子，那又何必在衆目睽睽之下招禍患上身？這樣做豈非自尋死路？”
劉徹久久不語，扶着子夫起身，目光深沉，“朕信你，可是這件事已經驚動了宮裡所有人，她們卻未必信你。你可知道，祖母大怒，下令要朕取了你的性命，甚至一向仁慈的母后都對你痛恨不已。”
“太后與太皇太后都求皇孫心切，如今寒秋流產，她們自然對我百般痛恨。只是，這件事明顯是他人蓄意陷害，皇上不可爲宮人所逼。”
劉徹沉思半響，回道，“子夫，朕自當竭力保護你周全，對於附子粉一事朕也會派人查明，還你清白。只是這些日子恐怕要委屈你，朕會下旨將你禁足漪蘭殿，等這陣風頭過了後自然會讓你恢復自由。”他擁着子夫，儘管眉頭皺起，心中萬分難過，但對她依舊是寬慰，“不要怪朕，這樣做也是爲了保護你。”
這些在耳邊如同酷寒中的暖風，子夫原本鬱結沉悶的心猛然被觸動，劉徹此刻的關懷之語聽起來很動人，只是她會感動麼，他若是真的信她，今日清晨就不會前來質問。她冷然一笑，眉間充斥着沉默與漠然，他護得了她一時，僅僅是一時而已。
天終於大亮了，劉徹已經離開很久。殿中人並不多，他說是禁足怕也只是堵住悠悠之口。即便如此子夫心裡也是明白的，此刻的自己還是不要離殿的好。凝然在她身後甚爲着急，“美人，奴婢真沒想到寒美人竟是這樣狠毒，寧願犧牲腹中皇子的性命來致您於死地。”
子夫坐回案旁，神色平靜，心裡卻是有一大半的駭然，寒秋究竟是心狠到了什麼地步，原來弒子奪寵並非武皇后一人所獨有的麼？她仔細回想那晚的每一個細節，終於，她擡頭，對着神情焦急的凝然道，“現在我不能出漪蘭殿一步，凝然，如今只能交予你了。”
“美人是不是想到什麼法子了？”
子夫眼眸帶着一絲懷疑，但旋即收斂，道，“我要你去查明湞兒的底細。”
——
“咳咳……”寒秋面色蒼白，睜着一雙疲累的雙眼打量着前方湞兒端來的藥物，自從孩子沒了以後，太醫開了好些安神靜養的方子，每日和風殿裡的宮人都要熬上許多供她食用。她討厭那些味道，聞起來便叫人厭惡。
湞兒在下方低聲苦勸，“美人，您好歹服下一些吧，再這樣不吃不喝下去，您身體怎麼受得了呢。”
寒秋眼神微冷，躺在榻上看着湞兒眼眸低垂，並不發話。眼光掃過案上的那些湯藥，皺了皺眉頭，側過身去不再打量。
外頭有人來傳話——“太后駕到！”
湞兒慌了神，急忙起身到外頭迎接。王太后步履匆忙，進來時便望見內殿方向湞兒立在屏風一旁不敢擡頭，她語氣急切，“你不在裡邊兒伺候杵在外邊幹什麼！”湞兒趕忙跪下，“回稟太后娘娘，美人失去孩子心情沉悶，奴婢勸了多次也不願用藥。”
寒秋在那方掙扎了幾下便想下榻，病懨懨的模樣，“請太后恕妾身不能遠迎之罪……”
“好了好了，你看你都弱成這樣還起來幹什麼。”王太后連忙上前扶着她回到榻上，命人又給寒秋身後墊了個方枕，看着她一張蒼白無力的臉，忍不住搖頭嘆息，“你這又是何苦，自己的身子竟不知道照料。”
寒秋聽聞不由得淌下眼淚，俯身便要向太后磕頭，滿眼的委屈，“妾身求太后做主，妾身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只是未曾想到他竟這樣命苦，還爲來得及看看他的孃親便這樣走了……終究是妾身福薄阿……”
“你放心，衛子夫那個毒婦哀家已經勒令皇上不可對她手軟，”太后恨恨道，“她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膽子，仗着皇上的寵愛竟這樣公然謀害皇子！哀家必叫她償命！”
寒秋眼神悽楚，微微低頭，“妾身多謝太后關照。”
“哀家知道你心裡難受，只是這往後的宮中時日漫長，你又還這樣年輕，自己的身體可要當緊，藥也是要服用的，皇上對你恩寵不減，可不要白白辜負了自己。”王太后說罷便朝着幾個貼身服侍的宮人望了一眼，道，“你們幾個都好好伺候着，寒美人如今身子孱弱，不能有一絲怠慢。”
“諾。”衆位宮女的聲音整齊而又惶恐。
現下時分已是酉初，未央宮中也是一片黑寂。漪蘭殿外，凝然提着羊角燈匆忙邁進殿門。天氣炎熱，她奔波了一天顯然是滿頭大汗。她命外殿的宮女悉數到外邊守着，自己則徑直去往寢宮拜見子夫。
子夫顯然也按捺不住，起身道，“到底如何？”
“美人您懷疑的果然不假，這湞兒原本是織室的宮女，在當初寒美人入宮時便被織室的趙媼推薦去了和風殿伺候，這件事中謁令大人也是知道的，只是今日奴婢還得了另一則消息，湞兒的家中只剩下年邁的母親與一位幼妹，您可知她們二人安頓在何處？”
子夫驚覺，眼神忽然警惕了幾分，並未答話。
“她們二人所住之處是長安城六合街的一處宅院，平日裡也是有人伺候的，奴婢原本奇怪，一名普通宮女的家人何以發家至此，後來才查明原來這處宅院的主人竟是當朝竇太主！”
子夫一直以來的懷疑終於落實——“是皇后！”她心中明白了一大半，“看來當初安排湞兒去寒秋身邊的幕後人也是皇后，她這一舉無非是想在寒秋身邊安插自己的人，好爲日後派上用場。”子夫心情似乎被蒙上又一層陰鬱，這麼說來，寒秋也是受害者，自己這些天竟一直以爲她是蓄意所爲。
凝然道，“湞兒不得不聽命於皇后，畢竟，她的母親與妹妹都被太主扣着。皇后娘娘此舉實在狠毒，借美人之手除去寒美人府中孩子。”
子夫暗笑，“她想一箭雙鵰，我偏叫她不如願。”
“可是，如今美人被困宮中，難道要任人宰割麼？”
“凝然你聽着，今晚你去一趟壽安殿，將你我方纔所講以及你今日所查明之事一字不差的告知太后。”子夫緩緩道，“你再向太后傳句話，就說，衛子夫冤屈，請求太后查明真相。”
凝然驚愕，連忙道，“美人，此舉是不是太冒險了，萬一太后娘娘只當奴婢是信口開河豈非完全暴露，況且太后如今恨您入骨，又怎會聽信您的話呢？”
“你只管去，太后必然會相信。”子夫神色冷靜，拉過凝然的手道，“這一去，我的性命就全託付於你手上了。”
這句話憑空生出一絲力量，驚的凝然忍不住擡頭，視線中的子夫一臉慎重，目光中滿是信任。她連忙跪下，“奴婢定會竭盡全力！”
子夫望着凝然的背影若有所思，其實她這一去子夫的心裡是有十成的把握的。王太后多年受制於館陶公主與皇后，本就是心中不滿，只是礙於太皇太后才一直隱忍，這下聽聞皇后害了她的孫兒自然會怒不可遏。況且凝然又曾在她身邊服侍多時，對於凝然的話她自然也不會懷疑許多。
夜幕初上，此刻她心裡是異常的平靜，獨自坐在案前靜靜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