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鹿鳴宴,趙世華一大早起來正想着趕回去換身衣服,就見兩名侍女進來,一人端着個托盤,一個托盤裡面放着一碗醒酒湯,另一個托盤裡赫然放着一套月白色的新衣。
“趙公子,請先喝杯醒酒湯吧!”
趙世華端過來喝了。
“趙公子,請到後面沐浴梳洗。”
昨晚喝了酒,趙世華還隱約記得自己好像把女兒許給之硯侄兒。後來似乎又喝了幾杯,就被大哥勸着回房休息了。他低頭一聞,還真是滿身酒氣。
趙世華跟着侍女轉到旁邊的耳房裡,只見熱水和洗浴用品都準備好了。
他讓侍女將東西放下,都出去候着,這才自己解了衣服好好梳洗了一番,換上新衣服,居然還挺合身的。他暗自感嘆,大嫂真是賢惠又細心。轉而想到自己的女兒以後就要到這裡來生活,不禁又是擔憂又是欣喜。
雖說大哥大嫂看起來都不錯,之硯侄兒也是個聰穎的,但感情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萬一以後之硯要是不喜歡囡囡怎麼辦?或者囡囡不喜歡之硯怎麼辦?想到這裡,他就不禁有些後悔了。他不應該這麼着急給女兒訂親的。要是等女兒長大了,自己看過人再訂婚事,那該多好?
可是,大哥都提出來了,他也不好拒絕啊!
卻說昨晚賀明朗安置好趙世華後還是回了後院。
妻子吳氏本以爲今晚他不回房,已經獨自睡下了,誰知道他喝得醉醺醺的居然還是回來了,心裡說不出的高興。
吳氏趕緊叫醒了丫頭給他梳洗,又煮了醒酒湯來,對於他如此酗酒不愛惜自己身體的行爲很是心疼,嘮嘮叨叨的唸叨了幾句。
賀明朗笑呵呵的擺擺手,靠在枕頭上拉住妻子的手道:“你別擔心,我的酒量你還不知道?不過是今天高興,這纔多喝了兩杯。對了……”
賀明朗忽然想起什麼來,輕輕拍了自己額頭一下,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兩張紙來遞給吳氏道:“我跟義弟訂了兒女親事,義弟有個五歲的女兒,訂給我們硯哥兒了。婚書和八字你收好,明天把硯哥兒的八字寫了拿去合一合。”
“什麼?你,你怎麼都不跟我商量就把硯哥兒的婚事訂了?我們硯哥兒那麼聰明,怎麼能訂一個村姑當媳婦兒?相公你要與人結拜妾身也不好多說什麼,男人在外面總是需要朋友的,可是你怎麼能拿我們硯哥兒的婚事做人情?我們硯哥兒那麼聰明,誰不說他是狀元之才?你竟然讓他娶一個村姑,他能樂意嗎?”
“什麼村姑?”賀明朗拉下臉來,“我告訴你,別頭髮長見識短的。我義弟可不是一般人。林大人可是很好看他的,我也很看好他,將來說不定就能位極人臣,能訂下他家的姑娘,不會委屈了你兒子!還有,不要動不動就跟那些沒見識的人一樣整日唸叨着你兒子是什麼狀元之才,這樣只會助漲孩子的驕橫之心,對孩子成才半點好處都沒有!”
賀明朗雖然沒有喝得很醉,但到底帶着幾分酒氣,聽妻子說話不中聽,當即就是一番喝斥。
“現在不過纔是個舉人呢,您就知道他將來能位極人臣?再說了,他還沒相公你考得好……”吳氏撇撇嘴,不甘地說道。
“你懂什麼?以他的本事,要考進士容易得很。可能考中進士大不了進翰林院,或者外方一個七品縣令罷了,也還不值得你相公我看重。他難得的地方還在才學之外。他處事圓滑,處處留有餘地,連個妓女他都不願得罪。再加上他當過師爺,有處理政務的經驗,本身能力更是連林學政都稱讚不已的,這樣的人一旦進入官場,便如魚得水,很快就會出頭的。十年後,他在朝中嶄露頭角,我們正好娶他的女兒,這還不好?”
“可是,你明知道我大嫂都說了好幾次了,想把小侄女許給硯哥兒的……”吳氏還是不甘心。畢竟這一切都是丈夫的美好想象罷了!要是那姓趙的沒能考中進士呢?想起趙世華說的家裡不過幾間土瓦房,幾畝地,她就爲兒子委屈。沒有家族幫襯着,就是考中進士也無出頭之日。儘管如此,她還是小心地將婚書和八字收起來,只是瞪着那紙的目光更刀子似的。
賀明朗沒聽出妻子的委屈,躺在牀上閉着眼睛冷聲道:“我也跟你說過,我賀家的兒子絕不會娶你吳家的女兒,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這句話徹底惹怒了吳氏。
“我們吳家的姑娘怎麼了?怎麼就這樣讓你看不上眼?我嫁給你十幾年了,上侍奉婆婆、太婆婆,下撫育子女,到底哪裡做得不好,惹來你這樣的嫌棄?”吳氏越說越傷心,忍不住捂着嘴嚶嚶哭起來。
賀明朗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這才發現妻子竟然被自己兩句話說哭了。他長嘆一聲道:“你,唉!我什麼時候嫌棄過你了?十幾年來,我對你還不夠好?”
吳氏聽到這裡,仔細一想,也覺得自己想多了。丈夫除了自己連個通房都沒有,可不是對自己好麼?她的堂姐妹表姐妹以及閨中認識的小姐妹們,哪個有她這樣的福氣?
“可,可是你怎麼那樣說我們吳家?”
賀明朗又好氣又好笑,不由笑罵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怎麼就不長腦子?我娶了你,便已經與吳家密不可分了,再與吳家聯姻也不過錦上添花鞏固這門姻親而已,能借用的那些人脈還是跟以前一樣!可咱們的兒女要是另外與別家聯姻,便又多了三家的人脈關係,這不比在一棵樹上吊死的好?”
吳氏聽丈夫說得這樣明白,再不懂就是傻子了。可是,那個趙家不過出身寒門,家裡還在種地呢,能給兒子和丈夫什麼助益?但想起剛纔丈夫的話,她也不敢再提什麼村姑寒門之類的話,只暗自決定明天多找幾個師傅看看,一定要從這八字上挑出毛病來。她就不信丈夫會給兒子訂一個八字不好的丫頭當正妻。
早上醒來,賀明朗想起昨晚的事情,又告誡了妻子幾句,這才洗漱穿衣趕去前院客房。
進門的時候,侍女說趙公子已經醒了,正在沐浴梳洗。賀明朗淡淡地點點頭,瞥了兩名侍女一眼道:“怎麼沒進去伺候?可是故意怠慢本公子的義弟?”
兩名侍女立即跪下求饒道:“公子饒命,奴婢不敢。是趙公子不讓奴婢在裡面伺候的。”
這時,趙世華穿好衣服出來,見兩名侍女被誤會了,忙解釋道:“兄長不必苛責她們,確實是小弟不習慣有人近身伺候。”
賀明朗自然知道是趙世華不要人伺候的,他這麼做,不過是擔心府裡的人狗眼看人低怠慢了趙世華,有意殺雞儆猴而已。
“既然是趙公子不讓你們伺候,就暫且饒了你們這次,以後但凡趙公子在府裡,都要好生伺候着!若讓我知道有人故意怠慢,別怪本公子不念舊情!”
“是!奴婢知道了。”
兩名侍女也聰明,立即就知道賀明朗的用意,在心裡對自家公子這位義弟也真正看重起來。
賀明朗又上下打量了趙世華一番,笑道:“這身衣服賢弟穿着倒是合身。”
趙世華細細一看,便發現這身衣服與賀明朗身上穿的頗爲相似,只是顏色不同而已。賀明朗身上穿的是寶藍色錦緞常服,他身上這件是月白色的,但面料和刺繡都差不多。
“這是兄長的衣服?”
賀明朗點點頭道:“我們兄弟身材相近,倒是可以同穿一件衣服。哈哈!賢弟不知道,爲兄年幼時看到詩經裡‘與子同袍’一句,就羨慕得很,一直想着要是有個能同穿一件衣服的兄弟,那該多好!如今,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
趙世華聽了,忍不住感嘆道:“今生能與大哥相遇,也不知道是小弟幾世修來的福氣。”
“賢弟你說的什麼話?以爲兄看來,我們前世肯定就是親兄弟,這輩子投胎的時候閻王爺不小心把我們分開了,幸好我們還是相遇了。好了,閒話就不說了,早飯準備好了,賢弟我們一起過去吧!”
“兄長昨晚也喝多了酒,身體可有不適?咱們兄弟之間何必如此客套,您隨便找個人過來叫一聲就是,哪裡用得着親自走一趟過來接?”
賀明朗如此相待,讓趙世華心中很是感動,越發覺得自己這結拜大哥結拜得好,對女兒的未來也少了些憂心。
賀明朗笑道:“這可不是客氣,賢弟第一次來,一切都還不熟悉,爲兄自然要帶着你熟悉一下。以後賢弟就把這兒當自家一樣,爲兄就可以躲懶了。”
兩人說笑着一起去用早飯,而後又在書房喝了兩杯茶,趙世華找了幾本書看,見時辰差不多了,纔出門去參加由林學政和李知府共同主持的鹿鳴宴。
再說吳氏等丈夫和趙世華出了門,她也坐着馬車去了城外的寒楓寺。寒楓寺是吳氏平日裡常來上香的寺院,也是江陽附近最大香火最好的一座寺院。
吳氏作爲江陽望族賀氏的三奶奶,與主持也很熟悉。她簡單說明來意,只道丈夫酒後給孩子訂下一樁婚事,酒醒後讓她將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拿來合一下,暗示有些擔心八字不合。
主持慧遠大師微微頷首,接過兩張生辰八字看了看,又拈指算了一會兒,便微笑道:“夫人放心,從八字上看,兩個孩子極爲相配。”
吳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死心地問道:“大師看這姑娘的八字好嗎?不會有什麼不妥當吧?”
慧遠大師神情微微一怔,眯着眼睛掃了吳氏一眼,依稀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取過趙世華寫的安然的八字細細地看了一遍,仔細算了又算,最後還是輕嘆道:“這姑娘的八字極好,乃是大富大貴的命格,與令公子的八字也極爲相配,夫人可以放心。”
吳氏無奈地謝過慧遠大師,心中暗忖:自己的兒子可是狀元命,那村姑跟了自己的兒子,可不是大富大貴麼?
後來,她又在縣城裡幾個擺攤的八字先生那裡算了幾次,偏偏每一次人家都說那女方的八字好,讓她想找碴兒也找不到理由,不由暗恨不已。
卻說錢銳和魏清源一同回到合江縣,錢銳主動將魏清源送到趙家,自己也跟着進門去,說是帶了趙師爺的口信。
顧宛娘聽到通報很意外,也有些無奈。
大少爺既然是跟妹夫魏清源一起回來的,哪裡還需要他帶什麼信?更何況他們夫妻都知道了大少爺對然姐兒的心意,丈夫又怎麼會創造機會讓他上門來?
可是人都來了,不見又不好。想了想,她將安然留在房中繡花不許她出來,這纔去前院的客廳裡見錢銳和魏清源。
其實話剛出口,錢銳就知道自己求見的理由沒有選好,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來都來了,要是不把這個謊圓回去,以後他還哪裡有臉再上門來?
“不知外子託大少爺帶了什麼信回來?你們此次考試可還順利?他身體還好吧?”倒是顧宛娘見了人,想着趙世華,心裡擔心,忍不住先問了出來。
錢銳立即回道:“趙太太放心,趙師爺一切都好。這次考試,趙師爺考得極好,必定榜上有名的,您可以放心。”
顧宛娘歡喜地點點頭,又問:“大少爺和妹夫怎麼先回來了?你們都考得好吧?”
魏清源微微蹙眉道:“考試已經結束,留在江陽也沒有別的事情,不過每天出去會客,參加各地學子自發組織的文會。再說,能不能中自考試結束便已經註定,留下與否無濟於事。而且……江陽學子的文會實在讓人大失所望,不是相互之間誇張奉承就是找些青樓女子來陪酒,烏煙瘴氣的,令人生厭。也只有二舅兄能與那些人稱兄道弟,遊刃有餘,我和大少爺都不適應。”
“還,還有青樓女子相陪?”而自己的丈夫還應付得遊刃有餘?聽到這裡,顧宛娘不淡定了。
錢銳懊惱地瞥了魏清源一眼,不明白他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這樣的話,你告訴趙太太,不是成心讓人家不放心麼?
錢銳趕緊補救道:“趙太太放心,趙師爺潔身自好,是從來不讓那些青樓女子近身的。不信,你問清源兄。”
魏清源也不得不點頭道:“二嫂放心,二舅兄倒不是那等貪花戀色之人。”
放心?聽了這些她能放心麼?顧宛娘苦笑,又問道:“不知道外子可有信託二位帶回來?”
魏清源趕緊從行囊中找出趙世華寫的信遞過去。
顧宛娘拿着信,面上卻一陣紅一陣白。她不識字啊,這信裡寫了什麼,得等安齊回來念給她聽才行。或者,找囡囡念也行……
“趙太太,這次去江陽,看到一些小玩意兒,我特意買了些想送給然姐兒把玩。不知道然姐兒在不在?”錢銳話雖出口了,但神情卻還是很緊張。
顧宛娘爲難地看着他,就沒見過這樣理直氣壯要求見人家女兒的。
顧宛娘一時遲疑不定,但安然可忍不住了。她悄悄從門口探出一個小腦袋來,小聲問道:“大哥哥,你給囡囡帶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
顧宛娘聽到聲音,立即側過頭去,安然一見孃親看過來了,趕緊又把頭縮了回去。顧宛娘又好氣又好笑,瞪着門口的方向道:“出來吧!都看到你了!”
聽到孃親的聲音,安然立即歡歡喜喜地跑出來,還不忘對顧宛娘道:“孃親,是你讓囡囡出來的哦,不是囡囡不聽話自己出來的,你不能罰囡囡。”
顧宛娘瞪着她,對這個女兒越來越沒有辦法了。這丫頭又聰明又可愛又貼心,但就是太聰明瞭,有時候讓她這個娘也拿她沒有辦法。
安然立即跑到錢銳和魏清源這邊,先向魏清源行禮道:“囡囡拜見小姑父!”而後便撲到錢銳身邊道:“大哥哥,你給囡囡帶了什麼?”
“然姐兒!誰教你問客人要東西的?”顧宛娘頭疼地怒斥道。她也不明白,女兒向來極爲懂禮的,怎麼一見了錢銳就跟別的小孩子一樣不懂事了呢?而偏偏錢銳這麼大的人了居然就喜歡這樣孩子氣的女兒?顧宛娘真的忍不住懷疑,他真的是喜歡然姐兒而不是想要個女兒嗎?
安然回頭委屈地望着孃親:“是大哥哥自己說給囡囡帶了禮物的……”她真的好委屈啊!她哪裡是看上了錢銳買的禮物,她是擔心爹爹啊!雖然她相信爹爹對孃親的情義,但男人本色,萬一爹爹喝醉了,或者在其他人的慫恿起鬨下,也學人家逢場作戲一夜風流怎麼辦?儘管爹爹答應過她一輩子都不納妾,但爹爹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古代男人,他哪裡懂男人的貞操,要是他覺得逢場作戲不算什麼呢?
“趙太太別生氣,確實不怪然姐兒。”錢銳見安然捱罵,立即上前來,一把將她抱到自己膝上坐好,這才讓站在身後的小廝把他準備好的小箱子拿過來。
小箱子上面有一個藍色麻布小包袱,錢銳取出來放在一邊的茶几上面,說:“這是給你買的零嘴,有你喜歡的松子核桃和杏仁。”
接着,錢銳又指着小箱子裡面的一個個小盒子道:“這裡面都是大哥哥給你買的小玩意兒。有搪瓷娃娃,麪人兒,風車、九連環、竹雕娃娃、草編蚱蜢……”
安然發誓她原本是不在意這些禮物的,但是聽錢銳說起來,她不由得雙眼越來越亮。這些小玩意兒,正是她最喜歡的呀!
顧宛娘看着女兒這沒出息的樣子,不由得暗自嘆氣,卻也有些感動於錢銳對女兒的一片疼愛之意。這些東西都不值多少錢,但難得的是他肯花功夫去找。
魏清源卻不由多看了錢銳和安然幾眼,微微蹙眉道:“大少爺對我們然姐兒似乎太好了點吧?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雖然然姐兒年紀小,但你這樣抱着她,到底不妥。”
錢銳暗自惱恨魏清源不識趣,壞自己好事,卻只能不以爲意地笑笑,說:“清源兄言重了。然姐兒才五歲呢!我就是把她當妹妹,哥哥對妹妹好一點,也沒什麼要緊吧?”
誰知魏清源卻不依不饒地辯道:“多謝大少爺好意。只是聽說大少爺家裡也有妹妹,您要疼妹妹怎麼不去疼自己的親妹妹?您這樣抱着然姐兒讓人知道了,只怕對我們然姐兒的閨譽不太好。”
見魏清源在前面開路,顧宛娘也趕緊道:“是啊,是啊,大少爺還是把禮物給家裡兩位妹妹吧!”
錢銳暗恨不已,鬱悶得想吐血,卻什麼都不能表露出來,反而得擺出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來,回道:“趙太太不必客氣,給爹孃弟妹的禮物還在外面馬車上呢,可比然姐兒的多多了。再說了,我們錢家馬上就要和趙家聯姻了,我給然姐兒送點小東西也不值什麼。”
聽到聯姻兩個字,顧宛娘是雙眼一亮,魏清源卻是一臉疑惑。
顧宛娘立即忽略了錢銳對女兒的不良企圖,不由得滿面驚喜道:“大少爺,你,你是說我家相公……”
錢銳摟着安然穩穩地坐在自己膝上,擡頭看着顧宛娘自信地笑道:“是的,正如您心中所想。這次鄉試,趙師爺極有把握。”
聽到這裡,顧宛娘反而不自信了,丈夫又不是主考官,他自己覺得有把握就真的能中嗎?
錢銳彷彿猜到了顧宛孃的想法,含糊地說道:“在離開江陽以前,晚輩曾經拜會過林大人,林大人對趙師爺的策論非常讚賞,說要不是趙師爺經史上差一些,就是解元也做得。”
話到這裡,不但顧宛娘明白了,連魏清源也明白過來。原來,錢銳將他們下場以後默寫出來的試卷悄悄帶去給林學政看過了。難怪錢銳一臉自信地回來呢,原來他早知道自己能中?
魏清源不知不覺就想遠了。他覺得錢銳與林大人那樣熟悉,說不得這才鄉試背後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其實魏清源真是冤枉林學政了。因爲這些上榜舉子的試卷都是要送到京裡去的,只要文章真的好,林學政也不怕人家說他徇私,所以纔對錢銳悄悄表露了一點自己的看法,不過是提前給錢銳吃顆定心丸吃罷了,與鄉試的結果絲毫無涉。
想到這裡,魏清源就越發不淡定了。他激動地站起身來,急切地走到錢銳跟前,遲疑地問道:“大少爺,不知道我,我……”
錢銳自然明白魏清源想說什麼,他輕輕嘆息一聲道:“還請清源兄不要太在意。林大人說了,此次鄉試雖然朝廷明旨只是提倡使用標點符號和橫向書寫,但卻有暗旨,凡是沒有用新書寫,一律不取。姑父回去以後好好練練,三年後必定能中的。”
魏清源想不到真的就因爲自己沒有使用新書寫就完全將他否決了。他喃喃自語道:“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錢銳勸道:“清源兄不要傷心,你的才學是好的,只是實務上差些。以後你也不要總呆在家裡苦讀,還是要多出去走走,多聽聽朝廷的政令,多與其他秀才舉人交流、相互探討纔好。”
魏清源彷彿沒有聽到錢銳的話,依然在念叨着:“不公平,這樣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錢銳叫了好幾聲,魏清源都沒有反應。他不由有些擔心了,無奈而焦急地望着顧宛娘道:“趙太太,您看這如何是好?”
顧宛娘一個女流之輩,哪裡見過這個?更何況魏清源是她妹夫,她就是想跟他說幾句都要在心裡掂量兩遍,如此畏手畏腳,聲音也不夠大,哪裡能叫醒魏清源?
安然卻不禁滿臉訝然,腦子裡一下子冒出前世一篇初中課文來——《范進中舉》!
那范進是高興得痰迷心竅,小姑父則是傷心得痰迷心竅了。
想到這裡,安然立即給錢銳出主意道:“大哥哥,你大聲地在小姑父耳邊吼一聲試試看。要是還不行,就先把他打暈,再把他叫醒,或許就好了。”
錢銳也想不到別的辦法,聽了安然的話,便將她放下來,起身走到魏清源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邊用力吼了一聲道:“清源兄!”
魏清源猛然一驚,回過神來,不由捂着耳朵皺眉看着錢銳道:“大少爺爲何如此大聲?”
錢銳苦笑了下,解釋道:“清源兄一直念着‘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叫你也不應,我們都擔心你魔怔了。”
魏清源聽了,想着自己就因爲沒有使用新的書寫方式就落榜,不禁憤憤不平地說道:“朝廷明旨上寫着,此次科考提倡使用新的書寫方式,包括使用標點符號和橫排書寫。既然是提倡,不就是允許使用舊式書寫麼?既然允許使用,最後錄取卻又將使用舊式書寫的全部排除在外,這如何叫公平?”
錢銳皺眉,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
這時,安然忽然出聲道:“小姑父,是你錯了。”
魏清源一怔,難道二舅兄曾經當着孩子的面說過什麼?
“然姐兒,你懂什麼?還不快進屋去?”顧宛娘斥責了安然一句,又對魏清源抱歉地說道,“小孩子家隨便說說的,妹夫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娘,囡囡真的知道。”安然仰着小腦袋,看着魏清源認真地說道:“姑父,我爹爹說過,朝廷既然說了從明年起連童生試都要使用新書寫,就已經表明態度要革新。但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有人是不贊同革新的。那麼,朝廷選仕,自然是要選贊成革新的人了,又怎麼會選那些守舊的、以後可能與革新作對的人呢?這不是自找麻煩嗎?所以朝廷這道旨意也有試探你們的意思,您怎麼就沒想明白呢?”
聽到這裡,魏清源不禁心中大震,身形一晃差點摔倒。
連小孩子明白的道理,他怎麼就不明白?
“是啊,是我錯了!我居然還不如一個孩子明白事理……”魏清源大受打擊,立即就要租輛馬車回鄉去。
顧宛娘看他這副大受打擊的樣子,如何放心?可是趙世華不在家,她也不好主動留他住下。
安然趕緊拉拉錢銳的袖子,給他使了個眼色。
錢銳心領神會,立即站出來道:“趙太太不必擔心,我派人送清源兄回去就是。”
顧宛娘本來想回孃家借馬車的,但既然錢銳主動說了,她要是拒絕好像也不太好。而且,既然趙家馬上就要和錢家聯姻了,妹夫也是錢家的親戚,沒理由推了錢家再去找顧家的道理。
魏清源本來想推遲的,但想着自己跟錢銳一路同行回合江縣,早不知道佔了人家多少便宜,現在又何必故作姿態想要撇清?
於是,錢銳讓小廝趕緊回去,在租車行裡找了一輛馬車,又從外院找了個粗使的下人一路護送魏清源回平安鎮去。
安然本來想趁着孃親不注意將錢銳拉到一邊去問問爹爹的情況,可惜孃親盯得緊,居然沒給她找到機會。
無奈之下,安然只能當着孃親的面問道:“大哥哥,我爹爹身體好嗎?聽說考試很辛苦的。”
錢銳會意道:“趙師爺身體很好,你放心。”
“你們住客棧裡嗎?人是不是很多?”
“沒有,我們租了一個小院子,就我和趙師爺兩個人帶着個小廝住,還算清淨……”
“那個,”安然偷偷看了孃親一眼,見她沒有很注意聽這邊說話,便湊近錢銳耳邊道,“我爹爹沒有被狐狸精迷住吧?”
錢銳也跟着小聲道:“放心,你爹一直離着那些女人三尺遠呢!”
安然蹙眉道:“三尺不遠,伸手就夠到了。”
錢銳不禁滿頭黑線,繼而又趕緊解釋道:“我都是離着那些女人至少六尺遠的,伸手也夠不到。”
看着錢銳認真解釋的樣子,安然心中忽然感到一種別樣的心酸和悲哀。他是這樣在乎她,生怕她不高興。可是難道他還不明白,他們是不可能的嗎?想到這裡,安然不禁黯然地低着頭小聲道:“大哥哥,你以後不要對囡囡這樣好了。我娘都知道了,她,她和我爹爹都不同意,還把我關在屋裡不讓我出來見你。大哥哥,囡囡不想耽誤了你……”
安然突如其來的話聽到錢銳耳朵裡,只覺得又是酸澀又是憋悶,半天才緩過氣來,卻只能喃喃地叫了一聲:“然姐兒……”
顧宛娘見兩人情形不太對,趕緊打斷他們說話道:“咳咳,大少爺,您一路旅途勞頓,是不是先回去梳洗休息?只怕大人和夫人都等急了。”
錢銳明白這是顧宛娘趕他走了。他無奈又心痛,卻還要面含感謝道:“多謝趙太太提醒,我這就告辭了。”
錢銳回到錢府,讓錢鵬陽和文氏都很意外。聽錢銳說起鄉試的事情,知道林學政已經露過口風,肯定能中,自然高興。不過錢鵬陽和文氏都是聰明人,知道現在還不是慶祝的時候,免得給林學政惹麻煩,便只將全家人聚在一處,好好吃了一個團圓飯,就當彌補過中秋了。
第二天,錢鵬陽帶着錢銳來到書房,將不久前朝廷發下來的邸報和朝中李尚書的私信遞給他看。
原來是菜籽油送到京城裡,得到皇上誇讚,正式下達了讓錢鵬陽今年年底回京述職的旨意。李尚書暗示說,以他之前應對雪災的出色表現,以及菜籽油的發現,明年至少要升任同知,甚至直接提到知府的位置上都有可能。
要知道,現在錢鵬陽還只是七品縣令,而同知是從五品,知府可是從四品。
說到這裡,錢鵬陽又笑道:“再生稻的事情我還沒報上去,眼看就要開始收割了,等我整理好資料數據報上去,估計這個知府就十拿九穩了。”
錢銳也忍不住心中興奮,忙道:“恭喜爹爹!”
錢鵬陽笑着感嘆道:“說起來,爹能有今日,還多虧了趙師爺。對了,林大人是怎麼評價趙師爺的?”
錢銳慎重地回道:“林大人說,如果不是趙師爺經史實在差了些,此次的解元非他莫屬。但現在朝廷選仕對經史看得不是那麼重了,估計前十少不了他。”
錢鵬陽點點頭道:“此事暫且保密,不過你妹妹的婚事可以讓你娘準備着了。”
錢銳看着父親,欲言又止。
錢鵬陽猜到他的心思,笑道:“你是我兒子,有什麼話不能跟爹說的?”
錢銳略遲疑了一下,便起身跪到父親身前,認真地磕了一個頭道:“兒子,兒子喜歡趙師爺家的然姐兒。望爹成全!”
說完,錢銳便緊張地看着父親,心裡已經準備好辯詞迎接父親的疾風暴雨。但錢鵬陽並沒有生氣,反而淡淡地笑了,說:“我們家嫁一個女兒過去,再娶一個回來也好。等趙師爺回來,爹親自跟他說。”
錢銳大感意外,爹爹竟然同意?爹爹沒有罵他犯糊塗?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
“爹爹,您,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呵呵,”錢鵬陽輕笑了兩聲道,“你娘都跟我說了。也怪你自己,你要是早點告訴我,說不定這婚事都已經定下來了。”
“爹爹,您對兒子真好!”那一刻,錢銳心裡開滿了芬芳馥郁的花朵,又香又甜。
半個月後,鄉試結果送到合江縣,縣裡派人敲鑼打鼓到趙家報喜。
顧宛娘雖然提前得到通知早有準備,還是忍不住喜極而泣。當初嫁到趙家的時候何曾想過會有今天?當初吃不飽穿不暖、女兒生病無錢醫治的時候何曾想過有今天?就算是到了縣城裡,丈夫做了錢大人的師爺,她也沒有想過會有今天……
幸而顧勝文顧勝武兄弟都來了,幫着她接了報喜的人,又將賞錢散了出去,才把人打發走。
隨後,錢鵬陽就親自到趙家道賀,縣裡得到消息的縣丞、主簿以及其他大戶人家也跟着去趙家送禮。
顧宛娘一時忙得腳不沾地,臉都笑要僵了。好在大家知道趙世華不在,並沒有多呆,留下禮物就走了。
顧宛娘一面讓人回老家報信,一面收拾各家送來的禮。
這禮是收不好,不收也不好。趙世華不在,也沒有個商量的人。好在哥哥嫂子帶了人過來幫忙,嫂子讓她全都收下,說不收人家會以爲趙世華中舉了就看不起人了。
可是,那些東西都不要緊,可那些送來的下人和田地宅子什麼的,這可怎麼辦纔好?
安然出主意說,人全都送回去,東西都留下。顧宛娘畢竟見識有限,但也想着別人家用慣的僕人來伺候自己,心裡也總覺得不太自在,便聽從女兒的建議,將送來的下人全都好言好語地送了回去。至於那些田地宅子的地契則留下等趙世華回來再處置。
不過,雖然沒有留下別人家送的僕人,顧宛娘還是聽從楊氏的建議,從牙婆那裡買了四個下人回來,兩男兩女。今後再有人上門拜訪,好歹也有個端茶倒水的人。
一家人都在熱切的期盼着趙世華這個新鮮出爐的舉子回家。終於,七日後,趙世華帶着賀明朗一起回到了趙家。
安然得到消息,立即推開手中的繡架,歡快地從後院裡跑出來。她一口氣跑到外院的客廳裡,只見爹爹和一個三十來歲的人坐在上座上,正在說話。
“爹爹!”
安然叫了一聲,跨過高高的門檻又衝着爹爹小跑過去。
趙世華起身迎上去接住安然,一把將她舉起來高興地轉了幾個圈兒,樂呵呵的笑道:“爹爹的小心肝,可把爹爹想壞了。”說着,他就抱着安然親了一口。
賀明朗含笑看着這父女倆,心裡覺得特別溫馨。他也愛女兒,卻遠不如趙世華這般外露。
“爹爹,囡囡好想你。”說着,安然就摟着爹爹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爹爹也想我們小囡囡。”趙世華說着,又親了女兒一口。
安然又道:“恭喜爹爹中舉!幾天前縣裡有人來報喜,說爹爹中了,孃親都高興得哭了呢!”說到這裡,安然忽然又嘟着嘴道,“爹爹騙人,爹爹都不想囡囡,你考完了這麼久纔回來!大哥哥和小姑父都早回來了!”
“呵呵,你這丫頭,還會跟爹爹算賬呢!爹爹雖然沒有回來,可是每天都有想我的小囡囡哦!來,爹爹給你介紹,這是爹爹的結義兄長,你要叫伯父,知道嗎?來,去給伯父磕個頭。”
趙世華這纔想起賀明朗,趕緊將安然放下來,讓她去行禮。
安然心裡不太樂意給人磕頭,但心裡知道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禮,只好乖乖地走到賀明朗跟前跪下認真地磕了一個頭,脆聲道:“侄女安然拜見伯父!”
“呵呵,快起來!”賀明朗伸手將安然扶起來,含笑細細地看了看她,轉而對着趙世華道,“侄女果然如賢弟所說,又聰明又可愛。”
說着,他便取下一個粉色繡蘭花的荷包來遞給安然道:“這是你伯母給你準備的,也不知道你是否喜歡,好孩子別嫌棄。”
安然歡喜地接過來,再次拜謝道:“安然謝過伯父。只要是伯父送的,安然都喜歡,不會嫌棄的。”
“呵呵,這孩子真會說話!”賀明朗笑道,心裡想着這丫頭還真是與自己的硯哥兒般配,都是聰明機敏的孩子。
這時,只聽外面有個小女孩叫道:“表妹!表妹!”
原來是顧庭芳追過來了。
趙世華自然也聽到了,便含笑對安然道:“去把你表姐叫進來吧!”
安然將顧庭芳帶進來,顧庭芳拜見了姑父,又依着趙安齊大禮拜見了賀明朗這個伯父。
賀明朗早就打聽過趙家的情況,也給了顧庭芳一個鵝黃色繡着梅花的荷包。
顧庭芳謝過賀明朗,起身就打開來看,見裡面是兩個梅花樣的足有二兩的金餜子並一對金絲珍珠耳墜,不由笑得見眉不見眼。
賀明朗見安然將荷包掛在腰帶上,並沒有急着看裡面有什麼,反而依戀地靠在爹爹身上,關心地問東問西。賀明朗只聽她一會兒問趙世華住的院子好不好,一會兒又問考試累不累,在考場裡吃的什麼,如何睡覺等等,顯見是個貼心懂事的。
這時,顧宛娘帶着下人送了茶水過來,竟然也是清茶,讓賀明朗頗爲意外。
其實不止賀明朗意外,連趙世華自己也意外呢!家裡什麼時候有了清茶了?關鍵是,誰懂得泡清茶?他卻不知道,這些都是安然的主意。安然在爹爹中舉後就對顧宛娘說過,說現在官宦之家都時興喝清茶了,再用茶羹招待客人會引人恥笑的。
顧宛娘先前就見過賀明朗,現在也沒有另外見禮,但看安然當着未來公公的面巴在丈夫身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還是覺得頗爲失禮,便柔聲喚道:“然姐兒,跟你表姐回房裡繡花吧!晚上給你爹爹看看這兩個多月來有進步沒有。”
安然知道大人有些話是要揹着小孩子,便起身向爹孃和新認的伯父行禮告辭,這才帶着顧庭芳離去。
賀明朗看安然年紀雖然比顧庭芳小,卻比她更有教養,心中很是滿意,不由讚道:“侄女兒年紀雖小,卻聰明孝順,又極爲知禮,看來我們硯哥兒有福氣了!賢弟,弟妹,娶走了你的心肝寶貝,你們可不要心疼啊!哈哈哈哈……”
安然剛剛邁出門口就聽到這句話,可是把她嚇壞了。
她立即丟下顧庭芳轉過身,又跑了回來,紅着眼睛滿臉震驚急切地問道:“爹爹,你把囡囡許人了嗎?”
賀明朗一怔,想不到這話會被她聽到,又詫異安然竟然如此聰明敏感。而趙世華已經着急地起身將安然抱起來,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地哄道:“囡囡別擔心,你永遠都是爹爹的小心肝。爹爹最疼你,不會把你胡亂許人的。爹爹跟你賀伯父義結金蘭,又見到賀伯父家的之硯哥哥聰穎可愛,所以才……”
趙世華還沒把話說完,安然已經淚流滿面了。
她忽然放聲大哭道:“爹爹不要囡囡了,爹爹要把囡囡給別人了!爹爹說話不算話,是壞爹爹!囡囡再也不要喜歡爹爹了!嗚嗚嗚……”
安然忽然大力掙脫爹爹的懷抱,扭身就往外跑了出去。
“這孩子,真是的,讓大伯看笑話了……”顧宛娘急得跺腳,趕緊追了出去。
而賀明朗回想剛纔安然的話,只覺得孩子氣,忍不住單手握拳抵着嘴笑起來,還有心與趙世華調笑道:“賢弟,這可怎生是好?侄女惱你了呢!”
“唉,這孩子,還真被我慣壞了,兄長不要見怪纔好。”趙世華苦笑着向賀明朗致歉,然而想着安然的淚水和那些責怪地話,心裡卻忽然覺得一抽一抽地疼。
卻說安然剛剛跑出去不遠,就看到錢鵬陽和錢銳一起正往這邊過來。想來是得到趙世華回來的消息,特意趕過來的。
錢銳看到安然哭得這樣傷心,忙跑過來抱住她,震驚地問道:“然姐兒,你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怎麼哭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