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名字只是第一步,徐佑找來履霜,給山宗簡單的做下僞裝,不求改頭換面,至少讓他的個人特徵看起來沒有那麼的明顯。
履霜仔細端詳之後,抿嘴笑道:“山郎君雙眉入鬢,最是英武,也最引人注目。若想不爲人知,首要去掉天眉,以畫黛之,方可稍顯平常。”
《楚辭?大招》裡有“粉白黛黑,施芳澤之”的詩句,可見女郎畫眉之樂,在春秋戰國時就已經出現了雛形。到了魏晉,黛眉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上至貴婦,下至婢女,居家外出,必須修飾眉形。
山宗忐忑道:“黛眉會不會太偏陰柔了些?”
“江東風氣,男子以陰柔爲美!恕小女子大膽,山郎君的容貌固然俊偉,卻算不得陰柔,若畫以缺月或撫雲眉,必定可與子都、宋玉競一時之秀。”
山宗苦笑道:“你可別取笑我了,就我這幅尊榮,晚上出門,能讓小兒止啼。”
徐佑提了點小意見,道:“黛眉不能持久,遇水就會散開,況且每日都要塗描,遇到危機時刻,恐怕來不及……可不可以紋上去?”
關於紋身,古人並不陌生,《史記》裡曾記載古越國的人“斷髮文身”,作爲宗族的信仰。後來逐漸發展成黥刑,先用刀刻出字跡,再用墨窒之,墨痕甚至可以入骨,人死不消。
履霜偏着螓首,蹙眉思索,側臉如同泛起了玉光,煞是好看,道:“小郎要給山郎君黥面嗎?”
黥面往往針對逃奴和賊盜,刻“逃”或“劫”的字樣,對身體的傷害不大,可對心理上的折磨和羞辱堪比宮刑。
山宗縮了縮肩膀,可憐兮兮的望着徐佑,徐佑笑道:“黥面?也好,我想想看,刻個什麼好呢?不如刻兩隻雁,就叫你雁子都?”
雁子都的典故出自唐末,鄆洲朱瑾選募驍勇壯漢數百人入伍,黥雙雁於額,號稱“雁子都”。朱溫爲了對付他,同樣選出精銳死士,臉上黥以“落雁都”三字,專門對付朱瑾,也是一時趣聞。
山宗呲牙咧嘴,臉頰沒來由的一陣疼痛,咬咬牙道:“好吧,隨小娘放手施爲,只要能夠瞞過別人的眼睛,別說黥面,就是刖了雙足,我也答應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黥面刖足都不可取,早晚要廢除了這些無人道的肉刑!”徐佑收了笑意,道:“只是事急從權,僅僅紋兩道眉,履霜,你能不能辦到?”
“可以!我在清樂樓時,若有婢女好顏色,善妝容,常有主人去其眉,以刀挖去血肉,再在骨頭上鑿出形狀,然後填滿銅青。曝曬三日後,銅青和皮肉凝結,眉如厲鬼,不忍目睹!”
履霜說的隨意,聽在徐佑耳中,卻不免多了幾分憐憫。青樓雖不乏重情重義的奇女子,可大多數隨波浮沉,早就沒有廉恥之心,所見所聞無不是人世間最醜陋的一面,連帶自身也變得冷血無情,種種陰私手段,何止不忍目睹,更加不忍猝聽。
“不必如此麻煩,來,我教你!”徐佑前世裡交過女友無數,對化妝品見過的多,認識的少,但紋眉的過程還是知道的,道:“取針!”
“針?”
“對,縫衣針!”
用針刺代替刀鋸來黥面,是樑朝之後纔有的事,一直延伸至趙宋,才全面廢棄了刀鋸,所有人犯改用針刺。至於以針刺青,唐朝就開始民間化了,甚至出現了以鬻刺爲生的手藝人,街頭的遊俠兒都是熟客,動物、人物、花樹、佛像、文字,什麼新奇刺什麼,比起後世有過之而無不及。
履霜生在楚國,自然沒有聽過這些,也不明白小小的縫衣針能有什麼用,但她沒有多話,忙回屋去取。過了片刻,提着一個小小的木匣進來,身後跟着明顯來看熱鬧的秋分和冬至。
打開木匣,裡面分了上下兩層,做工精巧,佈局合理,小小的空間放有細細長長的眉筆,十數粒胭脂豆,幾十錢的香粉,還有一塊鵝卵石大小的墨色塊狀物,不知是何用途,其他林林總總,不下十幾樣妝品,稱得上琳琅滿目。
徐佑掃看了一眼,奇道:“這是細柳筆,聽說寫小字最佳,你竟然用來黛眉……還有這個,這是什麼?”
他拿起那個墨色塊狀物,放到鼻端聞了聞,沒什麼特別的氣味。履霜笑道:“這是集香石,也是青羅黛,放入水中研磨開,用細柳筆潤一潤,就能直接在天眉上着色。”
原來是畫眉墨,徐佑恍然,黛眉要用墨,也就是一種黑色的礦物質,被稱爲石黛、青黛、墨丹等,男子用來書寫,女子用來黛眉,所以也叫畫眉墨。用的時候放到特製的硯臺裡研成粉末,然後調水使用。沒想到楚國已經出現了替代石墨的製成品,不用費力研碎,直接調水即可!
“集香石……好名字!”
等履霜將集香石調好水,散開的墨汁不算太黑,介於綠和黑之間。徐佑取出縫衣針,就着燭火消了毒,示意履霜用細柳筆蘸了墨,然後在山宗的眉角上輕輕一點,針尖隨即在墨點上刺了進去。
血跡滲出,墨痕旋即印入了肌膚表層,清晰可見。徐佑只是給履霜做示範,把針交到她的手裡,道:“就這樣來,先去了他的天眉,再用針一點點刺出眉形,缺月也好,撫雲也罷,或者小山、垂珠都可。只要讓他的臉型變得柔和些,不那麼出衆就是了!”
履霜驚訝的望着徐佑,道:“小郎,你怎麼懂的這麼多?這種紋眉法子,我還是第一次見。”
“其實跟黥面沒什麼區別,黥面要先刻字,再染墨,但刀鋸鑽鑿對人的傷害太大。用針的話,能夠減少不必要的傷害,不過針尖太細,受不住墨,要先染,再刻字。”
接下來的事交給履霜,徐佑出門時吩咐道:“對了,以後不要再叫山郎君了,忘記山宗這個名字,他現在叫驚蟄!”
離開了房間,冬至彙報了一件事,道:“郎君,還記得之前你讓我打探大德寺的那個和尚嗎?”
“記得,怎麼,查出他的身份了?”
“嗯,我找了一個伶俐的眼線,混進大德寺的建造場地裡作工,陸續傳回來一些真真假假的情報。因爲大都比較瑣碎,就沒有及時向小郎稟告,不過昨日又送來一份情報,對那個和尚的來歷終於有了一個籠統的認知。”
“說來聽聽!”
“他叫竺無漏,竺法言的弟子之一,平時很低調,身着白衣,極少拋頭露面,也很少參與辯難,不知佛法修爲深淺。”
“無漏?”
佛門的本無宗以竺道融爲尊,目前活在世的道字輩的高僧不多,接着就是法字輩,這次派到錢塘住持大德寺的是竺道融的大弟子竺法言。然後是無字輩,竺無漏能成爲竺法言的親傳弟子,必定有過人之處,不會像情報裡說的那麼簡單。
“漏在佛經裡是煩惱的意思,無漏既是無爲法。你可知道無爲法怎麼釋義嗎?”
“婢子不知!”
冬至每次跟徐佑對談,都能從中學到許多道理,聽的認真,問的也認真,道:“請小郎指點!”“一切無爲法,如虛亦如空,如如心不動,萬法在其中。這是比有爲法更高的境界,竺法言給弟子取這樣的法名,心中對他的期盼和厚望,可想而知!”
冬至領悟道:“小郎是說竺無漏在韜晦?”
“應該差不多,但問題在於,他已經是竺法言的弟子了,且得到了師尊的賞識,爲什麼還要小心翼翼的韜晦呢?”
冬至興奮起來,道:“他有敵人,或者說,他有對手!”
“正是!對手的勢力估計遠在他之上,所以要韜晦以避其鋒芒,達到麻痹對方的目的。”徐佑笑道:“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嗎?”
“明白!”
見冬至還不離去,徐佑關心的道:“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嗯……這個……”冬至扭扭捏捏,不肯直說,跟她平時的性格大不一樣。
徐佑心中詫異,道:“說吧,是不是犯錯誤了?沒關係,我之前說過,允許你犯錯誤,凡是摸索着來,不能一蹴而就。”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犯錯誤!”冬至咬着脣,道:“是,是沒……沒錢了……”
“沒錢了?”
徐佑眨了眨眼睛,道:“不是批給你十萬錢嗎,這麼快就花完了?”
冬至沒敢回話。
徐佑微微笑道:“別緊張,不是怪你花錢,只是好奇花到哪裡去了?”
“我養了幾個人,有街巷裡的小乞丐,也有酒肆裡的侍者,還有廝混鬧事的遊俠兒。這些都還好,主要是往唐知義的手下安排人的時候花費大了點……”
培植情報網需要花錢,徐佑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剛剛起步,開銷就這麼大,道:“這筆錢本來就是給你支配的,用到什麼地方,你自己心裡有數就成。”
“我記着賬呢,小郎可以讓履霜阿姊來查賬……”
徐佑搖搖頭,道:“我將最重要的事情託付給你,難道還信不過你的忠心?賬目不用查,你今後也不要再記,等下回去馬上把以前的賬簿銷燬,別留下一點痕跡。”
“諾!”
聽了徐佑的話,冬至差點落淚,低垂着頭,不讓他發現異樣,心裡恨不得馬上培植出一張堪比船閣的情報網,讓小郎今後行事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這樣吧,我再給你五萬錢,去履霜那支取,先支撐一段時日。”
徐佑雙手攏在嘴邊,哈了口熱氣,道:“過了這個冬天,咱們應該就有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