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升起第一道璀璨的金光,驅散了徹夜的嚴寒,整座靜苑如同一幕動態的畫,從東至西,一寸寸,一分分的明豔了起來。
最好的時光,最美的畫,
在錢塘!
左彣站在門外,小聲的向秋分詢問,道:“郎君醒了麼?”
“剛醒,還沒起牀呢!”
“那我再等一會……”
“風虎,進來吧!”
徐佑的聲音從裡面傳來,秋分吐吐舌頭,俏皮一笑,側身讓過,請左彣先行。左彣對她和善的笑了笑,進了外間等候。過了片刻,徐佑掀開簾子從臥室走了出來,頭髮隨意披散在肩後,懶洋洋的伸了伸腰,笑道:“還剩幾個人?”
“二十三人!”
“哦,只走了七個?挺好,比我預料中的要好的多!”
“不過,剩下這些人的身體不算強健,一夜時間竟然凍的昏迷了五個……”
寒氣入骨,最是無情,沒有通過水火關的人,就算會些武藝其實也很難抵擋的住。徐佑關心的道:“怎麼樣,不礙事吧?”
“不礙事,等下請秋分去廚下熬點薑湯,讓他們喝了,出身汗就行!”
“最好找大夫開張風寒的方子,既然肯留下來,今後就是咱們靜苑的人了,要儘量避免非戰鬥減員。”
左彣一臉懵逼,徐佑解釋道:“每名部曲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死在戰場上,是他們死得其所。可要是死在操練中,就屬於非戰鬥減員,得極力避免。”
“諾!”
接下來的事徐佑沒有再參與,交由何濡和左彣去辦。他倆通力合作,先論神骨,再看剛柔,觀其色而察其心,兩天內篩選出了八人。這八人的修爲不算部曲裡最好的,但爲人忠厚,心思單純,甘於服從命令,盡忠職守,在部曲中的口碑尚佳,所以用來護衛靜苑的日常安全。其餘十五人隨徐佑前往郊外的紙坊,在那裡要開始他們人生的第一場鉅變!
紙坊裡的景象已經跟上次來的時候大不相同,不僅兩側的十七間房舍做了翻修,周邊也建起了柵欄,將沿着溪流南北十餘畝的地全都圈了下來。
紙坊原先掛着的門匾也摘了下來,改成了灑金坊三字。世人以金爲貴,灑金,自然是紙中最最上品。四寶坊雖被徐佑買下,又暫時歇了業,但嚴叔堅彷彿煥發了年輕時經商的衝勁,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到紙坊的改造中來,短短月餘,成效顯著。只是招不來技藝精湛的老紙匠,爲了此事,嚴叔堅頭髮都快愁白了。
“錢塘本地的紙匠不敢接受咱們的聘請,連毗鄰的西陵和婁縣也得到了消息,就算給出三倍的酬勞也沒人敢冒險前來。我又到諸暨、烏程、海鹽等地去請人,沒想到仍舊空跑一趟。不僅如此,別說紙匠,就是打下手的學徒也請不來,周邊村落的少年幾乎都受到了遊俠兒的逼迫,傳出話去,不許到這裡做工……哎,都是受我連累,唐知義這是擺明不要咱們好過……”
徐佑心生疑惑,道:“唐知義不過錢塘一縣的行主,充其量帶着一幫遊俠兒在本縣作威作福,其勢絕不可能囊括五縣,橫越兩郡。歸根結底,還是因爲劉彖……只是,劉彖區區商賈,怎麼擁有這麼廣泛的人脈,或者……所謂商賈,只是一種掩飾……”
言外之意,劉彖的身份可疑,徐佑目光清淨,若有所思。嚴叔堅沒有聽清他的喃喃低語,,道:“七郎說什麼?”
“沒什麼!找不到熟練的紙匠不要緊,方亢一人足可頂十人,至於學徒,我來想辦法。再者,改良後的造紙術也不需要太複雜的手藝,只要手腳利索,隨便找人來教兩天就可以操作。”
“改良?”
嚴叔堅驚的張大了嘴巴!
造紙術的發展其實極其的緩慢,自東漢蔡倫發明以樹膚、麻頭、敝布及魚網等造紙之後,這種技術堅挺了數百年,直到六朝時期纔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徐佑之前問過嚴叔堅,楚國的造紙業只是在蔡侯紙的基礎有了少許的提高,諸如桑皮紙、藤皮紙等的出現,促進了經濟文化的流通,但抄紙器跟漢魏時沒有區別,固定的尺寸,固定的模板,效率極其的低下。
方亢之所以被徐佑說服出山,就是被他口中各種新穎的奇技淫巧所吸引,嚴叔堅卻是第一次聽他提起要改良造紙術,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徐佑笑道:“沒你想的那麼誇張,譬如蔡侯紙之後又有左伯紙,只是改良一點小技巧,大的方面並沒有區別……對了,老薑呢?”
“在坊裡給新造的由禾紙砑光,他也閒不住,這個月已經造了百餘張新紙。”
“走,瞧瞧去!”
方亢正在埋頭砑光,沒有注意到徐佑他們進來。桌面上放着木板、襯紙、砑石、角刀等器具,將要砑光的由禾紙平鋪在木板上,執角刀輕輕颳去紙面上的細小顆粒和雜物,使其平整光滑,上面鋪一層襯紙,然後再用砑石從右至左,從下至上,輕輕碾壓。每一次都可以往左邊移動寸許,保持受力均勻,不可或輕或重,讓光痕銜接完美。每砑一段,都要停下來檢查,如有明暗相間的地方,則要重新砑過,直到肉眼看不出破綻。
“這就是砑石?”
徐佑站在方亢身後良久,等他連續砑了兩遍,準備收工的時候開口問道。方亢嚇了一跳,轉身看到徐佑,忙屈膝下跪,道:“郎君!”
“快起來!”
徐佑溫聲道:“看你專心,沒敢驚擾。”他拿起砑石,入手稍沉,不過能夠感覺到一絲潤氣,應該常年被人握在手裡:“就是這種石頭給新紙砑光的嗎?”
砑石就是卵形、元寶形或弧形的石頭,巴掌大小,方便把握。方亢回道:“郎君說的沒錯,這是碧幽石,石質堅硬,紋理簡單,用來砑光十分的順手。”
“碧幽?倒是好名字!”
方亢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哪能取來這樣的名字,都是老掌櫃給取得!”
旁邊的嚴叔堅解釋道:“坊後的那座山叫小曲山,山澗有清泉飛流直下,繞着紙坊往東流入錢塘江水。此泉水碧清幽,因此被稱爲碧幽泉。老薑的砑石是他潛入山腳的深潭裡千挑萬選才尋來的寶貝,所以叫碧幽石。”
“原來是有來歷的石頭,果然不同凡響。”徐佑打趣了一句,道:“砑石的選取也有講究嗎?”
“那倒不是!”方亢道:“石頭不能太圓,周身光滑就好。只是碧幽石在泉裡沉的歲月久了,似乎有了靈性,用它來砑光,由禾紙更緊密,也更亮眼。”
“山石皆有靈,老薑此言,技進乎道了!”
徐佑誇讚了兩句,手指在砑光好的那張由禾紙上輕輕撫過,入手緊緻、潔淨、柔軟,比起在四寶坊看到的左伯紙更勝一籌,怪不得嚴叔堅大力推薦。
“好紙!可惜,竟被剡溪藤埋沒了!”
方亢的老臉泛起了光,由禾紙是他一生人最大的成就,得到徐佑的欣賞,比任何事都讓他開心,道:“總歸事因爲造起來太慢,黑藤皮比起紫藤皮要韌,由於加了秘法紙藥,浸塘要十餘日,蒸煮還要十餘日,舂搗更費時費力,一張黑山藤紙造成要比剡溪藤紙張多用半數的時間……”
時間意味着成本,成本增加直接影響售價和市場佔有率,方亢雖然不知道彼此間的經濟聯繫,但也本能的意識到,不解決產能,很難跟剡溪紙正面交鋒。
“所以,要改良造紙術!”
話題又繞了回來,見嚴叔堅和方亢都急不可耐,徐佑賣了個關子,道:“先不急,來,我給你們介紹幾個人認識!”
蒼處帶着十五名部曲候在院子裡,沒有徐佑的命令,他們一動都不動。昨夜的風霜刺骨,即是去蕪存菁的考驗,也是這羣人跟在徐佑麾下的第一課:令行禁止!
當然了,並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只是無處可去,又知道徐佑這個新郞主不好糊弄,從衆心理,暫時不願被當做出頭鳥而已。
“嚴掌櫃,這是蒼處,今後紙坊這邊的安全都由他負責。”徐佑指着蒼處,道:“若我不在,掌櫃有事可找他商議,他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
嚴叔堅立刻明白此人在徐佑的心中十分要緊,他是讀書人不假,但也經商多年,迎來送往首先要態度親善,走上前去,施了一禮,笑道:“鄙人嚴叔堅,灑金坊的大掌櫃,以後請蒼郎君多多指教!”
不論南北,軍人都爲賤役,罵人時說的老革,指的就是老兵,都入選罵人的詞彙裡了,可想而知地位多麼的低下。
蒼處被徐佑當衆視爲腹心,饒是他爲奴多年,心如木灰,這會也難禁潮思涌動,抱拳道:“不敢,今後當聽從大掌櫃的吩咐!”
兩下熟識,徐佑又指着方亢對蒼處說道:“這位是方亢,灑金坊的大匠,你們歇息一晚,明個起跟着他學造紙。記着了,要以師禮敬之”他臨時起意,給了方亢一個大匠的職稱,日後想要把灑金坊作大,籠絡住匠人的人心,必須給他們設置合理的晉升途徑。也就是說,職務分高低,層級有順序,以此來調動下面人的積極性和主觀能動性。
“啊?”
蒼處沒有做聲,身後的部曲裡卻不知誰人發出了驚呼。由部曲轉爲紙匠,徐佑料到他們不會那麼老實,雙手負後,踱前兩步,微微笑道:“誰有意見,出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