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要宵禁了,明日再去吧。”徐佑本想說見到陸會態度和氣一點,不用卑躬屈膝,但至少不要讓他感覺到敵意。不過,想想蘇棠的臭脾氣,這番話還是咽回了肚子裡,道:“你這一天又驚又嚇的,估計早累的不行,不如早點回去休息……履霜,代我送送女郎!”
蘇棠既然有了決定,就不會再更改,拱手辭別。出門時回頭看了徐佑一眼,欲言又止,卻終究沒有說話。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疊疊的圓林之外,何濡撫掌大笑,道:“七郎,如何,你總是自詡深諳女人的心思,結果呢?灑灑千言,引經據典,卻不如我一語!”
他正得意,秋分推門進來,道:“小郎,其翼郎君,我剛下廚做了北人最愛的胡炮肉,你們剛纔沒有吃好,要不要再吃一點?”
“胡炮肉?”何濡眼睛一亮,道:“哪來的一歲肥羊?”
他是行家,又在北魏生活多年,知道胡炮肉必須用一歲的小肥羊,現殺現切,取精肉切成細絲,灑上鹽蔥姜椒調味,再放入羊肚中縫合,於火坑裡炙燒一刻鐘,肉質緊緻,垂涎欲滴,最是美味不過。
“是方姊姊送的肉,我也不知她從哪裡弄來的?”
“哈,蘇棠不是沒錢了嗎?怎麼吃飯還這麼講究?同人不同命啊!”
“是挺講究的,我之前沒做過這道菜,聽方姊姊說了烹製的法子,回來試試做了,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吃……不過剛纔在廚下聞起來還挺香的……”
何濡食指大動,顧不得調侃徐佑,翻身坐起,叫道:“走走,嚐嚐去!”
徐佑甩袖而起,冷着臉道:“別急,冬至煮的粥飯還餘許多,你自個去用。記住了,全部吃完,不許剩!”
“啊?”
何濡挽袖子抗議道:“我要吃胡炮肉……”
“想想伐檀之怨?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沒得商量!”徐佑直接把他的抗議壓了回去,憋着壞笑着揚長而去。
何濡呆立良久,喟然長嘆,道:“秋分,看到了沒,你家小郎可比女子還難以揣度啊!”
秋分小心翼翼的問道:“什麼是伐檀之怨?”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何濡無精打采,心念胡炮肉,嘆道:“農戶耕種不易,度日艱難,所以作伐檀詩來抱怨王孫貴族的不勞而獲。七郎說的好聽,怎麼他不去吃冬至煮的粥飯?”
秋分有些忐忑,急忙解釋道:“小郎定是跟郎君開玩笑的,千萬別生他的氣……廚下還有好多胡炮肉呢,我等下取來給郎君嚐嚐!”
何濡平日跟徐佑玩笑慣了,哪裡是真的生氣,不過逗趣解悶而已,見秋分真的擔憂,忍不住笑道:“你啊,跟在七郎身邊這麼久,他的狡猾沒學到一分。長久下去,可怎麼好……”
秋分臉紅紅道:“婢子蠢的很,學不來小郎的聰明!”
“以前學不來不要緊,可現在七郎身邊的人逐漸的多了,冬至不用提,執掌過郭氏的船閣,聰慧、伶俐,還有些連我都驚詫的狠辣手段;履霜雖然經歷悽苦了些,但人情通達,精明世故,人又乖巧,文采斐然,極懂得揣摩別人的心思。你跟她們比起來,總歸太單純了……”
何濡向來不管內宅的事,可對秋分這個丫頭卻是真心的憐惜和疼愛,所以冒着徐佑不快的風險來點撥點撥她。秋分只是心思純正,又不是真的傻子,豈能不明白何濡的意思,稚嫩的臉蛋綻放出幾分潔淨如玉的笑容,道:“兩位阿姊都很厲害,所以她們可以幫助小郎做很多事。我蠢一些,只要照顧好小郎的衣食起居就可以了。其翼郎君,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可對我來說,只要跟在小郎身邊,能夠日日夜夜的看到他安然無恙,就已經是這輩子最好的事了!”
何濡的目光中透着滿滿的寵溺,道:“說的是,如果一家子人都是心機深沉之輩,那倒也無趣的很。沒事,只要一天我在,總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秋分笑吟吟的道:“大家都對我很好,不會有人欺負我的!”
何濡沒有再說話,等徐佑有朝一日恢復了徐氏門閥的榮寵,甚至更進一步,身邊不知道要圍繞多少女郎,人心叵測,善惡的界限從來不是那麼的清晰和分明,當面的善,可能就是背後的惡!
到了那時,秋分想要簡單的陪伴,恐怕也會成爲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到了那時,今日的單純將會成爲致命的根源!
說笑歸說笑,徐佑不會當真讓何濡單獨去吃冬至做的粥飯,而是合併一起,大家一同享用。浪費食物,不管在那個時代,都是可恥的行爲,美食可口,粗食果腹,各有各的命!
不過,和秋分做的飯比起來,如同楚河漢界,涇渭分明,胡炮肉香氣撲鼻,入口滑膩,簡直讓人恨不得把舌頭都給嚼碎了,大家爭相下筷,大快朵頤,以至於那盤灰溜溜的魚門庭冷落,只有徐佑吃了不少,還安慰冬至,廚藝是個漸進的過程,以目前來說,已經算做的不錯了。
細心,體貼,照顧每一個人的情緒,是徐佑以前領導團隊時經常用的法子,效果顯著。換了時空和地點,但人與人相處的基本規則沒有變化,只看冬至時不時飄過來的眼神就知道,自從親眼目睹鏡丘那一刀砍過之後,不知是不是被鮮血和殺戮刺激到了,她越來越難壓抑自己內心的情感。
雖然冬至掩飾的極好,徐佑何濡他們幾個大男人都沒有發現異樣,但履霜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奇怪的看了她幾眼,卻沒有點破。吃完飯回到房間,冬至正在梳洗,履霜推門進來,閒話了幾句家常,突然笑問道:“妹妹,阿姊虛長几歲,說些話你別不愛聽,也別見怪!”
“阿姊請說吧,我知道阿姊不管說什麼,都是爲了我着想,只有感激,絕不會心生怨尤。”
履霜猶豫了下,道:“你是不是喜歡小郎了?”
冬至心口猛的一跳,整個胸膛似乎要憋的炸開了,耳朵轟鳴作響,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我沒有……”
履霜一看她的神色,立刻知道猜的沒有錯,柔聲道:“小郎那樣的人,世間沒有女子不喜歡,你喜歡他,我也喜歡他,這沒什麼可害羞的,也沒什麼不可對人言的。只是你我都明白,小郎心懷大志,又不好女色,絕不會在咱們身上多耗費一點心神。你跟小郎的時日短些,或許感觸不深,我跟他同船千里,日夜都待在一處,船艙狹窄,水路顛簸,可小郎別說稍有逾矩,輕薄調笑,就是最守禮的老夫子也沒他那般清靜自持,恪守禮數。如今到了錢塘,靜苑又這麼大,除了秋分,他的臥室極少讓外人進去……妹妹,不是阿姊多事,只是擔心你情難自已,卻壞了你跟郎君的這段情分……”
冬至乍然驚醒,從鏡丘回來,她一直渾渾噩噩,腦海裡時不時會浮現當初跟宋神妃做的那些女兒家的隱秘韻事,唯一不同的是,宋神妃的臉龐有時會變成徐佑的樣子。
很多時候,不動情則已,一旦動情,就像是喝醉了酒,昏昏沉沉,只想着如何達成所願,正如履霜擔心的那樣,若是一個控制不住,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以徐佑的爲人,事後應該不會怪責她,但靜苑這個地方卻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從明玉山到靜苑,從郭氏到徐氏,從千琴到冬至,從船閣到現在還沒有名字的情報機構,她想要的很多,其中就包括跟徐佑這段因緣際會的難得的情分!
冬至雙眸泛紅,緩緩跪地,道:“阿姊,我一時鬼迷了心竅,要不是你好意點醒,說不定會鑄成大錯。”
履霜忙扶她起來,欣慰的道:“你能聽進這番話,我已經很開心了。來的時候我還猶豫了許久,怕說了之後,咱們連姊妹都做不成。現在可好,你明白我的心,我也不再擔心你會犯錯,兩全了!”
“嗯!”
兩人相依而坐,冬至將頭靠在履霜的肩頭,幽幽的道:“我在郭府時從沒人跟我說過這樣的知心話,所有的事情都要由自己來應付,郞主的吩咐不管對的錯的,全部得咬着牙扛住。做的合乎郞主的心意,會得到賞賜,可做錯了,也要接受各種冷酷的懲罰。我可以依賴部曲,可以指使船工,其實並沒有一個可以真正信任的人……”
冬至有很多話藏在心裡,多少年了,從不跟外人傾訴,今夜此時,可能是她短短的人生中最脆弱的時候,所以對履霜完全敞開了心扉。
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履霜輕輕撫摸着冬至的長髮,心中卻在想着:我真的值得冬至信任嗎?
我又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嗎?
人生在世,都是棋子,只是有些棋子能夠在棋盤上肆意來去,有些棋子卻只能被人支配着一步步的走向生命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