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中,衆人約好正月十五再會,然後分道揚鑣。徐佑在路邊站了片刻,看一白髮老漢手法嫺熟的煨烤芋頭,左彣從暗處走了過來。雖然暗夭的威脅消除,但還是不能麻痹大意,今日登高,左彣一直跟在人羣中時時護衛,沒有絲毫鬆懈。
“看過屍體了?”
“嗯,幾乎摔成了肉泥,面目全非,查驗不出有用的訊息。已經有人報官,杜三省帶着縣衙的衙卒正在趕去,估計很快就能知道這人的身份來歷。”
徐佑不置可否,笑問道:“老丈,你這芋頭賣嗎?”
“啊?什麼?麥子,不不,這是芋頭,談善芋,最好吃的芋頭!”
徐佑提高了音量,道:“芋頭也分好吃和不好吃的嗎?”
“小郎君,你可問對了。芋頭有一十七種,君子芋、車轂芋、談善芋、百果芋、九面芋、象空芋等等,其中談善芋最好,易熟、味長。九面芋就不行了,看着大,卻吃着不美。還有象空芋,大而弱,越吃越餓……”
徐佑對左彣嘆道:“何處不是學問?不是今日一席話,你我未必知曉小小的芋頭還分這許多的區別。取五十文!”
左彣從袖袋裡摸出五十文,徐佑遞給烤芋頭的老漢,道:“我買兩個談善芋!”
“要不了這麼多,三文錢就夠了!”老漢急忙推辭,要把多餘的還給徐佑,徐佑笑道:“芋頭值三文錢,但老丈的學問卻值得一百文,說來說去,還是我賺了的!”
徐佑離開不久,師其羽獨自一人悠然自得的在街面上遊逛,經過老漢身邊時聽他口中喃喃,好奇的駐足側耳:“五十文買學問,嘿,這世道什麼善人都有”“兩芋頭賣了五十文,人家還覺得自己賺了,這小郎君莫不是暈了頭”,大概聽了幾句,饒有興致的問道:“不知先前那位郎君花五十文買了老丈怎樣的學問?”
“啥學問不學問的,我可不識字,只不過說了說這芋頭……”
聽完老漢的話,師其羽笑了起來。自從吳縣離開了家,她很少有這樣歡快的時候,如果說有,龍石山上遇到那個寫人面桃花、暗香浮動,寫三都賦的徐佑算是一樁,這會聽老丈的故事又是一樁,錢塘雖不及吳縣繁華,但景美人有趣,倒也不虛此行!
“我也買兩個芋頭,這是一百文,老丈收好!”
“啊?”
老漢慌亂了起來,今個是怎麼了,天降橫財非福即禍,忙不迭的擺手拒絕,道:“郎君莫要嚇我,芋頭的錢我不要了,送你兩個,快些走吧!”
師其羽將錢放在老漢手裡裡,道:“方纔那郎君說的極是,但錢給的少了,老丈的學問值得一百文,拿去吧!”
說完用繡着梅花的精緻絲絹巾帕包了兩個熱騰騰的芋頭,也不怕弄髒了這麼貴重的貼身物什,灑然而去,留下那老漢傻呆呆的站着,捧着一百五十文錢不明所以。
城南,離錢塘湖不遠一處兩進的老宅子,雖然不大,外牆也比較破舊,但裡面修飾的十分雅緻。師其羽推門進去,正在院子裡打掃的七八個奴僕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畢恭畢敬的站到一旁。師其羽微微頜首,腳下不停,走到二進的大門口,清芷迎了上來,眸子裡全是喜色,道:“郎君,你可回來了,清珞正在房內鬧絕食呢。”
師其羽搖搖頭,沒多說什麼,往正房走去。清芷隨侍身側,道:“郎君在山頂又遇到徐微之了嗎?”
“遇到了!”
“那感情好,郎君不遠數百里,奔波勞頓,不正是爲了來見一見這位徐郎君嗎?誰想天公作美,還沒去登門拜訪呢,就在龍石山上遇到了。”
說着偷偷瞧了瞧師其羽,隔着面紗看不到臉色,但她最是瞭解自家郎君,這會的心情應該比離開吳縣時好了很多,抿嘴笑道:“不過我瞧這位幽夜逸光似乎沒傳說的那麼厲害,樣貌嘛最多中上,跟顧府君差遠了……”
師其羽停下腳步,星目隱約透出幾分責備。清芷立刻意識到說錯了話,哭喪着臉道:“我,我錯了,不該提顧府君的,郎君也罰我和清珞一樣去作九章算題吧!”
顧允的名字在府內是個禁忌,尤其在師其羽面前,清芷一時口快,急得幾乎要流出眼淚。她倒不是怕責罰,而是怕惹得師其羽不開心,好不容易纔從吳縣乞得母命到錢塘來散散心,若是因爲她口無遮攔壞了心情,可就罪該萬死了。
“好了,去打點熱水來,我要更衣!”
“哎!”
清芷趕緊答應一聲,到廚房燒了熱水端到房內,進了內室,隔着薄紗簾幕,道:“郎君,水來了!”
師其羽背對着清芷,白玉般溫潤的手輕輕擡起,褪去小冠,青絲如秋水傾瀉,垂於腰間。解開峨袍,露出裡面月白色的貼身小衣,那一瞬間,婀娜多嬌的倩影給整個房間帶來了春意。
她,果然是個女郎!
靜苑裡恢復了平常的安靜,過了人日,年節幾乎就算過完了,官吏上班,商戶開業,民衆勞作,又開始年復一年的操持辛苦。何濡帶着蒼處等部曲返回灑金坊,年前接的訂單還有大量積壓,必須趕工趕點才能完成。徐佑淨了手臉,圍着火爐陷入了沉思。秋分跪坐在旁邊,盯着徐佑的側臉,大眼睛眨了眨,想說話又怕他在想什麼重要的事情,過了一會,身子不安分的扭了扭,徐佑扭頭笑道:“怎麼了,跟個小猴子似的?”
“小郎,聽說今天龍石山死了人,是不是真的?”
徐佑奇道:“你聽誰說的?”按照時間推算,他在那人跳崖之後就下了山,中途也沒耽誤,秋分居住深宅,就算能夠得到消息,應該要到午後或者更晚纔對,不可能前腳剛到家,後腳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郎回來前半個時辰,有人在外面喊着龍石山死人了,吳善出去打聽了一下,好像大家都在談論這個事……”
也就是說,那人剛剛跳崖,城內就謠言四起了,徐佑猛然擡頭,道:“去把冬至叫來!”
冬至匆忙趕過來,徐佑說了他的疑慮,道:“去查,看看誰在暗中鼓動!”
“諾!”
到了下午,謠言越傳越烈,有說大德寺的和尚逼死了人,跟逼死高家滿門一樣;也有說大德寺上方有黑雲籠罩,不日必出妖邪,錢塘會大亂;更有人說的有鼻有眼,佛門乃西域胡教,擅長誘掖人心,私通北魏,好讓中土淪爲異國的附庸。世人多愚昧,所以謠言才能開花結果,若是加上天象和讖言,一夜之間就能壯大到極可怕的地步。
左彣加強了靜苑的戒備,並派人通知了何濡,讓灑金坊暫時不要開門。到了第二日中午,天色陰沉,先是點點細雨,然後大雨傾盆,徹底摧毀了錢塘城的平靜。原先還能冷眼旁觀的民衆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雨震的六神無主,那人跳崖時喊的“言不虛,天大雨”已經應驗,說明之前那些傳聞都很可能是真的,不少人開始自發的匯聚成羣,蜂擁到大德寺的寺門,高喊着和尚滾出錢塘,妖教離開江東的口號,甚至有人往門牆上潑灑穢物,推搡中打傷了兩個看守山門的門頭僧。
眼看可能釀成民亂,陸會再也坐不住了,親自帶領諸曹掾吏、數十衙卒和各鄉老、里正前往驅散,先以國法恫嚇,再以人情說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仰仗官府的威勢將人羣勸離。
“小郎,找到了那幾人的落腳點了。”
冬至在錢塘佈下的情報網逐漸成型,雖然業務水準還不能跟船閣相提並論,更不能從蛛絲馬跡中敏銳的發現異常,並達到事前預警的目的,可知道了危機即將發生,按圖索驥的能力還是有的。經過一日夜的搜尋查訪,在大德寺門前聚集的人羣中鎖定了可疑對象。
共有五人,穿着各異,高矮胖瘦皆有,分散在各處挑撥、慫恿、傳謠和鼓勁。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靜苑周邊提前散播龍石山死了人的那個傢伙,冬至就是先找到他,然後才通過種種行跡找到了其他四人。
“好!”徐佑大喜,冬至能夠這麼短時間內完成任務,可見這半年來的巨大投入沒有白費,他沉吟一會,道:“將這個情報悄悄透露給杜三省,切記,不要讓他知道是你的安排!”
“明白,小郎放心!”
杜三省正滿心愁容時接到手下的賊捕彙報,說在緊鄰城隍廟的一處宅子裡發現幾個行蹤詭異的人,似與白日的亂局有關,他立刻稟告陸會。陸會不懂刑名,還以爲大德寺之亂只是偶然事件,那個跳崖而死的不過是妄人,仇視佛門而已,等驗明他的身份,找到其家人領會骸骨,斥責一番也就是了。聽杜三省說此事必有人暗中使壞,半信半疑,允了他所請,命五十名衙卒協同,前往捉拿。
破門而入,屋內五人被堵個正着,不甘束手就擒,擎刀反抗時被擊殺了四人,活捉一人,後服毒自盡。杜三省胳臂受了輕傷,麾下衙卒重傷七人,死了三個,算是慘勝。
徐佑接到消息,聽聞死傷了這麼多人,突然想起龍石山上師其羽臨走時的話:若明日真的天降大雨,不知錢塘城中,又有多少人死於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