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佛節落下帷幕,但高惠之死所造成的的影響卻在悄然不覺中蔓延開來。天師道在揚州耕耘數十年,根基之深厚遠非佛門可比,雖然當日在大德寺內,竺無漏舌燦蓮花,讓衆多皈依者對他的說法深信不疑,可放眼揚州,佛門信衆不過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如何堵得住悠悠衆口?
“哈,佛子……佛子!”
何濡敞開青袍,露出裡面的白色裡衣,倚着涼亭的石柱,壺中美酒飛瀑般傾入口中,打溼了衣襟,道:“竺無漏乳臭未乾,野心卻實在不小,只是他恐怕沒有料到,高惠的死會如此的不利。”
暗夭手中捧着黑子,盯着棋盤斟酌良久,始終落不下去,嘆了口氣撒手認輸。徐佑扔了白子,站起身,懶懶的伸了伸腰,淡淡的道:“從雪僧到佛子,竺無漏走的太輕鬆,有點挫折也是好的。再者,高惠一家着實可憐,但凡耳目清明之輩,都能看出其中的貓膩,礙着佛門勢大,奈何他不得,可私下裡難免會非議幾句。要我說,竺道融和竺法言拔苗助長,有些操之過急。”
山宗不懂棋,但他樂得看暗夭被徐佑在棋盤上羞辱,所以一直蹲在旁邊,興致勃勃的觀戰,這會見暗夭無奈認輸,嬉笑着打量他的臉色,然後心滿意足的坐在蒲團上,擡起頭接過話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高惠臨死前說的那幾句話,什麼天無道、地絕收,什麼胡不死,水斷流,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四句倒是簡單,從去年至今,錢塘大旱,糧絕收、水斷流,可以說是上天無道,也可以說是朝廷弊政,膽大一點,甚至可以說是安子道昏聵無能。至於胡不死,遠點是北邊的胡人,近一點嘛……”何濡笑了笑,道:“天師道向來把佛門稱爲西域來的胡僧……”
徐佑也道:“這幾句讖語顯然是爲了打擊佛門,牽強附會的拉上了今年大旱的天象。不過,心宿下,孟章休。觜參起,照鬥牛……這四句,卻十分的難解,似是而非,若有所指……”
何濡眉頭緊皺,壺中酒接連入喉,目光遙望遠處的紅日,默然不語。徐佑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進入五月,樹梢上的蟬鳴依稀,可旱情依舊持續,民衆的騷動逐漸出現了不可控的局面,多個村莊因爲爭水源發生了械鬥,死傷多人,杜三省帶着衙役疲於亡命,向陸會明確表態已經無法保證錢塘的整體穩定。同時,市面上的糧價開始上漲,起先只是小規模的波動,不到半月,竟然一夜一個行情,也因此加劇了民衆的恐慌心理,初現了搶購風潮,並且愈演愈烈。
揚州自古富庶,但經過前後百年的戰亂,赤地千里,渺無人煙,全仰仗安氏父子兩代經營,也只不過有了這二三十年的休養生息,元氣稍微恢復了一些,可大多數財富集中在門閥手裡,老百姓的倉儲還不足以應對兩季絕收的慘況。徐佑身在靜苑,加上提前囤積了大量的糧食,對現狀感觸不深,可他畢竟兩世爲人,深知一旦糧荒,必有大變,所以派人給顧允送信,讓他無論如何要重視這次的旱情,切不可疏忽大意。
顧允的回信很快送到了錢塘,信中他同徐佑說了目前吳郡乃至揚州的整體情況。除了少數幾個郡縣,整個揚州竟然全都被旱情波及,四五月份本是多雨的雨季,可今年一滴雨都沒有下,不僅春麥絕收,其他農作物也全部受到影響,甚至有些內陸的江湖連魚蝦都開始絕跡,他身爲吳郡太守,夙夜不眠,已經上奏朝廷,減免今年吳郡的稅賦,並準備在吳郡和會稽郡交界處設立太平倉,賑濟錢塘西陵諸暨等十三縣的災民,同時開展疏通水利工程,以工代賑等等。
徐佑得知朝廷要立太平倉,心中懸着的大半擔憂放了下來,只要有飯吃,就不會釀成大亂,可能有些人要受苦,但至少不會餓殍千里,民不聊生。
這一日,吳善來報,臥虎司來人,徐佑迎出大門,看到牛車旁的王復,拱手笑道:“王郎君,迎駕來遲,莫怪!”
“不敢!”王復躬身行禮,他一直對徐佑十分的恭敬,快行兩步,走到臺階近前,這是避免讓徐佑走下臺階,姿態放得極低,道:“徐郎君,職下奉假佐之命,來爲郎君送上消惡的物什。”說完一揮手,四個奴僕從牛車上取下幾個箱子,分別裝着羽扇、龍皮簾、絲席、瓷枕和竹夫人等物。
古人習慣稱暑氣爲惡氣,消惡也就是避暑的意思,孟行春送來的禮物裡,扇子是常見的東西,不稀奇,但龍皮簾卻是用蟒蛇皮製成的,紋路精美,十分珍貴,絲席用絲絹編織,比藤、葦、竹更加難得,至於竹夫人是種青竹長籠的小玩意,供貴族女子夏日把玩。
這些東西不算太值錢,可禮輕情意重,能讓孟行春這麼費心,徐佑已經足以自傲了。收下了禮物,請王復入到內宅,分賓主落座。徐佑問道:“假佐可好?”
“託郎君福,假佐日食三餐,飲升酒,身子安康。”
“那就放心了,我在錢塘也時常掛念假佐,從金陵到吳縣,地氣大不相同,你們隨侍左右,日夜照料,着實辛苦了。”
王複道:“這是職下們該做的!郎君的厚意,回到吳縣定當稟告假佐。”
寒暄片刻,徐佑命人叫來冬至,王復對冬至上次在吳縣的表現很是驚詫,所以並沒有因爲她是女子而有絲毫的失禮,道:“見過女郎!”
冬至笑道:“王郎君此來,可是有了好消息麼?”
王復的臉上露出苦笑,道:“消息是有了,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壞!臥虎司派去調查都明玉的徒隸,在這三個月裡失蹤了七人,安插在林屋山的一名五百籙將前幾日也因爲欺上被都明玉砍了腦袋……”
徐佑微微一震,眼睛閃爍着幾不可見的光點,道:“是失蹤,還是死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七個人就這樣憑空消失。不過,臥虎司規矩森嚴,九日不回話,應該是死了無疑!”
臥虎司的徒隸或者不全是九品榜上的高手,但無不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人才,加上司隸府這塊金字招牌庇佑,等閒無人敢惹,更別說一下子消失七人。
徐佑陷入了沉思,好一會才道:“能不能抓到都明玉涉案的把柄?”
王復搖頭,道:“難就難在此處,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都明玉和天師道參與其中,我們派在林屋山周邊的眼線也沒發現山上有人手調動……”
“我並非貶低貴司,可有時候,要對付七個人,未必要大規模的調動人手!”
“我明白郎君的意思,可自都明玉以下,林屋山排得上名號的高手幾乎都沒有下山。想要無聲無息的處理掉七個徒隸,至少也得是六品以上的修爲……”
冬至接過話道:“所以,都明玉有奧援!”
“正是!”王復欣賞的看了冬至一眼,道:“都明玉依賴的並非全是林屋山的勢力,而是暗中另有奧援,但是目前還找不到頭緒。今日來錢塘,假佐讓職下問問郎君,看這邊有沒有什麼情報……”
臥虎司是搞情報的老祖宗,結果現在反過來向徐佑求助,由此可見,撥給冬至的上百萬錢的活動經費沒有白花。古往今來,搞情報這種事,領導者是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要不然沒有周領導的特 科,未必能比得過戴領導的中 統,冬至在船閣磨練了一身好本事,比起臥虎司的那些人也不遑多讓。
徐佑嘆道:“貴司都沒能摸透都明玉的底細,我這自然也沒法子。不過,偌大的揚州,除了佛道兩教、諸姓門閥,還有什麼勢力能夠輕易的派出六品上的高手呢?”
王復眉頭緊皺,明顯也在尋思這個問題。冬至突然問道:“王郎君可知道風門?”
王復愕然擡頭,滿臉的驚訝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道:“你……你竟知道風門?”
冬至矜持的笑道:“以前在船閣時偶然聽到過,眼下對都明玉的調查陷入絕路,我才突然想起了風門。聽說風門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臥虎司若是有門路聯繫上,不如去打聽一下?”
王復猶豫了下,似乎在斟酌該說不該說,末了橫了心,現在不是隱瞞的時候,道:“女郎有所不知,風門行事詭秘,除非得到允許,否則極難找到他們的行蹤,就算僥倖聯繫上,也不會和你達成任何交易。”
之前徐佑能夠和風門合作,主要是有何濡引薦,否則的話,根本不可能產生任何交集。冬至眉頭一挑,道:“連司隸府臥虎司,風門也敢拒絕?”
王復再次露出苦笑,道:“我不是長他人威風,別說臥虎司,恐怕整個司隸府,風門也未必看在眼中……”
冬至和徐佑忽視一眼,兩人同時發現,他們對風門的認知出現了一點點的偏差,或許,這個神秘組織背後的靠山,並不是賀氏一族。
因爲,區區一個賀氏,還沒有資格讓司隸府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