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階閉目聆聽,等徐佑讀完,怡然問道:“七郎覺得如何?”
“璧坐璣馳,竟不能易一字,真乃碎金之文,勝過在下百倍!”
碎金一詞出自東晉,有次謝安寫了一篇文帝諡議,桓溫讀過後,對衆人感嘆說“這是安石碎金”,之後常用來形容優美簡短的詩文。
不過在這個時代的楚國還是第一次出現,袁階眼睛一亮,道:“碎金……嗯,此語絕妙!七郎言語生動有趣,比起庾法護也不多讓。”
又是庾法護……看來以後有機會,一定要認識下這位空谷白駒纔是!
心中作如是想,徐佑嘴上謙遜了兩句,袁階笑道:“動筆吧,我等着瞧那些所謂的大家是如何被七郎的書法驚的三月不知肉味!”
徐佑正欲提筆,突然道:“府上可有鼠須筆?”
鼠須筆用的可不是老鼠的鬍鬚,而是採栗鼠最綿柔的一寸須,按古法秘製而成,筆力挺健尖銳,一撇一捺之中自然而然的顯露鋒芒,是大書法家張芝、鍾繇的最愛。後來王羲之以張、鍾爲榜樣,握鼠須筆寫下了《蘭亭序》,更使之名聲大噪。不過這種筆的製法在後世已經失傳,世面上流傳的多是紫毫充當,質地相去甚遠。
袁階不明所以,但還是吩咐道:“棲墨,去取鼠須筆來!”
“諾!”
從角落的陰影裡傳來一個人聲,徐佑嚇了一跳,扭頭看去,這才發現房內竟然還有一個人,還是那一身白衣,比雪還冷,比霜更寒!
徐佑不經意的皺了皺眉頭,心中不知爲什麼浮上一層很不舒服的感覺。
棲墨依然低垂着頭,小心而又卑微的緩緩往外面走去。經過徐佑身旁時,白玉一般的側臉沒有任何細小的變化,甚至連呼吸都非常的平穩,但徐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然後往下,停留在足底,直到對方消失在門外。
“七郎看什麼呢,這麼出神?”
徐佑深邃的眼眸似乎迸射出一閃而逝的光芒,輕聲笑道:“我看這個棲墨行止有序,又懂尊卑,一定甚得袁公歡心吧?”
魏晉時男色之風盛行於世,《宋書?五行志》上有這樣一段話:“自咸寧太康之後,男寵大興,甚於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鹹相仿效。或有至夫婦離絕,怨曠妒忌者”,可見已經嚴重到了什麼地步,士大夫愛男色多過愛女色,並當成時尚,就像後世腐女文化崛起,無論電影小說都要把男男湊成一對,也算頗有魏晉遺風!
徐佑此問,其實有試探之意。
“棲墨啊,”袁階渾不在意的道:“跟了我三年有餘了吧,是阿元在外面遊玩時遇到的流民兒,瞧他伶俐乖巧,又識幾個字,就送到我身邊來聽用,做事還算盡心。”
徐佑沒有多說什麼,雖然袁階表現的沒有異樣,但經過了昨天的交鋒,他再不敢小看世間人物,人心隔着一層肚皮,誰知道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等棲墨取來鼠須筆,徐佑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氣定神閒的接過來,然後照着袁青杞的大作,揮毫寫下了《戲海亭記》。不知是不是鼠須筆寫王體時真的有加成特效,今天的字看起來,比昨天更加的臻於完美!
袁階又是一番讚歎,徐佑看他心情大好,適時的提出讓左彣脫籍一事,道:“……左彣深知領軍不力,墜了袁氏的名聲,本來打算負荊請罪,甘伏軍法。只是佑於心不忍,對付四夭箭一役,其罪在我,而不在貴府的部曲,所以厚着臉皮,望袁公給我一個薄面,除了他的奴籍,放免爲良。”
袁階沉吟一下,道:“此事我還沒來得及過問,只是偶聽馮桐提起,說這個左彣狂妄自大,自行其是,禦敵前沒有章法,臨敵時畏懼怯戰,以致傷亡了這許多軍士。自然,四夭箭也不是一般江湖客,不能責切過甚,但一役死了數十人,還是過大於功,理當按律從事,罰到莊內勞作……”
馮桐果然在袁階面前下眼藥,徐佑早料到這一層,所以並不爲異,舔着臉道:“袁府良田千頃,佃客萬餘,多一個左彣不多,少一個左彣不少,還不如逐出府去,讓他自此無所依靠,已經是莫大的懲戒了!”
這話倒也不假,莊園經濟構成的社會環境之下,普通的齊民想要生存,十分艱難不易,所以有很多良人自願放棄戶籍,依附門閥爲佃客,雖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論起生活質量,卻能好上許多。
正所謂有得必有失,是要簡單的填飽肚子,還是要自由的呼吸,千百年來,擺在普通人面前的,永遠是這道選擇題而已!
袁階哈哈一笑,他自不會將區區一個軍候的去留放在心上,道:“好吧,既然七郎爲他求情,我放他出府就是!”
根據楚律規定,放免部曲、奴婢爲良,需要家長給出手書,長子以下連署,然後牒報官府備案才能正式生效。但袁階即是左彣的家長,又是晉陵的太守,可以省掉這些細節,一句話就放歸了左彣的一世自由!
一句話決人生死,一句話定人貴賤,
這就是門閥的權勢!
徐佑大喜,一揖到底,道:“多謝袁公成全!”
袁階看他一眼,笑道:“七郎如此上心,莫不是身邊缺少服侍的人?或者先不放免左彣的奴籍,將他轉贈給你,此去錢塘路途迢迢,單單一個小丫頭在你身邊,恐怕有照顧不周的地方。”
徐佑拒絕了這個看上去很有建設性的提議,他確實對左彣有收歸己用的心思,但這裡面只有三分權術,七分卻是一片真誠。況且馭人之道,千變萬化,多少身在奴籍的部曲也曾弒主造反,又有多少平等論交之輩,可以蔚然一諾,慷概赴死。
是奴,還是良,對忠心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不過,既然提到了錢塘,正好可以打蛇隨棍提出另一件事,徐佑低聲道:“正如袁公所說,此去錢塘未必一帆風順,我想向袁公再借一個人!”
袁階皺眉道:“七郎此話何意?”
徐佑嘆道:“四夭箭雖然死了三個,但還有一個暗夭不見蹤跡,這是第一個隱患。第二,沈氏要是知道刺殺失敗,一定會再次派人前來,一旦到了錢塘,就是進入了吳郡門閥的地盤,顧陸朱張四大姓,哪個沈侍中都得罪不起。所以,他最後的機會,就是在我離開晉陵,前往錢塘的途中動手。”
袁階點點頭,徐佑說的不錯,他畢竟是主上保下來的人,又親自圈定了錢塘作爲安身之地,哪怕沒有明諭,顧陸朱張卻不是蠢人,定會揣摩聖心,將他保護的無微不至,或者通過各種途徑對沈氏施壓,讓其安分守己,莫要撕破臉皮,大家都不好看。而沈士衡更不蠢,派人在水路截殺徐佑,已經擔了風險,事後還可以推到剪徑賊人頭上,可錢塘自古煙花地,治安良好,派殺手過去太過顯眼,況且要是成功,也憑白引得吳郡門閥的敵視,可要是失手被抓,更是一身騷難以善後。另外還要考慮主上的反應,雖然脾氣好,但也是天子之尊,容得你一次兩次,卻容不得三次四次的肆意妄爲!
權衡利弊,沈氏若要動手,從晉陵到錢塘的水路,確實是唯一的機會了!
“這個……七郎,袁氏從不插手門閥之間的事,護你從義興到晉陵,還可以說是爲了婚事而來,師出有名。但要是再護你至錢塘,無疑是公開跟沈氏作對,我實在爲難……”
徐佑笑道:“我豈是不知分寸的人,借的這個人不用離開晉陵城,只需在碼頭上跟我做一齣戲就可以了!”
袁階疑惑道:“做戲?”
徐佑附耳過去,壓低嗓音說了一番話,袁階撫掌大笑,道:“好一個暗度陳倉之計!說吧,要借何人?”
“軍中百將,鄧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