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請移步,隨我來!”
徐佑點點頭,讓左彣和清明留在房內。清明還想跟在後面隨行保護,他對師其羽並不十分放心,但被徐佑制止了,如果這點信心都沒有,現在就應該掉頭離開,不該再和師其羽有任何接觸。兩人單獨從院子裡出來,在桃林裡並肩散步,這次有主人在,不必擔心會困在局中。
“此地最初是一片泥澤,渺無人煙。錦泛江每入夏後水勢暴漲,蔓延至此,人畜無法行走,田地無法耕種,所以荒蕪的很。”師其羽道:“後來家父買了這塊地,沿江加固加高了堤壩,又栽種了百畝桃李,用心維護,十餘年後,方有今日美景。”
徐佑靜靜的聽着,沒有接話。收沿江百畝地,非豪富之家不能爲,收了地不爲牟利,反而種桃樹怡情,非詩禮之家不能有此雅興,師氏不算吳縣大族,應該沒有這樣的魄力和心志。
那,師其羽,到底是誰?
“朋友相交,貴在知心,家世貴賤,不過皮相。所以自錢塘相見時,我以幕籬遮面,始終不曾揭下,固然有失禮之處,但郎君是性情中人,想來也不會以世俗待我。只不過今日清明郎君心生疑慮,郎君你也問了緣由,我不能再顧左右而言他,那樣的話,未免對不起我們這番相識的際遇!”
師其羽停下腳步,背對着徐佑,擡頭望着樹梢的桃子,身影窈窕而動人,道:“師其羽這個名字,是假的!”
徐佑笑道:“我知道,當初同遊龍石山的朋友裡,有人跟吳縣師氏來往密切,從沒聽過師氏有子弟名爲其羽……不過,名字只是稱號,師其羽也好,師其音也罷,你還是你,並無分別!”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這是師其羽名字的由來。這首詩的下一句就是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徐佑此說,立刻將本來有點嚴肅的對話變得輕鬆了許多。
如何掌控說話的節奏和氛圍,是上位者基本功之一,徐佑在前世裡已經做得極好了。師其羽也是一笑,伸手摘了一顆桃子,纖細如玉的手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雪白的皓腕映襯着桃色的緋紅,穿過綠葉蔭蔭,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美態,道:“是,郎君跟我想的一般無二。可假的畢竟是假的,是我瞞着郎君在先,總歸心中有愧!還有……”她頓了頓,握着桃子的手微微緊了些,螓首低垂,道:“我……其實是個女郎,想必郎君早已知曉了?”
徐佑摸了摸鼻子,道:“那夜在石橋上分別時,你沒有故意拿捏嗓音,所以心中有些猜測,卻不敢確定。”
師其羽轉過身,自然而然的想把桃子送給徐佑,可手到半途,猶豫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詩三百傳唱千年,桃子的寓意不再是那麼簡單,很大程度上充當着男女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信物,不能貿然送人。
徐佑向來有化解尷尬的急智,指了指桃子,笑道:“我突然有些口渴,郎君可否割愛?”
師其羽愣了愣,失笑搖頭,攤開手掌,略帶俏皮的道:“喏,給你!”
厚實的指尖劃過掌心的肌膚,輕微的顫慄彷彿於剎那間撥動了彼此的心絃。徐佑咬了口桃,笑的很溫和,道:“好吃!”
師其羽突然發覺,和徐佑在一起,她不必費心考慮相處的方式,說話的輕重,會不會失禮於人,會不會引起各種各樣的誤會,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水到渠成,都那麼隨心率性,好像我知你心,你知我意。
這樣的人,或許,一生只能遇到一個!
師其羽終於下定決心,不再對徐佑有任何的隱瞞,君子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漆黑如墨的眼眸靜靜的望着這個風度翩翩的少年,然後伸手緩緩揭開了面紗。
“我的真名叫張玄機,是吳郡張氏的子弟。郎君在吳縣這麼久,或許聽過一些傳聞。”張玄機淡然自若,輕聲道:“很多門閥世族的婦人譏我爲陰陽魚臉,其實也算不得譏嘲吧,我生來左臉有胎痕,容貌醜陋,甚是嚇人,雖然自己並不以爲意,但爲了少些麻煩,出門總是戴着幕籬,須臾不得離身!”
如果只看右臉,眼前這個女子可以稱得上秀雅絕俗,容色晶瑩如玉,好似新月生暈,顧盼之時,自有一股清華高貴之態,環姿豔逸、儀靜體閒,堪稱絕美。只可惜左邊的臉上有塊雞蛋大小的青黑色胎痕,彷彿白玉微瑕,頓時壞了整體的美感,讓人可惜可憐。
徐佑呆在當場,卻不是因爲張玄機的容貌。前世裡流連花叢,閱盡千帆,對女色早已跳出了皮囊的表象,美醜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只是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師其羽的真正身份,竟然是張氏的張玄機。
這個名字,他不是第一次聽見。
依稀記得,當初顧允任錢塘縣令時,曾苦惱於婚嫁之事,言談中提到兩個人,一個是陸氏的陸未央,貌美而無才,人稱鏤雕座屏;一個就是這位“陰陽魚臉”張玄機。
他的心裡,浮上淡淡的苦澀,重生到這個世上,可以說第一次對一個女郎有了男女之間的微妙好感,雖遠遠談不上喜歡,卻也願意順其自然的交往下去,可世事難料,誰知她竟是顧允的未婚妻。
或者不能說是未婚妻,畢竟兩人的親事只是雙方父輩的口頭約定,沒有經過納采、問名的六禮,顧允的祖母就極力反對,顧允對張玄機似乎也不是很滿意。可不管怎樣,畢竟兩人有約在先,一日未曾真正的解除約定,他這樣和張玄機來往顯得很不妥當。
張玄機摘下幕籬之後,一直留意徐佑的神色。起初她自認爲很瞭解徐佑的爲人,絕不會像普通的世間男子那樣因爲容貌的關係而對她另眼相待。可等了片刻,還不見徐佑說話,若是身份變化的緣故,以徐佑的才智,頂多滯上數息就能反應過來,不至於也不該有這麼長時間的沉默。
沉默,就是答案!
原來,再雄奇偉略的好男兒,也接受不了她的這個樣子!
顧允如此,徐佑也如此!
張玄機嘆了口氣,她並不自怨自艾,也能體諒徐佑的爲難處。男子好容色,本無可指責,何況以徐佑的文采樣貌,世間多少才色俱佳的女郎都可予取予求,沒必要委屈自己和她這樣醜陋的女郎有所瓜葛。
她笑了笑,拱手作揖,瀟灑的飄揚而去。
徐佑揚手欲喚,卻又無話可說,難不成告訴她,因爲和顧允是至交好友,爲了避嫌,所以兩人最好不要聯繫了?
那樣不僅傷人,而且無恥!
桃林深處,傳來張玄機清亮而又悲傷的歌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鄂君子皙不曾嫌棄搖船的越人舟子身份低賤,甘願攜手共寢以示交好之意,可張玄機自負才高當世,終究因容貌被人所棄,吟唱這首越人歌時,心中豈能無慨?
徐佑默然站立片刻,沿着來路,向院子裡走去。
身後的影子,拉的極長極長!
多情人最是無情,他要做的事很多,對男女間事看得極淡,若是天意讓他和張玄機錯過,那就錯過便是,長痛不如短痛,斬情絲須用慧劍,
這一別,請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