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城的住處,將法服和籙文放好,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陣香氣,徐佑在靖廬忙活了整個上午,這會飢腸轆轆,鼻子抽動着就來到院子裡,隔壁冒着裊裊炊煙,似乎能聽到鍋鏟翻動的聲音。
好香!
徐佑堅信,做飯這種事是需要天賦的,同樣的食材,大廚和普通人做出來的效果完全不同。就像現在,僅僅聞着香氣,口水真的要流出來了。
重生到這個時代,除了在義興過了幾天苦日子,自晉陵開始就再沒有爲吃穿發過愁了,平時吃的喝的不說奢侈,至少也達到了普通士族的水準,偶爾還有方繡孃的美味佳餚過過癮。但跟此刻的香比起來,都略有些不如。
或許是餓了……
徐佑想了想,如果長久住下去,有必要了解下鄰居的底細,雖說是敵人的可能性幾乎爲零,但有備無患,小心點總是沒錯的。
“咚咚咚!”
徐佑喊道:“有人嗎?”
院子裡響起男子沉重又急促的腳步聲,院門猛然拉開,怒斥道:“狗才,再敢糾纏不休,小心我取你的性命!”
他竹殳在手,身形魁梧高大,徐佑呼吸驟然一窒,彷彿門前一座大山撲面而來,故作驚慌的退後兩步,道:“郎君莫惱,我不是壞人!”
男子濃眉大眼,國字臉方方正正,身上密密麻麻的破舊補丁也掩蓋不了面相的儀表堂堂,渾身正氣,看到面前站着的徐佑,愣了愣神,左右四顧,沒見到別人,皺眉道:“你是誰?”
徐佑指指旁邊的院子,道:“我就住在隔壁,跟郎君算是近鄰……”
男子收了手中竹殳,歉然道:“對不住,我還以爲是那些白日裡滋事的遊俠兒……”
徐佑笑道:“我手無縛雞之力,從來只有被欺負的,絕沒有鬧過事。你要真的一殳砸過來,我得半天爬不起來。”
聽徐佑調侃,男子更加不好意思,忙不迭的道歉。徐佑趁機說道:“我一人獨居,還沒來得及生火搭竈,這會腹中實在飢餓難忍,不知可否藉口飯吃?當然,我會如數奉上飯錢,不是白吃白喝……”
男子側過身子,笑的憨厚,道:“一口白飯,收什麼錢,儘管吃就是了。”
“夜來,來客人了!”
夜來,好名字,只是不知道姓什麼?
還是上次見過的那個女郎,應聲從房子裡出來,穿着素樸衣裙,看到徐佑顯然認得,微微施禮後又退回了房內。
“她不愛多話,郎君不要見怪!來,快請坐。”
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下,天氣寒冷,屁股上傳來陣陣寒意,可瞧這男子卻大馬金刀,安之如怡,清明說他修爲不低,自是不會有錯。
“鄙人林通,原是會稽句章人,彼時白賊亂起,無奈離家流落錢塘,僥倖留得性命,現在東市賣字爲生。”
徐佑自報家門,先打消男子的疑慮,也爲套他的話。男子道:“我叫沙三青,荊州人,家裡沒什麼人了,早年跟着跑船的行主作護航的部曲,後來厭倦了海上顛簸,就留在錢塘。”
“錢塘佳麗地,沙兄原來和我一般,都被這裡的山水給迷住了。”
沙三青搖頭道:“我不像林兄弟是讀書人,好山好水可活,窮山惡水也可活,沒什麼挑剔的。之所以留在錢塘,只因爲這裡是賤內的家。雖然她也沒有了親人,但錢塘畢竟還是生養之地……”
說話間,女郎從房內出來,端着洗乾淨的碗筷,走到西北角的茅草棚子下,盛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餺飥走了過來。一碗先放在徐佑面前,再將另一碗遞給沙三青,然後低頭離開。
餺飥的做法比較考究,先要用細絹篩面,再以肉汁調拌,然後以手揉搓成薄薄的面片,下鍋煮時,撕成二寸一斷,出鍋後光潔白膩如雪,煞是好看。
徐佑聞着撲鼻而來的香氣,比起方纔在隔壁更加的動人,腹內竟忍不住發出了咕咕的響聲。
沙三青道:“看來林兄弟餓的狠了,來來來,不要客氣,嚐嚐內人的手藝!”
徐佑端起碗,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吃相難看,別壞了沙兄的胃口。”
說着嚐了一口,薄如韭葉,真真的滑美殊常,他讚不絕口,三下五除二,就將一碗水煮麪扒拉了乾淨。
沙三青哈哈大笑,將自己面前沒有動過的那碗又推了過來,道:“再來一碗!”
這樣的小碗,徐佑確實沒有吃飽,但也不好意思再吃,道:“那怎麼成?我是借食的惡客,豈有連主人的飯都吃的道理?”
“無妨,鍋裡還有許多,等下我再盛就是。再說了,我一兩日不吃飯沒什麼大礙,倒是林兄弟你身子板弱,這鬼天越來越冷,多吃點纔好禦寒,我們這樣的人,得了病可不是鬧着玩的。”
如何在短時間內和陌生人混的熟稔,徐佑深知其中的分寸,撓了撓後腦勺,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哧溜再吃一碗,徐佑摸着肚子,以手擊桌,叫嚷道:“上風炊之,五里聞香。不是今日厚着臉皮,怎能知道世間還有這等的美味珍饈?”
見徐佑吃的如此盡興,沙三青顯得十分開懷,道:“林兄弟若不嫌棄,每日儘管來這邊吃喝。”
上次見到那女郎捧着滿盆的髒衣,想必是幫人洗浣賺點辛苦錢,沙三青身上的補丁更說明他們日子過的艱辛無比,可此人大度豪爽,沒有絲毫扭捏作態,讓人一見心折。
“那樣我可真的成惡客了……不過今日再來一碗,沙兄不會介意吧?”
“哎,林兄弟,你聽我說……”
徐佑不等沙三青拒絕,端起碗走到竈臺邊,鍋裡只剩寡水,哪裡還有多餘的餺飥?
其實這在徐佑的意料當中,餺飥如此費時費力,又需要昂貴的肉汁,以他們的財力根本不可能經常食用,更不可能做的太多,所以只做了兩碗,卻全部進了他的腹內。
徐佑默然放下碗,走到沙三青面前,一揖到地,然後不發一言,掉頭出門而去。
那女郎從房內出來,倚着木門,道:“我說如何?阿郎赤誠對人,卻還比不過一碗餺飥。今日你生辰,我纔去李大娘家裡討了點肉汁做餺飥,沒想到這人連吃兩碗,尚不知足,結果一怒而去。呵,世間讀書人,皆豬狗不如之徒……”
沙三青道:“你啊,不要對讀書人心存偏見。我看這位林郎君心底良善,性情灑脫,不像是無義的人!”
“是麼?阿郎可敢跟我打個賭?”
沙三青苦笑道:“又來?賭什麼?”
女郎明眸流波,莞爾一笑,竟綻放出無盡的風情和嫵媚,若不是膚色黝黑,幾乎可以想見是多麼的勾魂攝魄。
過了半個時辰,徐佑再次登門,這次不是空手,而是手提着五斤的豬肉、一條魚和一壺酒,放在剛纔吃飯的石桌上。
沙三青臉色陰沉,道:“林兄弟這是做什麼,可是瞧不起我嗎?”
徐佑笑道:“沙兄千萬別想多了,這可不是白送你的。我剛纔吃了阿嫂的餺飥,已經再吃不下別處的羹食了。所以這些東西先存放你這,權當我過來借飯吃的用度。”
沙三青容色稍霽,道:“這些你拿回去,該吃飯時過來吃就是了,但凡有我口稀粥,絕不會讓林兄弟餓着肚子。”
徐佑嘻嘻笑着,湊了過去,低聲道:“我說句心裡話,沙兄莫要生氣。今日這餺飥,你們怕也是偶爾才能吃到。我這人別無所好,最愛美食,天天跟着沙兄吃稀粥可不成。”
沙三青又不是傻子,知道徐佑這般說,只是爲了讓他收下這些禮物。他性子豪爽大方,不在意身外財物,既然徐佑有心,樂得結識這樣的朋友,道:“好吧,東西留下,等你過來吃飯時再讓夜來好好處置。”
“行!”徐佑晃了晃壺中酒,道:“不過,剛溫好的酒等不得,麻煩阿嫂做條魚,我陪沙兄飲了這壺酒。”
此時風氣,無論南北,盡皆好酒,沙三青同樣嗜杯中物,也多日沒有飲酒了,看着酒壺,饞蟲直往上冒,扭頭喊道:“夜來,這條魚拿去做了,我和林兄弟好好喝一杯。”
魚肉做好,香氣如故,徐佑和沙三青推杯換盞,一個孔武壯漢,一個瘦弱書生,言談卻頗爲投契。徐佑少飲酒,魚肉更是一筷未動。沙三青喝酒多,魚只吃了少半。
一壺酒盡,天光已晚,徐佑告辭而出。沙三青喚出女郎,道:“餓了吧?盤中還有魚,先吃些填腹。”
“別人吃剩的東西,我纔不吃呢……”
沙三青眼光裡透着疼愛,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素來愛潔……這條魚林兄弟一下未動,他的心思我很明白,午時吃了你我的餺飥,怕我餓,也怕你餓,所以藉着喝酒的名頭,給你我做的這條魚。”
“啊?”女郎歪着頭,道:“這樣說來,這個林通倒不是那些涼薄的讀書人……”
沙三青笑道:“所以,你輸了!”
“輸了就輸了,你能拿我怎麼樣?”
女郎似嬌含怯,脆生生的白了沙三青一眼。沙三青彷彿又回到了昔日落魄江湖,身染沉痾,正是人生最無依無靠的低谷時,同樣是這個女子,如同天上明月,打着油紙傘,從風雨中走來,遮住了澆淋着身子的雨線,俯下頭,嫣然一笑,照亮了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