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老子化胡經》第三卷傳誦天下,佛門死活找不到對抗之法,於是所有人將期待押到了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曇念身上。只是曇念死活不見真身,明法寺上座竺道安抱恙前往錢塘,親自拜訪天青坊主人計青禾,向他打聽曇唸的消息。
計青禾恭敬接待,但提到曇念,一概不知,只說《大灌頂經》是被人放在坊後的院子裡,還有大袋的銅錢以及半張紙的文字,簡單說了爲何而作《大灌頂經》,又爲何隱姓埋名的緣故,其他的訊息皆無。
竺道安求那張留言一觀,之後枯坐半響,連嘆三聲,拱手離去。有弟子問道:“師尊何故哀嘆?”竺道安答道:“我論才辯,比不過林通,論姿儀,比不過寧長意,論佛理,卻又差這曇念遠甚。但曇念又和我輩不同,他苦行求法,不理人間虛名,要不是《老子化胡經》欺辱我佛祖太過,他也不會以《大灌頂經》駁斥之,我今日來找他,不僅佛理輸了,連佛心也輸了!”
弟子不解,道:“師尊的意思,曇念不再參與這次論衡了?”
“那倒也不是,林通的第三卷經文,內容更加肆無忌憚,我料曇念不會坐視不理,所以這趟錢塘之行,實在是多此一舉!”
果如竺道安所料,二月二十五日,天青坊再次收到曇念送來的《清淨行法經》兩卷,計青禾馬上派人送給竺道安。竺道安匆匆覽過,就以重金請天青坊加工開印,然後快馬送往金陵,並送給各大書商,帶往江東各州郡宣揚。
天師宮內,徐佑正向孫冠辭行。佛門的氣焰已經被壓住了,他沒有理由再滯留鶴鳴山不去,畢竟明義上還是益州治的祭酒,卻一天都未曾到成都治所上任,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孫冠勉慰兩句,正要吩咐衛長安親送徐佑赴任,一人急匆匆的進來,手上捧着兩卷經書,跪於大殿中央,急聲道:“稟告天師,曇念新作《清淨行法經》,已集印三萬餘冊,準備發往各地……”
“呈上來!”
孫冠慢慢翻閱,不動聲色。下面衆人皆翹首觀望,想從天師臉上看出點端倪,卻無一例外失望了。
過了半個時辰,孫冠將經文遞給範長衣,道:“你們都看看!”
範長衣越看臉色越是陰沉,看完之後交給陰長生,之後是張長夜,再之後是韓長策和衛長安,最後纔給了徐佑。
“妄言!”
韓長策看完《清淨行法經》,暴跳如雷,道:“衛師弟,鹿堂是幹什麼吃的,爲何到現在還沒有找到這個曇唸的蹤跡?這老禿驢,信口胡說,簡直該死!”
衛長安盤腿坐在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低頭不語。
韓長策還要逼問,陰長生淡淡的道:“別說鹿堂,就是佛門到現在也沒有找到曇念。韓師弟何苦拿衛師弟撒氣?”
“我不是撒氣,我是着急……”
“你急什麼?師尊在上,自有應對的辦法。”張長夜諷刺了韓長策一句,起身施禮,道:“師尊,不知曇念何許人也?竟如此神秘!要不曉諭各治,盡全力蒐羅此人?”
孫冠笑道:“蒐羅到了又如何?莫非殺之而後快?佛道論衡,論的是道,不是刀劍!爾等若氣不過,自可以道法辯詰,辯得過他,這《清淨行法經》自然無人問津!”
此言一出,衆人都不說話,幾乎同時轉身去看徐佑。徐佑跪在衛長安身後,見大家的目光投射過來,歉然道:“我剛看此經,也無對策!”
頓時有人眼眸帶笑,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神色黯然,範長衣道:“林師弟太謙遜了,以我看,對付這曇念,還得林師弟出手,我們只能搖旗吶喊,爲你助威。”
殿內議論紛紛,卻也拿不出什麼有效的法子,就跟之前的套路一樣,必須針尖對鋒芒,不從根本上駁倒對方,做的再多也徒勞無功。
“範師兄謬讚,我實在不敢當。”徐佑爲難道:“再者,我馬上要赴成都,就算有心,怕也沒有太多的精力……”
範長衣當即說道:“師尊,曇念來勢洶洶,《清淨行法經》說‘佛遺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薩彼稱孔丘,光淨菩薩彼雲顏回,摩訶迦葉彼稱老子。須那經雲,吾入滅千載之後,教流於東土,王及人民,奉戒修善者衆’,竟把儒道兩教的祖師說成佛陀的弟子,簡直豈有此理,若不及早駁斥,未免讓人笑我道門無人。故而弟子斗膽,請師尊讓林師弟暫緩前去成都履職,專心對付曇念!”
孫冠沉吟片刻,道:“允你所議!”
徐佑得以繼續留在鶴鳴山,這次卻沒有上次那麼順利,接連一月,仍舊沒有寫出足夠駁倒《清淨行法經》的文章。爲了打開文思,班雨星時不時的陪着他在山上各處遊玩,倒是比來山裡三五年的道衆還要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
期間雨水洞、驚蟄洞和春分洞相繼開放,徐佑每洞皆進,經歷和大雪洞又有不同,但無一例外,走到被陣法禁錮的地方,就無法再寸進一步,且洞裡面都有神秘的壁龕,有的是一,有的是四,有的是五,似乎蘊含着某種奇妙的規律。
三月底,孫冠突然離山,並帶走了範長衣和衛長安以及鹿堂的諸多高手,離山時徐佑請求等清明洞開時,入洞裡一觀,他癡迷於二十四洞,鶴鳴山人人皆知,倒也不足爲怪。孫冠答應下來,徐佑又請陰長生到時陪他一起,陰長生雖然沒有武功,但多年的底子還在,又身爲大祭酒,對二十四洞知之甚深,足可保證他的安全。
孫冠點點頭,命陰長生好生照看,清明洞詭譎莫名,切勿深入云云。徐佑恭謹的應下,然後和衆人一道,送孫冠一行下山。
四月初五,清明,萬物吐故納新。
青山鎖翠,小雨紛紛。
徐佑和陰長生披着蓑衣,站在通往天師宮的平壩邊,探頭望着下面的雲海,道:“奇怪,其他各洞都在山裡,險峻些的不過是山巒之間,可這清明洞卻開口在懸崖處……”
“二十四洞暗藏天地至理,非我輩能夠探知,別說懸崖,就是開在那雲海裡,我也絲毫不爲怪。”
等兩名道衆掛好堅固的繩梯,陰長生側過身,道:“林師弟,你先來?”
徐佑慌忙搖手,苦笑道:“我瞧着頭暈,怕是下不去……要不師兄先下,等班籙將過來,再請他負我至洞口?”
陰長生看看身後,奇道:“班雨星跟你向來形影不離,今個是怎麼了?”
徐佑憋着笑,指着肚子,道:“昨夜下痢,臥在廁中。今晨依舊,哀嚎不止!”
陰長生大笑,道:“也罷,我先走一步,你稍後即來!”
他翻身落入雲海,單手抓住繩梯,如猿採果,利索非常。三五下就滑落數丈,然後落在突兀於外的岩石上,對着徐佑招了招手,身影沒入了洞裡。
半柱香後,班雨星匆匆趕來,捂着肚子,滿臉蠟黃,連聲表達歉意。徐佑關心問道:“好些了嗎?若是撐得住,負我下去如何?”
“嗯嗯,好多了,祭酒,我們這就下去吧!”
將徐佑背在後面,小心翼翼的抓住繩梯,一步三晃,慢吞吞的下到洞口。陰長生沒有回頭,望着幽深不可見的洞穴,道:“班籙將守在這裡,等會我們出來,還要你帶林祭酒上去。”
班雨星忙道:“諾!”
“嗯!”陰長生這次回頭,對徐佑笑道:“師弟,等會緊跟我的腳步,不可擅動,知道嗎?”
徐佑心有餘悸,道:“師兄放心,當初大雪洞裡差點出不來,之後再進雨水、驚蟄和春分洞時我堪稱乖巧……”
陰長生再次大笑,正要邁步,突然咦了一聲,道:“班籙將,你臉色不太好啊?”
班雨星低垂着頭,聲音透着疲憊和沙啞,道:“昨晚到今日,連着遺泄數十次,也不知吃了什麼,竟壞腹到這般境地。”
陰長生沒當回事,笑道:“等上去了找李易之開幾服藥,應該無大礙……”
徐佑笑道:“反正時辰尚早,要不師兄給他先把把脈?我早聽說師兄的醫術不在李長風大祭酒之下,這麼些年救人無數,白髮朱提的威名,我在揚州時就常有耳聞呢。”
連捧帶誇,陰長生雖然覺得不值得爲這樣的小病和班雨星這樣的小人物浪費時間,但徐佑從來沒求他辦過事,兩人這段時間相處的極好,倒也不好意思拒絕,道:“好,你過來!”
班雨星慢慢走到陰長生跟前,掀開袍袖,將手遞了過去。陰長生三指扣脈,突然變色,班雨星的脈象不是澎湃,也不是虛弱,而是死沉如水,毫無波動,就如同一個死人,捉不到一絲的生機。
不等他驚覺示警,班雨星的身子猛的消失不見,跟着脖頸一痛,徹底失去了意識。
徐佑同時大聲說道:“外面風大,班籙將你進洞三步,然後在此等候我和大祭酒出來。”這是爲了避免上面的人探頭下望,所以說班雨星也入洞來,打消他們可能會有的懷疑。
清明已經褪去僞裝,恢復了原來的樣貌,就算見過多次,可每次看到易容易骨的絕妙,徐佑都會歎爲觀止,不過一想到爲了練成青鬼律,清明所受得那些折磨,倒也覺得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萬般皆是命,強求不得。
清明揹着昏死的陰長生,徐佑深吸一口氣,低聲道:“走吧,我有預感,你叫清明,又正好趕上清明洞現世的時候讓我們抓住機會,冥冥中似有天意,此行必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