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六天,顧允的俊臉滿是憂慮,道:“那個黃三,真是六天的人?”
“目前沒有確鑿的證據,臥虎司還在查。不過,依我看,黃三很大可能是六天安插在吳縣的細作,這次出手助陸緒殺我,應該不僅僅爲了錢財,而是別有圖謀。”徐佑笑道:“對了,你可知道陸緒爲了殺我,給黃三開了什麼價?八百萬錢!哈,真是財大氣粗!我有點好奇,他從哪弄來的錢?陸氏家業再大,也不可能讓他一個未曾分家的小字輩攢下這麼多的例錢吧?”
“這個……確實有點蹊蹺,陸氏雖豪富,可真論財力,尚不及顧氏。要我一時拿千萬錢且不驚動其他人也是難事,青符一未成親,二未出仕,這錢他自己絕對拿不出來,或許是從別處借的也未可知。”
顧允對錢財的來歷不是很上心,畢竟是門閥子,想要撈錢的地方太多,說不定某次機會抓的好,賺個十萬百萬錢也不是不可能,加上可以從其他兄弟姊妹處轉借,遇到那些寵溺的父母叔伯,騙幾百萬更不在話下。
他在意的,還是六天!
“微之名滿天下,貿然殺之,必會掀起軒然大波。若黃三隻是普通的中間人,這樣的活再多錢都不會幹。誰也不是傻子,青符畢竟有家族依仗,一旦事情敗露,至少性命無礙,可其他人必死無疑。弊大於利,生意人豈會做賠本的買賣?也只有六天,借青符的手殺了微之,既可以報昔日錢塘破城之舊怨,也可以搞的陸氏乃至揚州門閥雞犬不寧,一石二鳥,何樂不爲?”顧允這幾年宦海修行,見人見事都有了長足的進步,道:“黃三的身份幾乎可以確定,只是……微之,我並非爲青符開脫,他行事乖張暴虐,自有國法處置,卻不可因此被臥虎司按上通逆這樣誅滅九族的大罪。是否真的通逆,還需仔細查明……可我所慮者,臥虎司辦案動輒株連,甚至不惜嫁禍以邀功媚主,長久下去,實非朝廷和百姓之福。”他爲人方正,處事以律法爲準繩,陸緒殺人未遂,就以殺人未遂懲處,絕不能因爲黃三是六天的人,就確定陸緒和六天有所勾結。
這層意思,徐佑聽的明白,對陸緒該怎麼來就怎麼來,可不能把整個陸氏拖下水,他點點頭,道:“昨夜我先去拜會王復,出來後遇到了刺客,這才把臥虎司牽扯進來。要早知幕後指使是陸緒,黃三又有六天的嫌疑,我只需到太守府報案就是,何至於此?”
“臥虎司那邊我會出面交涉……還有,陸六叔願以吳縣或揚州其他地方的田宅爲賠罪之資,外加各種珍玩字畫,換得微之對青符的諒解……”
徐佑饒有興致的道:“都有什麼稀奇寶貝?”
“什麼也沒有,我替你拒絕了!”
“啊?”徐佑捶胸頓足,道:“多好的發財機會,你拒絕幹什麼?”
顧允翻了個白眼,道:“拿人手短,要了錢,怎麼將青符繩之以法?”
徐佑嘆了口氣,悠悠說道:“飛卿,你其實心裡也明白,就算陸氏不拿錢和解,我又真的能把陸緒怎麼樣嗎?當年的劫掠良人案,賀氏的權勢和根基尚比不得陸氏,可還不是通過‘八議’將賀捷給保下來了嗎?賀捷做了多少人神共憤的惡事,比起陸緒,當死一萬次,結果呢?”
顧允沉默片刻,道:“你不一樣……”
“我有什麼不一樣?”徐佑淡淡的道:“我的命,就比那些可憐的女娘們貴重嗎?一命就可以勝過那千百條活生生的性命嗎?天下是皇室和門閥的天下,律法也是皇室和門閥的律法,我知道飛卿會不惜一切,爲我主持公道,但公道二字從來不在律法之中,而在權勢之下!我退一步,可免你爲難,也可讓所有人滿意。”
顧允長嘆道:“可這樣太委屈你了……”
“人生在世,無非妥協妥協再妥協,連主上都沒辦法任意妄爲,況且我輩?”徐佑灑然笑道:“這些年我能在錢塘立足,也多虧吳郡四姓的幫扶和襄助,所以饒過陸緒不是不行,但陸氏一門需要拿出足夠的誠意,錢帛宅院土地字畫古籍,這些我都不要!”
“那,微之想要什麼?”
“我要陸宗周親自出面捐建玄機書院,不計代價,兩個月內必須完工,一切用度包括勞役,皆由陸氏負責。書院建成之後,陸公要擔任名譽山長,任期三年,並獻各類藏書千卷,以供書院的學子們翻閱研習。”
“名譽山長?”
徐佑要陸宗周捐建玄機書院,顧允可以理解,這年頭建書院不是易事,尤其建在山上,工程浩大,錢還好說,主要是勞役——除了官府,其他人根本沒有正當理由徵來這麼多勞役,交給陸氏,想要兩個月完工仍舊不容易,可比徐佑去操作已經簡單了無數倍。
可名譽山長,是什麼意思?
“名譽山長就是掛個品階,不給月俸,不具體管事,有空閒或者受邀請可至書院講學,名譽山長不只一位,但凡德高望重,且對書院發展有利,都可聘爲名譽山長。”
這麼講顧允就瞭解了,原來是扯大旗作虎皮,爲玄機書院壯聲勢,沉思了一會,道:“我盡全力促成此事,想必這點要求,陸氏不會拒絕!只是我怕從此陸氏和微之貌合神離,日後還當小心爲上!”
徐佑笑道:“陸公或許會感激我,玄機書院的名譽山長不會超過十位,我有信心,將來會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後來者想爭,也未必爭得到!”
送走顧允,徐佑枯坐案几後,提筆在由禾紙上慢慢寫了四個大字:戒急用忍。本該清心靜氣的四個字,筆鋒卻凌厲異常,平、直、均、密之間,透着股冰寒的殺機,清明站在他身後,審視半響,問道:“郎君若這樣放過陸緒,可甘心麼?”
徐佑擲筆,墨跡四濺,污了由禾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熾烈的日光,道:“陸緒現在殺不得,我們還沒有肆意除掉一個門閥子弟的權勢。不過經此一鬧,陸宗周必定要對陸緒嚴加管束,三五年內,他別想走出家門,更別想再次對我不利,名聲盡毀,雖生猶死,跟廢人沒什麼兩樣,殺不殺意義不大。等三五年後,陸氏應該已不在你我的眼裡,陸緒如果再敢胡來,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安排好吳縣諸事,徐佑趕回了錢塘,也在這十數日間,細腰臺上《春秋》論辯的詳細內容已盡數傳開,引起的轟動效應遠比很多人預料的要大。儒門衰退,儒學式微,可上千年來的儒家傳承從不曾斷絕,佛道的根基在普羅大衆,人數雖多卻集中在下層,而儒家的根基則在處於統治階級的精英階層,就如同點點微光沒入塵土,可一旦燃燒,立刻就成燎原之勢。
同時,徐佑給趙信寫的那首青天有月來幾時也悄然流出,先是錢塘再是吳縣,然後是周邊衆多郡縣,關於徐郎才盡的污衊頓時銷聲匿跡,大中正張紫華更是讚道:“自古詩賦各有流派,或重詞藻,或重技巧,或爲絝麗,或爲沉雄,但總會有軌跡可尋,一人一格調,鮮有例外。唯徐微之仿若得詩家之神,既有山水之清幽,又得天地之廣袤,詠懷敘古,奔放飄逸,煉字煉句,沉鬱頓挫,天下詩才十鬥,徐佑獨得其九!”
至此,徐佑在幽夜逸光的諢號之外,又被世人稱爲徐九鬥,聽着沒有那麼儒雅,可代表的含義卻讓無數人豔羨。不過,相比《春秋》在士族門閥間引起的震動,這首《把酒問月》更多的是在青樓和坊間流傳,可讓人奇怪的是,曾最愛唱徐詩的揚州第一名妓李仙姬不僅沒有率先開唱這首新作,而且將近十天沒有公開露面,後來有和她交好的士子打探出來,李仙姬病了,病的很重,估計一兩個月內沒辦法接客。
作爲揚州的當紅名妓,李仙姬的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佳人染疾,正是獻殷勤的好時機,於是各路牛鬼蛇神紛紛登門問安,把清樂樓的老鴇子累的夠嗆,翻來覆去就八個字:風寒小疾,恕不見客。
既然是小疾,可爲何連探視都不行,如此詭異,各種謠言頓時風生水起,說什麼的都有,不知是哪位仁兄腦洞大開,竟然腦補出了一出狗血愛情大戲,說李仙姬在太守府對徐佑表達愛慕之意,遭到徐佑的殘忍拒絕,之後口吐鮮血,昏迷不起,匆忙離開太守府後,回到清樂樓再次懸樑自盡,被老鴇子救下囚禁起來,不給她再有尋死的機會。凡此種種,可謂一波三折,驚心動魄,自古才子佳人最受青睞,於是這段看似合乎邏輯的意淫立刻佔據了輿論的主流,人人感嘆之餘,也對徐佑的不解風情略有抱怨。
“想那李仙姬天香國色,凡是見過她的男子,無不色授魂消,傾家蕩產也甘願爲裙下之臣。徐郎君既未成親,也沒聽說過有心儀之人,爲何面對如此可人兒,仍狠心置之不理呢?”
“這個說來話長,徐佑早年和袁氏結親,後來突生變故,無奈和離,其實郎有情妾有意,兩人已許下白首之盟,只等日後迎來轉圜之機,好再續前緣。誰知沒兩年袁氏的女郎難忍相思之苦,得病夭亡,徐佑聞訊後傷心欲絕,暗中定了黃泉之約,今生今世,怕是再不會爲女子動心了。”
“哎呀,如此說來,徐微之果是個癡心人……”
“是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詩句,不正是爲袁氏的女郎所作嗎?”
茶樓裡的衆人正唏噓時,又一人嗤之以鼻,道:“聽你這老狗滿嘴胡言,徐佑被袁氏逼迫退婚,連聘禮都退了回去,兩家早撕破了臉,哪裡還有什麼轉圜之機?之所以不接納李仙姬,是因爲有不可爲外人道的隱秘情由。”
“什麼隱秘情由?快說,快說!”
這人拿捏腔調,咳嗽一聲,道:“好說,只是口渴……”
“上茶,這位郎君今日的茶水我來給錢,儘管的上!”
這人愜意的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抹了抹嘴上的水漬,道:“其實大家也早有聽聞,咱們顧太守和徐佑可是交情匪淺,從錢塘時就常常把臂同遊,甚是相得呢,以致被稱爲連璧,連和陸氏女郎的婚期都一推再推,再者顧太守的相貌才學以及身世權位,區區李仙姬哪裡比得上……”
衆人面面相覷,雖說此時男風大盛,但公開譏嘲本地太守的軼事,也太過驚世駭俗。這人話音未落,突然從旁邊的人羣裡撲過來兩人,將他頭臉按在地上,雙手用繩子綁了,圍觀的人反應過來,齊齊驚呼,道:“你們什麼人,光天化日,竟敢劫人?”
一人站起,揚起手中棨牌,冷冷道:“臥虎司抓捕六天餘孽,妄動者同罪!”
黃耳犬威名在外,直到兩人押着那多嘴的倒黴蛋遠去,茶樓裡才重新迴盪着人聲,不少人暗中咂舌,尋思着臥虎司這番舉動,到底是爲了真的抓六天餘孽,還是爲顧太守正名,那就見仁見智了。
“稟告假佐,截止目前,已捕獲五十七人,其中十一人極有可能跟六天有關,另四十六人各有不法情事,但是還沒有找到和黃三的聯繫。我已派了足夠的人手監視黃三家和他經常去的地方,看能不能有所發現……另,李仙姬回清樂樓後閉門不出,職下買通了一個小廝,得知此女並沒有染病,每日飲食正常,也未見和不明之人接觸……”
王復聽完方周的彙報,道:“黃三和李仙姬必定有交匯之處,只是我們還沒有找到兩人的接頭地點和方式。眼下黃三已死,李仙姬卻不知情,只要耐心等待,該出現的人總會出現。”
“諾!”方周想了想,似笑非笑的附到王復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王復皺眉道:“還有這等事?”
“是!其實顧太守比婦人更美三分,又和徐佑交往過密,難免會引來別人的非議!”
王復瞪了他一眼,方周急忙閉嘴,冷哼道:“嚴刑審訊,我看此人不像是鄉野村夫來無故編排顧太守和徐郎君,背後當有人指使。”
“知道了,我親自去盯着,包他不敢有絲毫的隱瞞!”
遠在錢塘的徐佑還不知道外面發生的這些齷齪事,他正埋頭和一羣茶農研究烹製熟茶的方法,雖然讀過陸羽的《茶經》,前世裡也體驗過簡單的炒茶,可真的要造出好茶來,卻不是那麼簡單。
幸好,這時的人們喝的生茶如同牛嚼牡丹,毫無口感和美感可言,只要些許改進,就能取得跨時代的進步。
技術的先進性,隨之而來的就是巨大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