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密室的石門緩緩移動,青苔斑駁的軌道發出沉悶的響聲,每天都等候在外面的左彣聽到動靜急忙過來,不用他出手幫忙,門已洞開。
不問可知,需要兩位小宗師合力才能打開的石門總不會自己移動,只可能是徐佑道法大成,晉位小宗師的緣故。
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徐佑走出密庫,熾熱的陽光照在身上,再感覺不到仲夏時節的燥悶,反而溫軟和熙,通體舒泰。耳邊的鳥鳴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既不遙遠,也不迫切,清澈動聽的像是仙樂飄飄。腳步也輕盈了許多,每一次落足,足底和大地的碰觸,反射回來的節奏感讓人隨時隨地都處在絕對放鬆和自然的狀態,彷彿舉手投足,都是修行!
重生以來,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具身體存在的意義,而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像個稻草人似的唯恐某一天突然變得支離破碎!
左彣的笑容逐漸凝固,顯然是看出來徐佑仍舊不會武功,想要道賀又不知該說什麼,想要安慰卻又心頭沉重莫名。正不知所措的時候,清明走過來,低聲道:“郎君已盡復舊觀,風虎勿憂。道心玄微別有瞞天之術,你我心知即可。”
左彣心中始定,衝着徐佑躬身一拜,道:“其翼正忙於玄機書院最後的驗查,若得知郎君出關,必然大喜!”
徐佑扶起左彣,徑自走到崖邊,伸手摘去那斜斜伸向雲海的垂柳的葉子,凝視着遠處的錢塘城,錢塘城外是揚州,揚州之外是天下。五年了,他終於可以沒有後顧之憂的去審視這天地南北,做他想做,也必須去做的事。
“入關時白雪皚皚,出關時柳青葉茂……”徐佑突然有些感觸,嘆道:“怎麼感覺像是驟然換了個人間?”
清明站在身後,輕聲道:“人間變,郎君亦變!”
徐佑也是一笑,轉身往山下走去,道:“是啊,一切都變了!”
得到徐佑出關的消息,何濡急匆匆從靈秀山趕回來,隨他一起來的還有陸定安。當着外人的面,何濡沒有多問,只看清明對他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立刻明白大事已成,多年來壓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連帶着整個人脫胎換骨般的精神抖擻。陸安定詫異的看了眼何濡,不明白這位既精明能幹又博學多識的厲害傢伙怎麼看到徐佑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看來很有必要重新評估徐佑在明玉山的地位和影響力。
“微之,幸不辱命!截止三日前,玄機書院基本竣工,各傢俱器物飾品皆按何郎君的意思擺放到位。我厚顏說句自誇的話,放眼江東,不管官學還是私學,玄機書院爲諸多學府之冠,無有可比擬並肩者!”
花了人家那麼多錢,總得允許人說句掙場面的話,要不是陸緒傻乎乎的冒出來,給了徐佑敲竹槓的把柄,單單依靠他的力量,就是三五年,也未必建得成玄機書院。
“陸郎君辛苦!”
徐佑恭維了兩句,欲留陸安定吃酒,陸安定歸心似箭,婉拒後辭別,只是在離開的時候突然說道:“微之閉關半載,想必《周易正義》已撰寫完畢,我在吳縣等着拜讀大作!”
送走陸定安,何濡迫不及待的問起修煉的經過,聽完後感概道:“所以我說七郎受天命而來,若非有張衡的守心木牌加持,虛境難破;若非有清明這個小宗師護法,無境難入;又若非他還是奪天地造化的爐鼎,空境更是觸不可及。每一道山門,皆是殺機四伏,如若不是天命,七郎怎能在短短半年之中修成道心玄微大法?這是魏元思都做不到的事……”
幸好徐佑沒告訴他們另一個靈魂的事,否則的話,以何濡的脾氣,非但不以爲異,反倒可以借題發揮,直接開始造神運動了。但這是徐佑最大的秘密,也是必須爛在肚子裡的秘密,誰也不能告知,何濡幾人也不能例外。
“僥倖而已!”徐佑轉移話題,道:“這半年都發生了何事?”
半年裡揚州發生了許多大事,首先是王復的臥虎司,協同天師道和顧陸朱張以及都督府對明武天宮所在的天鼻山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圍剿,基本摧毀了六天之一的明武天宮,殺傷無算,俘獲衆多,自身的傷亡卻極小,但可惜的是沒有抓到蘭六象。
而且詭異的是,據俘虜交代,蘭六象在天鼻山被突襲前夜就已失蹤,導致羣龍無首,這才只堅守了三個月。言外之意,如果蘭六象尚在,單單依靠天鼻山的險峻,朝廷想要攻克不會這麼容易。
這簡直是實力嘲諷,王覆上報戰果時刻意渲染了此戰的慘烈程度,只提賊首望風而逃,卻不敢說連對方的影子都沒見到。
不過這一戰讓王復簡在帝心,特下旨褒獎,誇耀其功,可以想見,這位接任孟行春的假佐再在揚州待一段時間,等局勢穩定後,必會平步高升。
袁青杞手下的五大靈官,也隨着這場戰役開始嶄露頭角。尤其是度亡靈官谷上書,有萬夫不當之勇,單人只棍,挑開了擋在山路上的千斤巨石,爲大軍攻山掃清了障礙。除瘟靈官樑爲客,輕身無敵,從天鼻山後的懸崖峭壁攀援而上,直接燒了敵人囤積的糧草,居功甚偉。消災靈官邊遠途、祈禳靈官封南山、捉鬼靈官洛心竹也各有所長,讓人刮目相看。
此戰由張槐指揮,他最擅長的,就是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勝利。所以圍山三月,並非不能速戰速決,只是那樣傷亡的人數至少要翻上幾倍,他穩紮穩打,步步爲營,用盡一切計策來消弱敵人的實力,瓦解敵人的鬥志,並且加大輿論攻心,用近乎藝術的指揮技巧拿下了明武天宮。
要知道,當初爲了對付都明玉的七非天宮,朝廷動用了十幾萬人馬,耗費的錢糧都是天文數字,更別提死傷了多少軍民,對揚州半壁造成了多大的損害。相比之下,張槐的手段舉輕若重,潤物無聲,稱得上張氏之虎,江東國士!
“白易呢?”
五大靈官全部一戰揚名,白易既然被放出去歷練,沒有理由錯過這樣一出好戲。徐佑對白易印象太深刻了,不管袁青杞想要幹什麼,白易都會是她手裡最重要的那張牌,必須給予十二分的關注。
何濡冷冷笑道:“七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你當初回來說白易將是和方斯年一道有機會問鼎大宗師的奇才。實際呢?斯年心無旁騖,率真不減,殺人也好,玩鬧也罷,從不會爲菩提功之外的東西沾染了佛心。白易連女色都看不破,養氣的功夫還差得遠呢!”
“怎麼了?”徐佑微微皺眉,道:“他闖禍了?”
左彣回道:“何止闖禍?白易在天鼻山下潛入朱氏的營帳,偷窺朱凌波沐浴,被發現後,連着打死了三名朱氏的部曲,還把朱氏一個嫡系子弟打成重傷,最後還是穆珏親自出手將白易拿下……”穆珏是朱氏豢養的小宗師,當年曾和左彣聯手殺入錢塘營救徐佑,修爲極高。
竟有這等事?
白易對朱凌波一見傾心,徐佑是知道的,之後還曾提醒過袁青杞,少年慕艾,最是煩擾,要她多多注意,可沒想到終究還是鬧出這樣的醜事來。
“兩軍交戰,朱凌波怎麼到天鼻山去的?”
“以朱凌波的性子,自然是偷偷去的。”何濡道:“不過這丫頭雖然刁蠻,卻也知道分寸,只待在山下的營帳裡,並沒有鬧着要上山。誰想森嚴守衛的軍營,竟也有白易這樣的登徒子……此事丟盡了天師道的顏面,雖然被認爲的壓制住了,沒有外傳,可也讓袁青杞在門閥中的名聲有損……”
徐佑沉吟了良久,道:“袁青杞怎麼處置的?”
“穆珏抓了人後,朱氏連綁都沒有綁,直接送到了天師道的營帳。袁青杞得悉之後,只寫了封信給朱義,朱氏就不再過問這件事。”
“這倒是袁青杞解決問題的做派!”乾脆、直接、果斷,拋開繁文縟節,直指核心,徐佑笑道:“袁青杞開出了什麼條件?”
“付出代價是肯定的,只是具體內容不詳,連臥虎司都沒有掌握箇中內情,七郎若是感興趣,可直接去問朱智,想必他也不會對七郎隱瞞。”
徐佑搖搖頭,拿這種事問朱智,顯得太過八卦和,也有些小題大做,道:“被白易打傷的朱氏子弟是誰?”
“朱相!朱信的獨子!”
朱氏以仁義禮智信爲名,老大朱仁是家主,老二朱義和徐佑是老熟人,老三朱禮是朱凌波的父親,老四朱智自不必多說,而這個朱信,位列老幺,可武功卻是最高,驍勇可稱萬人敵,連武癡朱睿的武功都是跟他學的。
白易把朱相打成重傷,朱信豈會善罷甘休?袁青杞到底如何讓步,才能平息朱氏的怒火?
雖然徐佑不願意就此事去詢問朱智,可不代表他不好奇,幸好,打聽消息的途徑,不止一個!這麼久了,也該去見見這位高居林屋山上的左神元君寧長意。
玄機書院開門在即,這是儒門的盛會,可也不能缺了佛、道兩位揚州當家人的捧場!當然,更主要的原因,徐佑道法初成,再不懼袁青杞能夠看破他和林通之間的聯繫,畢竟兩人曾有過姻親之好,同在揚州,還是要多走動走動,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比如,鶴鳴山追查三五斬邪劍丟失的事,到底進行到何種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