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並非刻意利用安玉秀,只是不如此,沒辦法借她的口將病情傳入安子道和太子的耳中。一個將死之人,威脅完全可以忽視,只有各方都忘記他的存在,纔好渾水摸魚,從而謀取最大利益。
至於安玉秀……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若真有機會殺了皇帝和太子,她還不知要怎麼恨自己,也不差這一次騙局了。
冬至風塵僕僕的閃身進來,道:“丹陽公主來過了嗎?”
詹文君指了指房子裡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禮物,笑道:“你家小郎可害得人公主流了滿盤子的珠淚……”
徐佑摸了摸鼻子,吃醋真是女人的天賦,詹文君這樣性格堅毅無比的人,一旦身心交付,也會時不時的露出小女兒情狀。
當然,這是情趣,彼此都樂在其中!
“活該,誰讓她不自量力,非得來騷擾小郎?”在冬至眼裡,安玉秀就是個狐狸精,哪怕貴爲公主,也配不上徐佑,只有詹文君纔是小郎天造地設的良配。
徐佑無奈道:“你回來碰到她了?”
“那倒沒有,只是遠遠看着她往臺城方向去了!”
去臺城?面聖嗎?
難道她真的要去找皇帝求情,爲徐氏平反?
徐佑坐立起來,閉目沉思。或許往日裡安子道只當安玉秀孩子氣,一笑而已。可現在京裡的情勢雲山霧罩,若皇帝和太子真的不是一條心,說不定會給徐氏翻案來打草驚蛇,試試太子的反應。不過,也有可能爲了迷惑太子,反而嚴詞訓斥安玉秀,下旨永世不得爲徐氏翻案,暫安其心。
但不管是哪種結果,都比僵持不動要好。譬如弈棋,唯有落子,才知下一步該如何應對,否則只做觀棋人,連參與勝負的機會都沒有!
“刺殺我的人,來歷查清楚了沒有?”
冬至這幾日調動手頭的力量去查刺客身份,看樣子應該查出了點眉目,她略帶興奮的道:“是,司隸府最近抓了不少六天的教衆,三木之下,問出了很多以往沒有涉及的秘密情報,再加上從門下和尚書等部曹法司的暗線得來的消息,歸總之後,可以肯定那三人皆是六天的天主。其中,最能確定身份的是七非天宮的新天主盧泰,此人當年曾在錢塘門外截殺我們,被左郎君擊退,後接替死去的都明玉,成了七非天宮天主。此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論雄才遠遠不及都明玉。司隸府拷問口供,就屬七非天宮的教衆倒戈最早,人心不服,可見一斑;其次,羅殺天宮的天主年歸海也到了金陵,司隸府似乎掌握着他的行跡,不知爲何沒有派兵捉拿。年歸海應該是三人之一,他曾在吳縣多次和寧長意交手,後受傷陰遁。此人精於暗殺行刺等秘術,這次的佈局,我估計是他全盤謀劃;還有一人,雖不確定,但有七成把握是蘭六象……”
“嗯?”徐佑揚了揚眉,這人倒是出乎意料,道:“明武天宮的天主蘭六象?”
“對,就是小郎在北顧裡壞了他的謀劃的蘭六象!諸姓門閥和揚州都督府圍攻天鼻山時蘭六象離奇失蹤,王復花了大力氣追查他的行蹤,卻始終沒有找到,沒想到來了金陵”
雖然早有猜測,可真的驗證了,還是覺得心中一凜。徐佑若有所思,道:“三個天主齊聚金陵,暗地裡不知道還有多少實力……六天這是準備孤注一擲,不成功便成仁啊……”
不知沉思了多久,徐佑突然問道:“年歸海善使什麼兵器?”
“指劍和雙刺!”
徐佑奇道:“不使刀麼?”
“年歸海刺殺寧長意時曾多次出手,沒人見過他用刀,應該不善使!”冬至如數家珍,道:“盧泰的兵器是笛,不過他的猿行笛毀於左郎君之手,聽小郎前夜的遭遇,怕是修爲大進,改用了箜篌!至於蘭六象,明武天宮在六天裡主戰,蘭六象的武功頗爲繁雜,據說精通百般武器和各種奇門,刀法自然不會太差!”
徐佑這才知道清明犯了經驗主義錯誤,以爲年歸海負責羅殺天宮,所以那使刀的黑衣人就是他。現在想想,黑衣人氣勢雄渾,刀法剛勁,應該是蘭六象無疑,也只有明武天宮,纔有那種凌冽無匹的殺意!
年歸海精於刺殺,反而沒有面對面硬拼的驍勇無畏,箭矢無疑是遠程刺殺的必備武器,所以那絕妙之極的箭,纔是他的手筆!
很久很久以前,徐佑就有清晰的認知:六天,皆是梟雄!
比起鶴鳴山那幾位只知道內鬥的大祭酒,徐佑反倒對六天頗爲欽佩,雙方固然是死敵,可尊重敵人,纔是尊重自己。
“太子果真和竟陵王密會嗎?”
說起這個,冬至不由的壓低嗓音,道:“確鑿無誤,竟陵王無詔回京,和太子於覆舟山下吳崎的宅子裡密謀。伏波將軍吳崎的親妹是竟陵王的側妃,算是心腹之人。根據各方情報,覆盤當晚的情形,白長絕應該在蘭六象三人刺殺小郎時就已到場,等刺殺失敗,悄無聲息的緊隨其後,想要順藤摸瓜,找到六天在金陵隱蔽的巢穴,卻被蘭六象將計就計引到了吳宅。太子當然不想被人發現他和竟陵王密會,所以東宮豢養的四位小宗師聯手對付白長絕,卻被他破陣而出。不過,還是小郎經常說的那句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蘭六象、年歸海和盧泰三人埋伏於外,終於給了白長絕致命一擊。說不定此時此刻,這位鶴鳴山的大祭酒,正在狼狽逃回益州的途中……”
徐佑笑道:“白長絕不會逃跑,他必定還在金陵!一旦養好傷,就是六天的末日來了!”
冬至吐吐舌頭,道:“或許吧……小郎,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
“等!”
“等?”
徐佑目光穿過窗外,遙望着遠處的臺城,道:“我等着皇帝先落子!”
天剛入夜,長幹裡的市坊罕見的變得冷清起來,這是因爲抓捕六天餘孽,司隸府臨時實行了嚴格的宵禁措施。到了子時,牛車疾馳的噠噠聲驚起了廊檐下的宿鳥,撲棱着翅膀盤旋在迷濛的星空之下,二十四名御刀蕩士組成的隊列,充滿着奪目的鋒芒和所向披靡的勇氣。
“主上旨意,宣徐佑入宮!”
聽到小黃門的來意,清明冬至方斯年蒼處等人齊齊色變,徐佑以眼神示意,讓他們不可妄動,親自往黃門手裡塞了幾塊銀子,咳嗽聲聲,道:“敢問內官,主上召見,不知爲何事?”
那小黃門不是正兒八經的傳旨太監,只是今日被抓來當差而已,哪裡知道皇帝召見的內情?不過摸着徐佑遞過來的銀子,心中竊喜,覺得徐佑很會做人。要知道現在主要流通貨幣是銅錢,銀子屬於貴金屬,可遇不可求,就是在宮中也不多見。尤其楚朝忌憚漢魏舊事,並無宦者專權,他們這些人,也就是困在宮裡的奴才,沒人看得起,出來傳旨等閒未必能有幾百文的收入,更別說銀子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小黃門仔細想想,微微笑道:“主上近來連大臣都未見,卻要連夜召見郎君,或有大喜之事。請速速隨我登車,莫讓君王久候!”
“是是!”徐佑又塞了塊銀子,道:“容我稍作安排,家中盡是老幼,無人主事,怕生出是非!”
瞧在銀子的面上,小黃門很好說話,道:“行吧,你別磨蹭,快去快回!”
來到旁邊的房間,清明道:“要不我尾隨郎君,混入臺城,以策萬全……”
“臺城戒備森嚴,一旦暴露,立刻就是不死不休之局,我們勢單力薄,撕破了臉,恐怕沒命離開金陵。”徐佑表現的很冷靜,道:“安子道見我,應該跟安玉秀有關,他當年不殺我,現在更沒有殺我的必要。去見一見,危險不大。我所慮者,竺道融會不會也在?如果他在,我以道心玄微僞造傷重不治的假象,不知能不能瞞過他的眼睛……”
大宗師的境界究竟玄妙到何等地步,徐佑還摸不清楚頭緒,就像站在山峰上,卻觸摸不到天上的雲彩,只能看到千變萬化的表面,無法觸及本質。
冬至急道:“小郎,要我說皇帝肯定不懷好意,哪有早不見晚不見,偏偏六天鬧事,太子密謀的關口,要你深夜覲見?宮裡雖然有我們的人,可這種事他們出不上力,若皇帝翻臉無情,你,你……”
皇帝的落子,劍走偏鋒,出其不意,可身爲天子,弈棋時失了煌煌大氣,未免落於下乘。徐佑目光幽深,道:“是福不是禍,多想無益!”他頓了頓,道:“不過有備無患,冬至,你準備好撤離的路線和船隻,若到了明日,還沒有我的消息,不可久留,你們馬上離開金陵,回錢塘找何濡,他自有善後的辦法。”說完不管清明他們如何焦慮不安,徑自和小黃門登上牛車,駛出長幹裡,穿過朱雀門,沒入了御道兩旁的深沉夜色之中。
這不是徐佑第一次見到安子道,往年徐氏最興盛的時候,安子道還曾到義興小住過幾日,甚至親自抱過尚是幼童的徐佑。可這也是他重生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面聖!
天子,受命於天,
可這天命,卻未必總在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