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要什麼?”
元沐蘭微微蹙眉,她給徐佑留了條保全性命的後路,按理說已經表現出極大的誠意,可徐佑仍舊不滿,所以她也懶得再猜,問題直指核心:我能給你什麼不重要,你想要什麼才最重要。
“我啊,其實胸無大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女郎遠道而來,蓄謀殺上明玉山,若非我僥倖佔了上風……”
元沐蘭插話道:“郎君太謙遜了!”
這句話不是嘲諷,而是真心實意。對鮮卑人而言,實力決定一切,崇拜強者是刻在民族血液裡的東西,越是驕傲的人,越是容易對勝過自己的強者產生崇拜之心。徐佑此次設伏,不管洞察先機的精明,還是示敵以弱的狡詐,不管是以身做餌的勇氣,還是孤身制敵的決絕,無不暗合兵法,管中窺豹,可知此人的不凡和高明之處。
元沐蘭不會因爲失敗,且她的實際修爲強於徐佑而覺得不服,輸了就是輸了,沒有原因,沒有藉口。在漠北和柔然交戰的這二十年,無數血和人命的教訓讓她明白一個道理:戰爭的唯一法則,就是不擇一切手段的取得勝利,沒有憐憫,沒有對錯!
相反,她十分欣賞徐佑的心計和手段,把他從無足輕重的路人甲提高到足以齊肩論道的對手層次。
徐佑笑了笑,不置可否,道:“若非我佔了上風,落到女郎手裡,怕是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我想要的,可不僅僅是一句不知道將來可否兌現的承諾……”
元沐蘭的表現一點都不像是被縛在密室的階下囚,而是談判桌的另一頭勢均力敵的對手,道:“你說!”
“我要一百石河東鹽,兩千萬錢,一萬匹絹帛,還有外侯官在江東的所有人的名單!”
“鹽、錢和絹都不是問題!”
元沐蘭神色不變,道:“只不過,你爲何要名單?你無官無職,又不是司隸府的鷹犬,和朝廷甚至還有深仇,索要外侯官的名單對你毫無用處……”
徐佑眨了眨眼,突然湊了過來,距離元沐蘭的耳朵呼吸可聞,道:“笨,難道女郎沒發現,我只是隨意開個條件,好讓你有個臺階可下嗎?”
元沐蘭愕然,咬着脣,臉頰瞬間紅透。
長這麼大,還從沒一個男子敢這樣調戲她!
想想也是,身爲王女,有大宗師元光庇護,又晉升三品高位,哪個男人能湊得這麼近還不被打死的?
徐佑大笑離去,道:“於菟,你來和元女郎好好談談,順便爲她解解惑,看我究竟是不是那種刻薄寡恩、**婦孺的禽獸!”
候在門外的於菟應聲進來,束手站在旁邊,恭送徐佑離開,她並沒有因爲表露了身份而變得有任何的不同,北境是北境,江東是江東,她一直分得很清楚。
來到元沐蘭跟前,兩女四目相對,多少話語涌上胸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不知過了多久,於菟伸手輕輕拂過元沐蘭的眉角,道:“汝汝,冷麼,我去給你加個火盆……”話說一半,她突然頓住,才意識到這裡不是漠北,元沐蘭也不再是需要她照顧的小女孩了,或者說元沐蘭從來都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當年她的關心甚至還讓元沐蘭有點點的無奈和抗拒。
轉眼十二年過去了,汝汝這樣的戲稱聽起來那麼的遙不可及,兩人同時笑了起來,笑聲裡透着胡人兒女放肆又高越的自由意志,分別的陌生和疏遠,竟在這笑聲裡逐漸的消融。好似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年的中軍營帳,大漠殘雪,夕陽斜照,苦寒之地的狼煙和霜露,見證了無數次奔突、廝殺和訣別。
如果說元光在元沐蘭的生命裡充當了父親的角色,而短暫出現的於菟,卻充當了母親的部分角色。
“他……還好嗎?”於菟又猶豫了一會,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出來。
“不算太好!”元沐蘭低垂着頭,黯然道:“師父染了面疽,久治不愈,三個月前已辭去大將軍的官位,返回平城養病。”
元光身爲大宗師,不說百病不侵,可被尋常的面疽折磨的返京修養,於菟立刻意識到箇中必有隱情,擔憂的道:“是主上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意思?”
元沐蘭不想多說這個話題,楚國父子相殘,魏國其實也沒好多少。元光固然受面疽之苦,可對他的影響還沒到耽誤軍務的地步,之所以拋下防禦柔然的艱鉅任務,是因爲元瑜對他的猜忌日深,京城的謠言一日三變,甚囂塵上,大有除之而後快的架勢。元光在漠北輾轉難安,如芒在背,於是上表辭官,懇請回京養病,沒想到惹得元瑜大怒,和內侍私語說元光此乃以退爲進之計,柔然大軍蠢蠢欲動,他卻挾戎機以逼君父,居心叵測,負恩背義,竟然破天荒的準了。
皇帝的態度就是正治的風向標,元光回京之後,被御史臺揪着小辮子窮追猛打,內侯官連大將年府的門子都抓到侯官曹進行審問,每日送到內朝的彈劾奏章雪片一般,可都被元瑜留中不發,元光也未曾上一折辯解,從此閉門不出,拒不見客。
可到了夜深人靜時,元光獨立高樓,枯坐亭中,總是望南而低嘆。元沐蘭知道他的心思,這麼多年,他對得起大魏,對得起臣民,對得起兄長,對得起君王,可唯獨對不起那個女人,還有他的孩子。
興許是武道之上的驚人天賦實在有違天和,元光雖不好色,可也有一妻兩妾,但一直子嗣艱難。多年前正妻難產而死,從此不再續娶,妾室亦無所出。於菟離開之後,這十二年更是未近女色,那個失落於外、不知生死的醜奴,已經是他唯一的血脈。
所以,無論如何,元沐蘭都要保護於菟和醜奴的周全!
哪怕葬送了外侯官在楚國所有的努力!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師父他這些年始終活在悔恨和愧疚當中,我怕再這樣下去,不等他挑戰孫冠,就要心血枯竭而亡。現在既然解職歸田,主上再無猜忌他的緣由,於是我潛入江東,原想神不知鬼不覺的接你們回去,可沒想到……”元沐蘭頓了頓,突然問道:“徐佑是怎樣的人?”
“徐佑啊……”於菟眼眸裡浮現幾許溫柔的神色,道:“他其實真是個很好的人……”
被髮了好人卡的徐佑正在和左研究三品的感受,左的突破在徐佑離開錢塘之後,回來還沒見面就急赤白臉的和元沐蘭幹了一架,兩人甚至沒來得及說話。左將入三品之後的心得事無鉅細的和徐佑、清明分享,這是南北兩朝的武道修行裡極其難得的一幕。當世之人,就算廚子等雜役也敝帚自珍,需要留點絕學養家餬口,輕易不肯授人秘法,更別說破五品難,故而成雙結對破五品的更難,連孫冠手下的徒弟師出同門,也互相戒備,平時的比試交流都流於表面,誰肯坦蕩無私的將自己賴以謀身立足的訣竅說給別人知曉?
也唯有徐佑爲首的明玉山,屬於特例中的特例,奇葩裡的奇葩。左的突破全仰仗徐佑和清明的功勞,他又是厚道之極的性格,豈會藏私?而他突破山門的經驗教訓,又給徐佑清明兩人的修行提供了最可靠最直接的感悟,互惠互利,全心全意,彼此成全,也彼此依靠,在這人心不如禽獸的亂世,真的難能可貴,也絕對難以複製。
何濡也從外面匆匆趕了回來,他和祖騅數日前就去了趙信的船廠未歸,昨夜徐佑佈局的時候並沒通知他,直到拿下元沐蘭,纔派人請他回山。說起於菟的身份,何濡笑道:“當初就猜她非富即貴,沒想到竟然是西涼和親的公主……這樣說來,醜奴是元光的女兒?哈,日後若是兩軍陣前相見,說不得元大將軍要手下留情……”
這是說笑的話,楚魏兩軍交戰,收留撫養醜奴的恩情再大也大不過國家利益,但是能和天下南北僅存其二的大宗師拉近點私人關係,自然還是很有好處的,至少將來圖窮匕見之時,元光不會親自對徐佑出手,那就足夠了!
徐佑提出的和解條件,何濡沒有異議,其實就算對方什麼代價也不付,徐佑也不會強留於菟和醜奴。於菟也就罷了,醜奴這些年養在身邊,徐佑真的是把她當成了自家女兒看待,向來疼愛有加,凡有所求,無不應允。若是元沐蘭禮數周到,細說情由,他不僅不會強人所難,說不定還會陪送點好東西給醜奴回北方以備不時之需。
不過也怪不得元沐蘭,她對徐佑的瞭解基於對普遍人性的認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漢人最常掛在嘴邊的話,若是知道了於菟和醜奴的身份,會不會自以爲奇貨可居,坐地起價,甚至包藏禍心都有可能。所以對她而言,最方便也是最可靠的辦法,無非是在不驚動徐佑的前提下,通過外侯官的秘密渠道神不知鬼不覺的帶走兩女,若是打草驚蛇,那就依仗絕對武力殺之以絕後患。
可惜的是,徐佑非但不是待宰羔羊,而是實打實的老狐狸,她輸了,那就掏贖金,等價交換,她的命、於菟的命、醜奴的命還有那些白鷺官的命加在一起值多少錢,在此基礎上略有溢價都可以被接受。
道理如此簡單!
元沐蘭是鮮卑人,她的祖先從走出大鮮卑山開始,所追求的就是整個部落的生存和繁衍,以此爲目標,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戰敗被俘不可恥,委曲求生不可恨,哪怕投降背叛都可以諒解,活下去,纔有將來!
再次見面,元沐蘭對徐佑的看法已完全改觀,聽了於菟的敘述,任誰能夠這樣關懷備至的對待沉淪煉獄的異族母女,都是值得尊敬和誇耀的善舉。
尤其這樣的善舉之後,站着的是一個擁有強大實力的俊俏男子,元沐蘭開始欣賞徐佑,不過只是單純的欣賞,並沒有其他的雜質。
“名單,樓祛疾手裡應該有。”
元沐蘭決定和徐佑完成交易,其實不管她願不願意,樓祛疾等人被抓,酷刑之下,別說名單,連這些年去了多少次青樓都可以問得出來。正如徐佑所說,開出的條件不算苛刻,算是給雙方留一個體面的臺階。
可樓祛疾卻不這麼想,這位主管江東白鷺的侯官曹龍雀大人剛表現出幾分視死如歸的倔強,泉井的殘忍和冬至的冷酷就讓於忠徹底膽寒,把所有情報給賣了:“我說,我全說!”
他招供的不僅是名單,還有外侯官在江東的所有據點、聯絡暗號和多年發展的各個級別的眼線。以徐佑的眼光來看,外侯官的組織結構和間諜手段近乎原始,一人暴露,上下線全都嗝屁,重要人物暴露,所有線一起完蛋,就像這次樓祛疾和於忠,這些情報原本應該由樓祛疾一人掌握,可因爲於忠是他的好友加心腹,所以連於忠都知曉這些屬於最機密的訊息。
冬至現在行事越發嚴謹,得到了於忠的口供,卻再次提審樓祛疾,透骨白只用了兩下,加上攻心術,樓祛疾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以他的供詞和於忠對照,兩下無誤,這才稟告了徐佑。
徐佑立即把情報共享給了王復,然後以吳縣爲中心,臥虎司將外侯官在揚州的眼線一網打盡,且沒有走漏半點風聲。同時,徐佑安排信得過的白烏商的貨船,運送元沐蘭、於菟和醜奴沿着海路返回北魏,樓祛疾等人則留下爲人質,等充當贖金的河東鹽和錢帛到位後再行放人。
徐佑送至錢塘瀆,醜奴哭泣不止,拉着衣角死活不肯放手。徐佑蹲下身子,凝視着她的碧綠雙眸,柔聲道:“你是北地雛鷹,困在江南,終難有振翅之日。且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你阿母想想,去國十二載,她歸心似箭,如何肯留在錢塘?乖,我答應你,日後必定去平城看你,好不好?”
醜奴倔強的咬着脣,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讓人又憐又疼,徐佑寵溺的揉了揉她的頭髮,攬手入懷,感受着心口跳動的溫度,低聲道:“黯然XiaoHun者,唯別而已矣!”
好不容易送到船上,醜奴倚着船欄,仰着頭,嬌顏似春華綻放,喊道:“小郎,送我一首詩吧!”她如今對琴棋書畫皆愛不釋手,尤其愛的,是徐詩!
徐佑不忍拒,道:“南浦悽悽別,西風嫋嫋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醜奴再忍不住,淚落如雨,嚎啕大哭。
元沐蘭站在旁邊,絕美的容顏融進夜色裡,那雙星辰般璀璨的明眸閃爍着靈光,微微笑道:“徐郎君,他日江湖重逢,請君爲我階下囚,如何?”
徐佑大笑,道:“願如女郎所願!”
大船掛帆遠航,落日餘暉,鱗波盪漾,人言落日是天涯,望盡天涯不見家,徐佑負手臨風,竟一時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