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講完了,酒也喝的夠了,何濡卻沒有一點醉意,剛剛短暫的宣泄在片刻之後就恢復了最初的平靜,重新變回那個有點尖酸刻薄,有點飄逸淡然的樣子,低垂着頭,道:“七郎,我這個故事聽起來是不是有些無趣?”
徐佑喝下杯中僅剩的一點殘酒,微笑道:“再無趣的故事,說給對的人聽,也會引人入勝,不可自拔。何郎君找我聽故事,真的是找對了人。”
何濡的脣角抹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跟徐佑越是相處的久,越是會被他的個人魅力所感染,道:“只是不知,七郎覺得故事裡的那個人,他一心想要做的事,到底能不能達成心願?”
徐佑沉默不語,說實話,他起先猜測了許多種可能性,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本該是萍水相逢,再見無期的過客竟然是何方明的兒子,要是按照何、徐兩家的交往算起,何方明跟徐湛是同輩之交,他還得給何濡叫聲世叔。
當然,前提是他說的故事是真的,沒有摻雜任何的水分!
徐佑盤算着要不要扒開他的頭髮看看有沒有戒疤,不過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又被影視劇給迷惑了。此時不比後世,佛教徒不需要在頭頂留戒疤。所謂戒疤,也就是燃香燒頂的儀式,一說起源於宋,一說起源於元,但不管是宋還是元,至少在楚國還沒有這種自殘身體的無知行爲。
“風虎,你說,此人能否心想事成?”徐佑終於開口,卻是把話題扔給了左彣。
左彣被何濡那番足以誅滅三族的謀逆言詞所震驚,這會聽到徐佑的話,才猛然驚醒過來,斟酌一下,搖頭道:“雖說事在人爲,可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他想做,要做,準備做的事,實在太難了一些。”
何濡面無表情,不置可否,顯然對左彣的識見有點不屑,只是給徐佑臉子,沒有出言反駁。
“非知之艱,行之惟艱……風虎也是讀過《尚書》的人!”徐佑誇了他一句,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何濡低垂的雙眸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他的焦點早已經不在案几的酒壺之上,呼吸在這一瞬間陷入了完全的停滯,多年禪修養成的波瀾不驚,也在此刻破了玄功,開始一bobo急速不平的跳動着,靜靜的等待徐佑的答案。
他希望,能夠聽到希望聽到的那句話,因爲對他而言,這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不過……天下事有難易乎?爲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爲,則易者亦難矣。昔時益州有兩僧,一窮一富,窮僧對富僧言道:‘我欲往南海,何如?’,富僧問他‘你憑什麼去呢?’,窮僧拿着手中的飯鉢說我有它就足夠了,富僧大笑‘我多年前就準備去南海,買了舟船還去不成,你這樣怎麼能去呢?’。誰想一年之後,窮僧從南海回來,富僧知道後,十分的羞慚。由此可知,只要去身體力行,再難辦的事,總會變得容易一些。”
何濡擡頭,如星辰大海的深邃眸光,正閃爍着迸射而出的驚喜和一絲絲的不可思議。驚喜的是,徐佑含蓄的支持了他的復仇行爲,之所以不可思議,是因爲以他的才學,哪裡聽不出來這看似簡單的兩句話裡,所包含的深刻的哲學思想和人生道理?
“七郎此言,乍聽也是尋常,可仔細思索,卻覺裡面含有無窮深意,比起荀子《勸學篇》裡‘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之妙語,另有一番高屋建瓴、毫不遜色的發聵之音!而貧富二僧之論,起於比興,深於取象,語約意盡,更是深得孟子‘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的至高境界。”
這是拿他跟聖人相比了,徐佑當然不會當真。以何濡的性格,自然不會拍馬屁,更不會說什麼諂媚之言,但他又會不自覺的陷入兩種極端,凡合心意的,會忘掉缺點,放大優點,發自肺腑的極力吹捧,不合心意的,又會無視可取之處,不遺餘力的進行貶低。
也是因此,他雖然做了二十五年的和尚,言語中涉及佛家時卻毫無敬意。這種性格上的缺陷,有時會幫助他越過一道又一道障礙,可有時卻會成爲致命的陷阱,把他吞噬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徐佑笑道:“我可是天下皆知的粗鄙武夫,三世不識字的蠻子,跟荀夫子研磨的資格也沒有,跟孟夫子更是差的遠呢。”
何濡嗤之一笑,道:“世人皆碌碌,他們懂的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七郎深藏不漏,這麼些年竟瞞過了天下人的眼光,我要不是機緣巧合,恰好在義興看到了你鋒芒畢露的一面,恐怕也會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哦?”徐佑道:“說來這半天,何郎君還未告知在下,究竟爲了什麼,一定要來見我一面。”
何濡站起身子,走到房間正中,雙手高舉過頭,然後屈膝跪下,伏身於地,道:“我知七郎未曾深信,這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讓我重新報一下家門,故先君楚國徵北大將軍何公之不孝子何濡,拜見七郎!”
徐佑沒有伸手相扶,俯視着他的背頸,嘆道:“何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何濡直起上身,毅然道:“我自認身份,方纔說的那些話就可以成爲郎君掌握我生死的把柄。只要告於刺史府,說我是何徵北的兒子,回江東意圖行不軌之事,就算我不想承認,入了黃沙獄,他們也有的是法子讓我開口。”
這是把身家性命交給了徐佑,要說取信於人,再沒有比這樣更好的投名狀了。徐佑這時才趕忙起身,挽住他的胳臂,道:“沒想到郎君真是徵北大將軍的後人,先前多有冒犯,請不要放在心上。”
兩人再次對面而坐,可這一次的心態卻完全不同。何濡沒有絲毫隱瞞,講述了他從北魏歷經千辛萬苦逃回了江東,這五年間的所有事情,事無鉅細,無所不言。
原來,自回江東後,何濡離開了恩師,獨自一人小心翼翼的行走在黑暗之中,從廟堂到江湖,從京師到州郡,從皇子權貴到都督刺史,他用一雙血紅的眼睛隱秘的注視着這個帝國發生的一切,試圖從這千頭萬緒的蜘蛛網內找到了一處可以將整個安氏王朝的根基搖動的遁去的一。
可這又如何容易?
皇帝健在,聲威震於寰宇,上下相安,君臣勠力,外加四境無患,世家門閥對整個社會的統治牢不可破,他一人之力,哪怕參透了鬼谷陰符,又能怎樣?
但他不死心,依舊不停歇的走遍天下,或明或暗的接觸他認爲可以成爲那“遁去的一”的人,期間受過了多少屈辱,多少磨礪,希望和絕望一直交織在他的生命中,困境,險境,絕境,步步走來,步步荊棘,他的使命,他的抱負,他的血海深仇,都似乎離的他越來越遠。
直到那一天,他再一次從宣城郡拜訪宛陵王無功而返,途徑義興,站在船頭遙望着遠處那被大火焚燒殆盡的徐氏莊園,心中彷彿被什麼觸動了一下,想起當年何氏跟徐氏的交情,可誰知三十年一輪迴,徐氏竟然落得跟何氏同樣的下場,鬼使神差的中途下船,來到了那座破舊的小院子門外,看着徐佑披散着頭髮,支撐着虛弱的身體,從裡面走了出來,站在不可一世的沈氏的家奴部曲面前,就好像一座山,一湖水
山不動,水常流,未經雕琢的璞玉自山水之間,微微露出了一絲刺目的光華,也讓茫然不知前路的何濡,在最失落的時候,重新燃起了心頭那盞幾乎要熄滅的燈!